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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瑾的诗词欣赏

时间:2022-05-13 百科知识 版权反馈
【摘要】:那几首特别能反映秋瑾火爆性情的《泛东海歌》、《红毛刀歌》、《宝刀歌》、《宝剑诗》等,更是写得比男人还剑拔弩张、锋芒毕露。二 女权“革命”当然是秋瑾的主旋律。秋瑾则认为,将来女学大兴,自己的期望必定能实现,但眼下必须有人率先倡议。告别家庭后的秋瑾,是精力旺盛的社会活动家。接着,秋瑾呼吁妇女们摒弃“夫为妻纲”、“女子无才便是德”等陈词滥调,警醒自新,谋求解放。

秋风秋雨

王 鹤

一 闺秀

少女时代,父亲去湖南当官,她与家人也居住在长沙、常德等地。后来,她嫁给湘潭富商之子,婚后次年就生了儿子。

待字闺中那几年,她写了许多诗词,描写跟三四个知心女友的围炉暖酒、看花赏雪,以及闺中落寞、惜春伤别,基调是安闲、慵懒和舒适的。其中《子夜歌·寒食》写道:

花朝过了逢寒食,恼人最是春时节。窗外草如烟,幽闺懒卷帘。绛桃临水照,翠竹迎风笑。莺燕不知愁,双飞傍小楼。

这类诗词很多,比如“一湾流水无情甚,不送愁情送落红”,“杏脸褪红,桃腮中酒,多情月姊蛾眉皱”,“花映前川,人倚秋千,一曲清歌醉绮筵”等,都是中规中矩的闺阁情调:闲情逸致或轻愁浅闷。这些诗词流播出去,她被称为“女才子”。

出嫁后,婚姻有些失意,她不免郁郁寡欢。“独对春光抱闷思,夕阳芳草断肠时。愁城十丈坚难破,清酒三杯醉不辞。”“已拚此身填恨海,愁城何日破重围?”当然,烦闷之外,依旧有“浴罢兰泉,斜插茉花映翠钿”的闲适。

跟那些清楚标明是写给女友的诗词不同,她还有更缠绵低迴的笔调,写离别之痛或相思之苦,诗题简略,表达也比较含蓄。比如这首《秋雨》,写思妇对远行人的朝思暮想:

西窗剪烛话巴池,云黑应催工部诗。

恨入高楼人别后,寒侵斗帐梦回时。

菊花雾重秋容淡,桐叶声残夜漏迟。

最是淋铃闻不得,谢娘减尽旧腰肢。

《梧叶》同样愁绪满腹——秋风吹来寒意,梧桐落叶飘零,灯下十分惆怅,梦里难舍思念:

梧叶宵来拂画栏,西风已觉袷衣单。

十分惆怅灯无语,一味相思梦亦叹。

白雁声中秋思满,黄花篱畔暮愁宽。

却怜镜里容颜减,尚为吟诗坐漏残。

《送别》抒写离别之际的黯然神伤:

杨柳枝头飞絮稠,那堪分袂此高楼。

阑干十二云如叠,路程三千水自流。

未免有情烟树黯,相留无计落花愁。

送君南浦销魂处,一夜东风促客舟。

相留无计,一味相思,容貌憔悴,腰肢瘦损。她的多情、细腻、缠绵,女儿情态,跃然纸上。这类诗写得都不错,用典浑成,情致婉转。

假如,就这么长守深院,作为富贵人家的少奶奶管家理事,生儿育女,一路循常轨旧迹走下去,春愁秋恨,总会随着时间流逝,渐渐消磨吧?哪怕心事繁密甚至心有所属,心潮总会慢慢平息。而这个小有才情的女诗人,世人或许不会熟知。

看得出来,这是秋瑾吗?

人们印象最深的,还是她那些叱咤风云、气冲霄汉的诗词,它们最有秋瑾的招牌式风格:

身不得,男儿列,心却比,男儿烈。算平生肝胆,因人常热。俗子胸襟谁识我?英雄末路当磨折。(《满江红》)

不惜千金买宝刀,貂裘换酒也堪豪。一腔热血勤珍重,洒去犹能化碧涛。(《对酒》)

万里乘风去复来,只身东海挟春雷。忍看图画移颜色,肯使江山付劫灰!浊酒不销忧国泪,救时应仗出群才。拼将十万头颅血,须把乾坤力挽回。(《黄海舟中日人索句并见日俄战争地图》)

登天骑白龙,走山跨猛虎。叱咤风云生,精神四飞舞。(《泛东海歌》)

尽管缠过小脚,秋瑾十四五岁时就学会了骑马和剑术。在湖南时,她固然也吟咏与闺秀身份吻合的清词丽句,但眼界也不狭窄,有不囿于家庭的大关怀。她特别钦羡秦良玉等有胆有略的巾帼英杰,“今古争传女状头,红颜谁说不封侯?”看见国事衰微,早就萌生豪情:“儒士思投笔,闺人欲负戈。”到北京后,写给陶杏南(大均)妾陶荻子的《踏莎行》里,填满无限郁懑:“愁城一座筑心头,此情没个人堪说。志量徒雄,生机太窄,襟怀枉自多豪侠。拟将厄运问天公,蛾眉遭忌同词客。”抱负难以舒展的那种憋屈感,让她将自己比拟为被群小排挤、继而遭放逐的屈原——糅合了士大夫理想人格与悲剧命运的典范。

从《马关条约》到庚子赔款,眼见列强环伺、山河碎裂,国人忧心如焚,纷纷呼吁改良,或图谋革命。自秋瑾在北京接触维新思潮,前往日本留学,直到在绍兴就义,其诗风变得日益凛然、刚硬。她悲愤于神州陆沉,“亡国悲歌泪啼多”;也痛恨那些身居高位却尸位素餐、蝇营狗苟的权贵,同时充溢着置生死于度外、“此生拚为同胞死”的壮志雄风。这类诗固然英爽豪迈,从诗艺上看则伤于直露、粗疏。她好像是迫不及待要喷涌、抒发,有点来不及、或不屑于去雕章琢句。

那几首特别能反映秋瑾火爆性情的《泛东海歌》、《红毛刀歌》、《宝刀歌》、《宝剑诗》等,更是写得比男人还剑拔弩张、锋芒毕露。如果说,秋瑾早、中期的不少作品,往往站在不甘受压抑、禁锢的女性立场,呼吁男女平权,鄙薄古往今来的男性奸邪;到后来,她在诗里干脆利落地抛弃了性别的困扰,从立场、立意到遣词造句,已经不由分说地转换角色,将自己定位为一个扬眉拔剑、叹息苍生、兼济天下的男性士人——有心报国,无力回天,知音稀少,英雄末路,甘洒热血,死而无憾。

二 女权

“革命”当然是秋瑾的主旋律。与此同时,她也热烈地鼓吹女权、唤醒女界。

在北京接触了新思潮的秋瑾,自号鉴湖女侠。那时她已有男女平权、振兴女学的清晰主张。吴芝瑛的《纪秋女士遗事》记载:

女士平生持论,谓“女子当有学问,求自立,不当事事仰给男子。今新少年动曰‘革命’,‘革命’,吾谓革命当自家庭始,所谓男女平权是也。”

吴芝瑛性格内敛,告诫她出语谨慎。秋瑾则认为,将来女学大兴,自己的期望必定能实现,但眼下必须有人率先倡议。

告别家庭后的秋瑾,是精力旺盛的社会活动家。1904年,在日本留学的秋瑾创办《白话》月刊。当年10月的第二期,刊出她以白话文写作的《敬告中国二万万女同胞》:“唉!世界最不平的事,就是我们二万万女同胞了。”秋瑾列举了男尊女卑传统下女人遭受的种种歧视与戕害——缠足,包办婚姻,男人的肆意打骂、偷鸡摸狗等,随即质问道:“上天生人,男女原没有分别。试问天下没有女人,就生出这些人来么?为什么这么不公道呢?”接着,秋瑾呼吁妇女们摒弃“夫为妻纲”、“女子无才便是德”等陈词滥调,警醒自新,谋求解放

1907年1月,秋瑾在上海创办《中国女报》,旨在宣传革命、振兴女界。她约请吕碧城等撰文,自己更是集编辑、撰稿、发行等为一身。她在《发刊辞》里感慨:今日之女界,固然在四千年的黑暗世界中稍稍透了一丝光线,但晨钟初动,宿醉未醒,人心薄弱,不能自立,“扶得东来西又倒”。因此,她激情四溢地期待,《中国女报》能发出全国妇女的声音,“使我女子生机活泼,精神奋飞,绝尘而奔……为醒狮之前驱,为文明之先导,为迷津筏,为暗室灯,使我中国女界中放一光明灿烂之异彩,使全球人种,惊心夺目,拍手而欢呼”。后来,刊物经费困难,只出了二期。

为了让粗通文墨的女子也能阅读,秋瑾发表于《中国女报》第一期的《敬告姊妹们》,有意写得浅显活泼,仿佛有面对面促膝谈心的热忱、恳切:

我的最亲爱的诸位姊姊妹妹呀,我虽是个没有大学问的人,却是个最热心去爱国、爱同胞的人……唉!二万万的男子,是入了文明新世界;我的二万万女同胞,还依然黑暗沉沦在十八层地狱,一层也不想爬上来!足儿缠得小小的,头儿梳得光光的;花儿,朵儿,扎的、镶的,戴着;绸儿,缎儿,滚的、盘的,穿着;粉儿白白、脂儿红红的搽抹着。一生只晓得依傍男子,穿的、吃的全靠着男子。身儿是柔柔顺顺的媚着,气虐儿是闷闷的受着,泪珠是常常的滴着,生活是巴巴结结的做着:一世的囚徒,半生的牛马。试问诸位姐妹,为人一世,曾受着些自由自在的幸福未曾呢?还有那安富尊荣、家资广有的女同胞,一呼百应,奴仆成群,一出门,真个是前呼后拥,荣耀得了不得;在家时,颐指气使,威阔的了不得。自己以为我的命好,前世修到,竟靠着好丈夫,有此尊享的日子。外人也就啧啧称羡,“某太太好命”,“某太太好福气”,“好荣耀”,“好尊贵”的赞美,却不晓得他在家里何尝不是受气受苦的!这些花儿、朵儿,好比玉的锁,金的枷。那些绸缎,好比锦的绳、绣的带,将你束缚的紧紧地。那些奴仆,直是牢头、禁子看守着,那丈夫不必说,就是问官、狱吏了。凡百命令皆要听他一人喜怒了。试问这些富贵的太太奶奶们,虽然安享,也有没有一毫自主的权柄咧?总是男的占主人的位子,女的处了奴隶的地位,为着要依靠别人,自己没有一毫独立的性质。这个幽禁闺中的囚犯,也就自己都不觉得苦了。

秋瑾是无师自通的宣传家,循循善诱,娓娓道来,入情入理。那时距离新文化运动还远,她这篇白话文却是相当漂亮,有口语的鲜活灵动、爽口化渣,还深得明清小说行文的神韵,别有一番精致、筋道。

秋瑾认为,妇女不必将一生荣辱,系于丈夫。但凡一个人有追求自由、独立的志气,“何尝不可求一个自立的基础,自活的艺业呢?”而那些志趣、才学更高的女子,还可成就伟大的功业。她将女子自立的前景,描绘得十分明媚:

如今女学堂也多了,女工艺也兴了,但学得科学工艺,做教习,开工厂,何尝不可自己养活自己吗?也不致坐食,累及父兄夫子了。一来呢,可使家业兴隆;二来呢,可使男子敬重……归来得家族的欢迎,在外有朋友的教益;夫妻携手同游,姊妹联袂而语。反目口角的事,都没有的。

虽然以今天的眼光看,独立、自强并非解决女性难题与困惑的万应灵丹,但在大多数妇女还身陷重重藩篱的一百多年前,秋瑾的呼喊,确实可以振聋发聩。此外,她还署名汉侠女儿写有弹词《精卫石》(原计划写二十回,写到第六回),以通俗方式,宣传妇女解放。

三 入京

1891年,秋瑾的父亲秋寿南应台湾巡抚邵友濂(著名新月派诗人邵洵美的祖父)之聘,赴台担任文案。后来邵友濂调任湖南巡抚,秋寿南也带着家人从台湾来到湖南,先在长沙候补,不久任常德厘金局总办,接着先后调任湘潭、湘乡等地厘金局。

秋瑾天资颖慧,过目成诵。除了吟诗填词,她也擅长刺绣,花鸟鱼虫,在针下活灵活现。只是天性不耐烦女红,很快就放弃了,依旧耽于书卷。

1896年,秋瑾与湘潭富商王黼臣的第三子王子芳结婚,次年生子。王家开有当铺,还与曾国藩之弟曾国潢合开有钱庄,富甲一方。王子芳曾经就读于岳麓书院,最得父母欢心。

所有人都说王子芳貌美。曾在京师与他共事的张翊六(后来其女儿嫁给秋瑾夫妇的儿子王沅德)在《子芳先生夫妇合传》里,说他“体清腴,面皙白,有翩翩佳公子之誉”。张翊六同时也委婉地说,王子芳“读书善悟,不耐吟诵。作文写大意,不喜锤炼。不临摩碑帖而书法秀丽”。王子芳对学问和诗词文章并不孜孜以求,但天资还不错,不临碑帖而字迹秀丽。

与秋瑾家为世交、在湖南和北京都多有往来的陶在东说:“子芳为人美丰仪,翩翩浊世佳公子也。”弟弟秋宗章也回忆,姐夫“风度翩翩,状貌如妇人女子”。只不过资质与造诣,远远逊色于姐姐。与这副秀美模样配套的,当然是王子芳阴柔、软糯的性情。秋瑾则恰好与之相反,有豪爽刚健的男子气,夫妻性格错位,“瑟琴异趣,伉俪不甚相得”。

1901年11月底,秋瑾的父亲在湖南桂阳知州任上去世,哥哥秋誉章携全家扶柩来到秋瑾夫家所在的湘潭,租房安顿下来。一家老老少少,未免有坐吃山空之虞。秋宗章《六六私承》回忆,1902年年初,依照秋瑾的主张,由秋瑾娘家与王家合资,在湘潭城十三总开办了“合济钱庄”。

不久,王子芳赴京捐官,秋瑾与婆母、儿子随同前去,往返两月。他们在北京短暂居住时,秋瑾还有初来乍到、人地两疏的拘谨,“终日蛰居”,来客若非至亲,她都赶紧回避。

秋誉章乃一介书生,秋瑾那时在婆家还“日处深闺”,兄妹俩都不谙生意,且“胸无城府”,他们委托的经理人陈某徇私舞弊,监守自盗,钱庄很快就倒闭了。面对客户挤兑,秋誉章谨守信誉,“破产以偿”,秋瑾也典卖首饰还债。陈某还遣爪牙扮成贩夫,反复入店兑现,钱庄因此“又损资巨万”。秋家遭此大劫,“一败涂地,资产荡然”。秋誉章收拾残余,“罗掘所有”,只剩得数百银元,全家人与秋瑾洒泪分别,凄凄惶惶返回绍兴故里。

秋瑾女儿王灿芝在《我的家庭和生活史略》里讲述,“祖母性情暴躁而善怒,合家都怕她……她若是发怒,就必自长至幼,罗跪于她的膝前请罪,其怒始可平息。母亲性亦激烈,故婆媳之间,遂至积不相容。”

1903年(光绪二十九年),王子芳捐纳得授工部主事(后为户部郎中),秋瑾随他入京。在湖南时,秋瑾与当地名士,包括曾广铨(曾国藩孙子)夫妇等,不时酬答,已有诗名。刚到北京,她难免孤寂无聊,诗词里常有不逢同调、知音难觅的感慨。但秋瑾不乏社交天赋和热情,在风气更开放的京城,很快如鱼得水。她在邸报上见到秋家世交陶在东的名字,立刻主动前去拜访,以诗会友。她的诗作,逐渐在京城受到关注。秋瑾与吴芝瑛、陶杏南(大均)及其妾陶荻子等,也渐渐走近。

吴芝瑛字紫英,号万柳夫人,是桐城派古文家吴汝纶的侄女。她幼承家学,能诗文,擅书法,其《小万柳堂法帖》备受推崇。丈夫廉泉也精于书法诗词,任户部郎中,与王子芳为同僚,两家住得很近。吴芝瑛交友,眼风很高,但对秋瑾非常赏识,两人过往密切,随时唱和。廉泉开有“文明书局”,秋瑾在吴家接触到宣传新学的书刊,并通过吴芝瑛结识了京城的维新人士。日本留学热渐渐兴起,廉泉与日本友人合办了教授日语的“东文学社”,秋瑾与王子芳都开始学习日语。秋瑾给琴文的信上曾说,“夫婿近日亦习洋文”,那是她极为难得地以“夫婿”称王子芳的一次。

吴芝瑛的伯父吴汝纶是曾国藩四大弟子之一,京师大学堂总教习。日本著名教育家服部宇之吉来京师大学堂任教,吴汝纶考虑到北京妇女较为保守、封闭,便将侄女介绍给服部宇之吉的妻子服部繁子。秋瑾参加吴芝瑛与京师大学堂副教授欧阳弁元夫人发起的“妇女座谈会”时,结识了服部繁子。

服部繁子发现,她在北京接触的不少南方妇女,都很有进取精神,富于见识,不像北方官太太那么守旧。她也去过很多南方妇女家做客,她们大多做得一手好菜,吴芝瑛的烹饪就很出色。繁子应邀去过秋瑾家,感觉秋瑾对家务不太擅长,也不甚用心:家里很不整洁,书架上胡乱堆放着书籍和衣服,扔在屋角的瓜子皮、果皮,散发出一股馊臭。繁子没有见到两个孩子,秋瑾怕他们吵闹,让佣人带上街玩去了。

那时候,秋瑾的《宝刀歌》、《剑歌》等,已经和者如云。她的兴趣,当然不在料理家务。秋瑾的观点是:人生在世,应当匡济艰危、实现抱负,哪能让柴米油盐这些琐屑杂事缠身?她与王子芳到北京后,“独立门户,家务琐琐”,的确增添了矛盾。

秋瑾的我行我素、不拘绳墨,渐成鲜明风格。陶在东对她出门搭车的方式,印象特深:北京街头,车来人往,熙熙攘攘。路人突然驻足,有些惊诧地紧盯着一辆马车——一位不施粉黛、穿青布袍子的俊俏妇人,居然与车夫一起,跨坐在车辕上。北方妇人乘车,无一例外会垂下帘子,藏身帘后,只有车夫或奴婢才坐车辕。众人都看得稀奇,这女子倒是不以为意,手持书卷,神色自若。

服部繁子的《回忆秋瑾女士》提及,1904年阴历二月,繁子在妇女座谈会上初识秋瑾,此后秋瑾常去她家。秋瑾跟服部繁子讲述,小丈夫对她的意志和行动不加约束,自己非常自由。服部繁子拉着秋瑾的手说:“在家里你是男的,你丈夫是女的,你是你们家庭中的女王,不,是女神。”秋瑾的回答有点出乎意外:“夫人,我的家庭太和睦了。我对这种和睦总觉得有所不满足,甚至有厌倦的情绪。我希望我丈夫强暴一些,强暴地压迫我,这样我才能鼓起勇气来和男人抗争……不不,这并不是为我个人的事,是为天下女子,我要让男人屈服。夫人,我要做出男人也做不到的事情。”

服部繁子在秋瑾家见到的王子芳,却似乎缺乏强横之气:“白脸皮,很少相,一看就是那种可怜巴巴的、温顺的青年。”他腼腆地对客人施礼,然后礼貌地退下。

秋瑾的生年,有1875、1877等多种说法,如果按不少研究者认定的1877年推算,她比丈夫大两岁。他到北京上任的1903年,才二十四岁,是长在优裕家庭、被父亲庇护的小儿子,羽翼未丰的外省青年。

在北京被新风新潮激荡的秋瑾,之前对丈夫潜藏的不满,日益发酵。后来,当她与王子芳发生冲突时,在陶杏南、吴芝瑛家都住过。朋友们多次奔走调停,却收效甚微。

除了王子芳的绵软性格,陶在东也提到这对伉俪之间“根本参商”的另一层原因:王子芳的小京官身份,是靠捐纳得来的。从前,由科举“正途”出身的人,对于以祖上功德封荫为官的子弟,尚且睥睨呢,何况是买来的职务?而捐官者如果以“附监生”的身份,能通过顺天府的乡试,获得举人身份,就算入了正途,也有人因此仕途通达。而王子芳曾经在湖南应试,名落孙山,科举这条路他根本没戏,“前途绝望”,这让秋瑾极为不屑,也最为痛心,每每提到,都声泪俱下,情绪激动。

好友吴芝瑛的丈夫廉泉既为名士,也是举人。北京亲友中,陶杏南曾经以官费留日,陶在东也是举人。秋瑾遗憾于丈夫不能由科举的阳关大道取得上升之阶,对他的学问粗浅,更是非常蔑视。她后来创作的弹词《精卫石》有自传色彩,其中“知己不逢归俗子,终身长恨咽深闺”,颇具自况意味;她也写过“可怜谢道韫,不嫁鲍参军”,痛惜一代才女所遇非人。

1905年秋瑾在日本留学时写给哥哥秋誉章的信,流露了同样的情绪:“呜呼!妹如得佳耦,互相切磋(此亦古今红颜薄命之遗憾,至情所共叹),此七八年岂不能精进学业?名誉当不致如今日,必当出人头地,以为我宗父母兄弟光。奈何遇此比匪无受益,而反以终日之气恼伤此脑筋。”她非常恼怒自己的包办婚姻:“使得一佳子弟而事,岂随(遂)不能稍有所展施,以光母族乎?悲哉,今生已矣!”

四 决裂

秋瑾还有一些写得极为黯淡、伤心的诗,似乎不像她惯常的语气:“琵琶一曲伤心调,旧人痛哭新人笑。”(《二月篇》)“将缣比素故输新,薄命休教怨不辰。”(《初寄》)“秋风一夕捐纨扇,零落人间弃妇恩。”(《古意》)

汉乐府《上山采靡芜》以弃妇口吻写成,秋瑾反用了其中的“将缣来比素,新人不如故”;秋风纨扇,则是从班婕妤就开始的弃妇之叹。她写给吴芝瑛的《述怀示吴夫人》中,也有“人前强制伤心泪,暗惜年华似水流”的哀愁之语。

徐自华在《秋女士历史》一文里说:“女士东游前之历史不能祥知。窥其诗稿,得一二梗概,盖绿衣黄里,抱卫庄姜之憾,故弃家求学。”《诗经·绿衣》咏叹“绿兮衣兮,绿衣黄里。心之忧矣,曷维其已。”其主旨有的认为是丈夫怀念亡妻,另一解说则是卫庄公夫人庄姜自伤——《毛诗序》云:“妾上僭,夫人失位,而作是诗也。”徐自华采用的是后一意思。她曾拿着秋瑾的诗稿当面探询,“君曰勿问,余已隔世!”秋瑾说罢长吁一声,坠下泪珠。

这些不为世人熟知的伤心诗,1930年4月最早刊于陈去病主办的《江苏革命博物馆月刊》,由秋瑾归国后关系最为亲密的徐自华提供。(见郭长海、李亚彬编著《秋瑾事迹研究》,东北师范大学出版社1987年12月版,290—306页)

旧式女子,对丈夫另有新欢,多半是坦然接受,顶多暗自饮泣。但秋瑾哪里是逆来顺受的寻常女子?又在北京接受了男女平权、家庭革命的新思想。何况,她对王子芳早就累积了诸多失望与不屑,对他原本是有点俯视的,情感背叛遂给这桩根基失稳的婚姻,带来更为致命的一击。秋瑾的“弃家求学”,也就顺理成章。

1904年6月,秋瑾离开北京赴日本留学。1905年春,她回到绍兴老家看望母亲并筹集学费,之后再返东京,1905年12月从日本回国。其间,她一直没有去北京见王子芳,两人基本不通音讯,倒是有消息误传,说王子芳已经另外娶亲。

去日本前夕,秋瑾夫妇还曾一起到天津访友;服部繁子与秋瑾一道从北京启程时,也见到王子芳面带哀伤,携儿女和奶妈到永定门火车站送行,他要秋瑾一路保重,到日本后来信。他俩之间,就算裂隙已深,至少表面上还能敷衍。

1904年10月,服部繁子将返回北京,问秋瑾是否要给丈夫带什么口信,她说没有。

秋瑾有一首《重九风雨沓至,耳棘心芒,枯坐无聊,孤吟写愁》,笔调特别凄冷:

为甚秋阴不放晴,百端交集莽难平。

未能免俗恩成怨,无以为家我负卿。

回首可怜分袂日,痴心犹恋结褵情。

人生如有伤怀事,怕听酸风苦雨声。

重阳节是全家人一起赏菊饮酒、登高远眺的良辰吉日,秋瑾枯坐独吟的这一天,却是风雨联翩。天气阴晦难晴,更添愁绪满腹,她百感交集,无比伤怀。与丈夫虽已渐行渐远,回首婚姻里曾经有过的情意,却也让她不免徘徊与留恋。这首诗的语气,很像是她刚到日本的那年秋天,写给王子芳的。傲岸、泼辣、烈性的秋瑾,难得这样柔软、和婉地表达——有退让,带歉意,具温情:“未能免俗恩成怨,无以为家我负卿。回首可怜分袂日,痴心犹恋结褵情。”——虽然他们像很多夫妻那般,天长日久,积怨渐深,但从前毕竟还是不乏恩情的……她多少有重修旧好的口吻。

然而,这番低姿态的致意、表情,孤寂中流露的脆弱、伤感,却并未得到只言片语的回音——王子芳没有写信过来,直到秋瑾去日本一年多,他都与她未通一函。如此不加掩饰的疏离、冷漠,当然令秋瑾寒心,也极大地伤害了她的骄傲。而王子芳“停妻再娶”的消息,更让她难抑愤恨。加之在日本接触了革命派人士,思想更趋激进。随后,秋瑾给哥哥的信上提到王子芳,都是势不两立的姿态。

如果义断情绝,经济上就难免泾渭分明。秋瑾有一笔百元的款项,“误汇”到王子芳处,被他扣留,秋瑾让妹妹去帮忙讨回,每次提到此事,她总是怒不可遏。她的留学费用,是托陶杏南之妾陶荻子帮忙变卖首饰等得来的,王子芳并未助力。秋瑾中途回国筹措学费时,母亲四处变卖典当,设法替她凑了几百元。那时,秋家已经捉襟见肘。秋瑾在日本期间,非常节俭。学费、住宿、衣食、书籍文具、零用等,每月至少需要三十元。她出门为了省钱,从来不坐人力车,全靠步行。

无论经济宽裕还是局促之时,秋瑾都不吝财物,扶危助困。徐自华的《鉴湖女侠秋君墓表》说,秋瑾特别爱读豪侠传,羡慕朱家、郭解那类仗义助人的游侠。

1903年,秋瑾与王子芳从湖南到北京,中途在上海稍作停留,结识一位候补官员的妻子琴文,彼此投缘。当时琴文旅费不足,秋瑾慷慨解囊。到北京后,秋瑾在回复琴文致谢的信上,充满小事一桩、何足挂齿的洒脱、真诚:“区区数洋,古朋友有通财之谊,路中乏资,何人不有?谚云‘与人方便,即自己方便’,分所当为,过蒙奖许,益增汗颜。”

戊戌变法时,礼部主事王照被破格提拔为候补四品京堂。变法失败,王照获罪。后来他回京自首,被关在刑部大狱。当时,秋瑾正在变卖首饰,筹集学费,自己也非常窘迫。她与王照素不相识,听说吴芝瑛夫妇等正在设法营救王照,立刻拿出一部分学费,参与应急,并嘱咐不用提到自己的姓名。王照出狱后,与人说起秋瑾,总是感激涕零。

到日本后,尽管非常拮据,秋瑾依旧热心助人。东京留学生发起为万福华谋刺前广西巡抚王之春入狱案募捐,秋瑾最为积极,陈志群记得,她“囊中仅四十元耳,竟尽数捐之”。

秋瑾中途回国时,从日本带回一位被丈夫遗弃的女子蔡竞,后者缺乏谋生之路,无依无靠,整日以泪洗面。秋瑾在东京的同学处为蔡竞筹得回国路费和读国内手工学校的学费,并为之周全考虑:一年后待蔡竞能够自食其力,并择人而嫁,自己方可卸下责任,“凡人做事必须全始全终”。

弟弟秋宗章回忆,秋瑾带蔡竞回绍兴老家时,秋家堂兄弟们还同堂共居,没有分炊,但家用已左支右绌。见秋瑾带人回来“吃闲饭”,背后啧有烦言。秋瑾心知肚明,却也装作不在意。她在浔溪女校教书时,有位吴姓女生因家贫可能辍学,秋瑾又给予帮助,将她送入宗孟女校。

留学阶段,经济压力一直非常困扰秋瑾。娘家式微,夫家富有却不施援手,王子芳不仅扣留她来之不易的这笔学费,还“篡取”她的珠帽、珠花等物,让性格刚烈的秋瑾,更添深仇大恨。她一再督促妹妹去催款,给秋誉章的信上说:“讨取百金,不妨决裂,因彼无礼实甚,天良丧尽,其居心直欲置妹于死地也。目我秋家以为无人,妹已衔之刺骨,当以仇敌相见。”1905年6月19日致秋誉章的信上,她对王子芳更是深恶痛绝:“子芳之人,行为禽兽之不若,人之无良,莫此为甚!……此等人岂可以人格待之哉?”

秋瑾一直让兄、妹帮助变卖自己留在北京和湖南的翡翠镯子、珠子等首饰衣物,无奈始终都没能顺利售出,她无比焦虑,每次去信给哥哥提起,都“焦急万分”。

那一百元很长时间未能顺利讨回,秋瑾对王子芳恨得咬牙切齿:“一闻此人,令人怒发冲冠。是可忍,孰不可忍!”她说,自己处境如此艰难,王子芳还要截取钱物,“是欲绝我命也”。

从秋瑾1905年9月12日给秋誉章的信上可知,婆母致信秋瑾之母,想让儿媳回归。秋瑾说,自己正因为太了解王子芳,才与之决裂:“吾能决其终身不能改变其无信义、无情谊、嫖赌、虚言、损人利己、凌侮亲戚、夜郎自大、铜臭纨绔之恶习丑态。”自己离家才一年多,他怎么可能痛改前非?

当时,秋瑾去日本已一年半,王家人并无只言片语写给她或秋母,如今突然有此一举,她揣测,是王子芳的父母对另外两个儿媳不满,或王子芳新娶之妇“不佳”。还有一种可能是,从日本归国的湖南籍留学生,对自己有所褒扬,触动了王家人的虚荣心。当然,也许他们“偶发天良,稍久即泯”。不管怎样,秋瑾牢记着王子芳的“种种暴虐”,包括对她父母的“无礼”、“荒谬”行为,认定王家人“狠暴残忍无信义,兼而有之”。她让哥哥千万不要轻信王家,她已矢志与王子芳决裂,不可能重蹈覆辙。“决裂”二字,在秋瑾的信上频繁出现。她还考虑仿效“今日文明世界”的成例,与王子芳谈判离婚。

之前秋瑾给王子芳去过信,责备他扣留“百金”,还提出“经济困难,商借千金”。她对哥哥表示,如果王子芳不借钱或置之不理,就会写信去断绝往来,将来王家不得跟人说起有秋瑾这个媳妇。王子芳对她的窘迫袖手旁观,让秋瑾尤其恼火于这层有名无实的夫妻关系。因为王家之富,人所共知,秋瑾在别处借钱,往往碰壁,别人还以为她装穷,“故无一援手者”。

秋瑾1905年6月19日致秋誉章说:王家待自己,比奴仆还差,“以国士待我,以国士报之;以常人待我,以常人报之,非妹不情也”。秋瑾坚信,自己脱离家庭后也能独自求职谋生,她已深思熟虑:“为人奴隶,何不自立?后日妹当可自食其力,何必为人之妇者?况仇怨已深,断无好结果。”同年10月6日的信上,她再次表示:“妹一人岂随(遂)不能谋一衣食者乎?处文明之世,吸文明之空气,当不甘为彼人之奴隶也。”

秋瑾有强烈的出人头地之心,也自信以后不会湮没无闻。她对哥哥说:母亲总是担忧女儿孑然一身,独自飘零。但扪心自问,自己并不愚钝,岂能甘于与世沉浮、一生碌碌无为?婚姻已经破裂,自己对男女之情,已不再萦怀,“所经意者,身后万世名耳”。将来能够青史留名,“则平生愿足矣”。届时,不要让王子芳这个没天良的人,名字出现于我的姓名之间,“断不欲此无信义者有污英雄独立之精神耳。”若有人问到我的夫婿,哥哥说他死了即可。她也念念不忘对王子芳的仇恨,觉得不能报仇,“实平生隐痛也”。

有一些瞬间,对未来的不确定感也会袭上心头,秋瑾便激愤地想到,以后若是衣食不能自给,就肯定要跟王家打官司,分一笔财产。“不成,则死之而已。”她的信里,不只一次提到“死”字,有了无牵挂的决绝。

秋瑾结婚时,王子芳只有十七岁。他俩的性格本来就有某种程度的阴阳倒错,偏偏他还比她年少,又不那么好学。女人对男人的爱恋,比较容易从她对他才识、风骨的仰慕中滋生出来,学问单薄、性格柔软的小丈夫,显然不能让秋瑾产生心悦诚服的敬慕;而她的傲然与强硬,日积月累,则可能让丈夫感到压抑难耐。如果王子芳学养深厚,才华纵横,气度雄阔,足以让女丈夫秋瑾折服,又能像那些成功的读书人一样,以科举入仕,或拥有应对世道变迁的优良资质,这个婚姻或许两样。

秋瑾的高祖、曾祖、祖父、父亲,都通过中举而进入仕途,担任过知县、知州、同知等职,王子芳家则是富商,双方系官、商联姻。秋父虽非大僚,但毕竟有官方身份;王家没有功名,不过富甲一方。如果夫妻关系融洽,家庭背景的差异就不成其为问题。如果有了隔膜、摩擦,则任何由头都可能酿成争端。双方都可以站在各自的角度,自感优越,流露傲慢,释放冷气。尤其是,秋瑾的父亲去世后,两个家庭的“荣誉”天平迅速倾斜。待到两家合资开钱庄,秋家人管理不力导致血本无归,王子芳一定有过很多负面表达,从秋瑾声讨他“凌辱亲戚”、“铜臭纨绔”便不难看出。王家人也难免流露不快或不满,这类掺杂了经济纠葛、娘家婆家彼此嘀咕的家务纠纷,自然也很磨损感情,加深夫妻之间的裂痕。

当夫妻失和,婚姻里的恩怨情仇,往往犬牙交错、复杂含混。追究根由,有时候能从是非、对错中梳理出头绪,有时候则难以简单界定黑白。王子芳去世时,女儿王灿芝才八岁。她对秋瑾口中十恶不赦的父亲,印象不错:“面目俊秀,潇洒风流,颇有文名。”对秋瑾同样鄙夷的祖父王黼臣,王灿芝的评价也非常正面:“容貌修伟,器宇轩昂”,“生性慷慨,乐善好施”。

五 兄妹

留日期间,秋瑾给秋誉章写的十一封信,特别袒露心迹。除了声讨王子芳,她也事无巨细地关心着娘家人:对母亲的安康,十分挂念;操心侄儿、侄女的学业与前途,对他们进哪种学堂、学费如何设法,都不遗余力地谋划……既是为秋家的未来作长远打算,也基于她对文化的重视:读书之人,即便没有突出才干,总不至于过分差劲。秋瑾给侄儿的信里,谆谆教诲,要他们爱国,勤学,守礼,孝悌,也勉励他们为家族争光,“若能循良勉学为秋氏争荣光,方不虚生于人世”。这一年,她的儿子沅德八岁,也是念书的年龄,秋瑾却没有一句提及儿子。她离开王家,好像就只是秋家的女儿甚至秋家的儿子了,一心一念想着“为秋氏争荣光”,不可思议地淡化、淡忘了自己为人母亲的身份。

秋瑾还用了最大的热情与耐心,为哥哥谋职。秋誉章没能中举,此前通过亲戚关系在北京西城路工局找到一份工作,收入低廉,也不太稳定。秋瑾想让绍兴老乡与远房亲戚陶杏南帮哥哥谋一更为理想的职业。她让哥哥去信时记得提到,自己在北京时多蒙陶杏南夫妇青睐,一直心存感激。秋誉章曾经去联络过,秋瑾也从日本去信请托。

起初,秋瑾告诉哥哥:陶杏南已答应为他谋一差事,应该能帮上忙;江亢虎处只能得一点指点而已,若他能够出力是肯定会尽力的,因为江也是“维新中人,朋友中待人甚好”。后来哥哥提到,江亢虎的书信有语病,秋瑾遂不甚在意地说,此人读书不多,如果他可以助力,不妨虚与周旋,反之则可慢慢与之绝交。

秋瑾1905年9月12日给哥哥的信上说,已经连寄两函给陶杏南,均无回音。满怀希望却事与愿违,她备受打击,不免寒心,抱怨道:这就是浙江人的通病,“只知自己,不知有他人,不照顾同乡”。她让哥哥不必再寄希望于陶杏南,要另外设法。同时愤懑于世风日下:如今连亲戚都那么势利,何况友人?如果我家稍有势力,陶杏南肯定会忙不迭地趋奉呢。

同年11月6日的信上,再提到陶杏南,已经语带鄙夷了:“陶杏南之人毫无学问,新学界殊不齿其人。”她转而又对江亢虎燃起希望,要哥哥与之结交:“江亢虎之人如好,何妨同其为义兄弟,将来亦可互相引进。”看得出来,秋瑾处事待人,有非此即彼的偏激,和陡峭的、情绪化的好恶转换。

秋誉章在北京求新职一直不顺,除了秋瑾托朋友帮忙,他起初曾打算去谋一县呈职位,之后又想去东北投靠亲戚找工作,秋瑾于是给在东北的陶在东(陶杏南本家)去过信。后来,秋瑾从1907年正月开始,在绍兴主持徐锡麟创办的大通师范学堂,秋誉章来到此校担任教职。可以想见,他那两年在外地谋职,一直都不那么顺利。

由于废科举、兴实学的呼吁,日渐高涨。1905年(光绪三十一年),慈禧太后下诏,宣布从次年开始,废除科举。各地的新学堂纷纷开办,1905年下半年,留日学生更是猛增。秋瑾见哥哥求职艰难,让他暂栖路工局,随即又动员他去日本留学。她预测,往后的趋势,“谋事非出洋一回不可也。”一个月内,她连去三封信劝说哥哥,为之谋划学费——让他去找叔叔借一笔钱,或去各处托人运动,申请官费。她自己更是雷厉风行,立刻去信给在绍兴的嫂子,让她向娘家(张家)为秋誉章借一千多元学费,以供三年之需。她一厢情愿地认定:待哥哥留日归来,觅得职业,归还这笔钱应当不成问题,想来张家没有理由不答应。

秋瑾有些冲动、急躁,行事似乎也欠深思熟虑:以秋家当时的家底,一千多元学费是天文数字;留学三年,对拖家带口的秋誉章,不是瞬间就下得了决心的;何况,秋家家道中落,他自己四处碰壁,不见得好意思向岳父家借钱。很快,12 月22日的信上报告,秋瑾已决定退学归国,她为秋誉章筹谋的留日计划,当然随之付诸东流。

秋瑾对娘家人确实一片至诚,除了到处托人帮哥哥找工作,在人际关系与人情世故上,也细加指点,倒像她是姐姐。她屡次提醒秋誉章,在北京多交朋友。随后去信,还要忙不迭地追问:哥哥最近交了新朋友吗?要择佳士而深交。——非常急不可待,就像布置了作业立马就想检查的老师。她多次叹息:祖父、父亲都无一好友,以致现在没有一个人对故人之子施以援手。秋家衰微,似乎不关任何人的痛痒。

秋誉章性格急躁,但处事比较被动,他生于1873年,已经三十余岁,儿女成行,还立足不稳,前程黯淡。秋瑾替哥哥忧心如焚,既有对他低迷处境的焦虑,也有振兴秋氏家门的急迫,多少还有一丝歉然:当年在湘潭时,是她主张将父亲的遗产拿去经商,致使一败涂地。否则,秋家老少何至于像现在这么山穷水尽。

1905年11月28日的信上,秋瑾再次感叹:兄妹们都没有亲戚朋友可堪依傍,“万事非靠自己不行,吾以为天下最苦最痛之无可告语者,惟妹耳,居无室家之乐,出无戚友之助,漂泊天涯,他日之结局实不能豫定也。”父亲去世后,秋家的经济和社会地位陡然滑落,她离开王子芳,自然也与王家的人脉隔绝了,想给哥哥求一理想的职务,八方请求却屡屡受挫,倍感世态炎凉;自己孤身漂泊,情感荒芜,前路渺茫……

种种失意和失望,让秋瑾的情绪极端阴沉、低落。她觉得,哥哥虽与自己同样无依无靠,幸而生为男子,未来应该不会太差,“结局似胜妹十倍矣……惟祈吾哥善筹自立之计”。她自己身为女人,又不甘为女人,身怀雄风,仗剑独行,感觉四处碰壁、束手无策后,不得不暂时退回到女人的身份,为自己的性别而叹息。同盟会成员王时泽的母亲曾与秋瑾在青山实践女校师范班同学,她记得秋瑾每晚做完功课,仍阅读、写作到深夜,“每每写到沉痛处,捶胸痛哭,愤不欲生”。

与年龄较小的王时泽写信,秋瑾往往署名“兄竞雄”。然而,竞雄兄在心灰意冷之际,却无法不生出作为女人的一点自怜自恨,“身为女子,亦无益于家门,无助于吾哥,不胜自恨。此后糊口四方,尚不知何地驻足也。”虽然女权呼声渐热,但职业女性的施展空间,却依然逼仄。秋瑾的黯淡心情里,既有对个人前途的忧虑,有难振家门的绝望,也有操心风雨如晦的时局,“不胜为吾四万万人一悲痛也!”

六 男装

1904年6月11日清晨,吕碧城睡意蒙眬,睁开眼睛,突然瞥见一双官式皂靴,踩在地上,她霎时吓得清醒了——自己的闺房,昨夜竟然有男子潜入?再定睛一看,秋女士正在用床头的梳妆盒,往鼻子上敷粉呢。

那时,吕碧城刚刚在天津《大公报》等发表了一系列诗文,高歌女权,提倡西学,名噪一时。《大公报》总理英敛之见多识广,也觉得吕碧城“力挽颓风,且思想极新,志趣颇壮”,不像寻常闺秀只晓得吟风弄月,如此眼界与才华,“裙钗伴中得未曾有”。

很快他就知道,还有另一位女子,同样胸怀高远。英敛之日记记载,友人从北京来,说有位嫁给王部郎的秋氏女子,也号碧城。没过多久,秋碧城果然与王子芳等一道来了天津,那时她即将赴日留学。北京很多人读了吕碧城的文章,误以为是秋瑾写的,她因此专程来天津拜访吕碧城。差役高举着她的名片,以不同寻常的口气通报:“来了一位梳头的爷们儿。”那时秋瑾着男装而仍梳发髻,吕碧城但觉她“双眸炯然,风度已异庸类”。两人相见甚欢,当晚同榻而宿。

秋瑾与吕碧城、英敛之夫人等一道访友、购物,6月13日返京。她认为,吕碧城已名声大著,自己理当避让,遂慨然取消“碧城”之号。吕碧城记得,当时她的名片上是“秋闺瑾”三字。秋瑾字璇卿,原名秋闺瑾,去日本后改为秋瑾。那个极端女性化的“闺”字,她肯定早晚是要删去的。而改号“竞雄”,则非常直观地表达了意欲争锋男性世界的壮心。

1904年正月,吴芝瑛正在帮助秋瑾筹备留日的学费。初七日,秋瑾携来兰谱,欲与她义结金兰,吴芝瑛欣然同意。第二天,秋瑾身穿男装,带来自己的一双补鞋、一条裙子,说自己以后不穿女装了,将这出嫁时的衣物送给盟姐,“为别后相思之资”。她俩随即一起痛饮。此后,两人几乎每天见面,一见面则不醉不散。

服部繁子在欧阳夫人家举行的那次“妇女座谈会”上,第一次见到的秋瑾,就是一位“男装美人”:

高高的个头,蓬松的黑发梳成西洋式发型,蓝色的鸭舌帽盖住了半只耳朵;蓝色的旧西服穿在身上很不合体,袖头长得几乎全部盖住了她那白嫩的手。手中提一根细手杖。肥大的裤管下面露出茶色的皮鞋,胸前系着一条绿色的领带。脸色白得发青,大眼睛,高鼻梁,薄嘴唇,身材苗条,好一个潇洒的青年。

秋瑾次日拜访服部繁子时,聊起她那身西装。她说:“太太您是知道的,在中国是男子强,女子弱,女子受压迫。我要成为男人一样的强者,所以我要先从外貌上像个男人,再从心理上也成为男人。留辫子是异族人的习俗,不是中国人的装束,所以我穿西服。”服部繁子认为,女扮男装未免幼稚,由羡慕男子而模仿他们的衣着,其实有些卑屈。女子到哪里也是女子,要毫不自卑、堂堂正正地活着,才能让男人敬慕。秋瑾觉得,此话也有道理,不过愿意坚持己见。

秋瑾缠过足,后来放了足,鞋内需垫棉花,到底不像天足那么自如,所以在日本老师印象中,她走路还是“莲步蹒跚”。

秋瑾的异母弟秋宗章在《六六私承》里回忆,1906年初,秋瑾回到绍兴后,换下和服,身穿一袭月白色竹布长衫,梳辫子,穿皮鞋,“俨然须眉焉”,她去照相馆留影,“英气流露,神情毕肖”。直到就义,秋瑾不再穿女装。

1906至1907年,秋瑾常到杭州、上海等地,或与徐锡麟等密谋议事,或在学生与新军中发展光复会会员。她在杭州住在小客栈荣庆堂内一处隐蔽的房间。新会员都称她秋先生,秋先生身着玄青色湖皱长袍,头梳辫子,系玄青色辫穗,足蹬黑缎靴子。

在浔溪女校教书时,秋瑾有一天曾不无得意地对闺蜜徐自华说:自己女扮男装,旁人几乎看不出来。后者有点不以为然:男人与女人,丰神态度毕竟不同,怎么不能辨别呢?莫非人人都有眼无珠?秋瑾说,那我明天就请人装扮起来,试试你的眼力。第二天是星期日,秋瑾果然约了几位学生,身着男装到宜园摄影,拿照片来请徐自华品题。徐自华一一点评:小淑(徐的妹妹)文秀,欠点潇洒;希英魁梧,而缺少跌宕;韵清软弱,一看就是女子。唯独秋瑾,“英爽倜傥,最占优胜,亦乔妆日久之效果也”。秋瑾大笑:品评得妙!“面首三十,只中一人耶?”她建议与徐氏姐妹共摄一影。徐自华说,你这般装束,我不便奉陪。秋瑾笑骂她“迂腐顽固”。(徐自华《秋瑾轶事》)

秋瑾主持大通学堂时,每天坐船来去学校,一双黑色皮鞋,一袭鱼肚白竹布长衫,梳一条辫子。别人说她是“男装到底”,只是没有剃头。秋瑾在大通学堂设体育会,率学生作“兵式操练”、到野外学射击,她也身穿男式“体操洋服”,骑马出入城中。对此,绍兴士绅很是不以为然,群起而攻之。

在绍兴时,秋瑾经常去各校发表演说,宣传爱国精神,灌输革命思想,启发民智,提倡男女平权与改良风俗。1906年冬她曾去绍兴府中学堂以《雪国耻》为题讲演,许柏年在《秋瑾的演说》中回忆,她西服革履,夹着黑色皮包走上讲台,“目光炯炯,神采奕奕,令人肃然起敬……她足足讲了两三个钟头,真是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听者亦皆凝神注意,毫无倦容”。

秋瑾不仅写有“英风豪气动诸侯”等慷慨奔放之诗,摄有英姿飒爽的舞剑照片,也确实喜欢舞刀弄剑,“时有侠气扑入眉宇”。寒光霜刃绕身,比起男式装束,更为醒目地彰显了她的雄豪气度。

中途从日本回国,经过上海那次,秋瑾曾给吴芝瑛讲述留学的艰苦,并出示她新买的倭刀,说自己只身万里求学,往返海船,只搭乘三等舱,“与苦力等杂处,长途触暑,一病几不起,所赖以自卫者,惟此刀耳,故与吾形影不相离”。畅饮之后,秋瑾拔刀起舞,唱起日本歌,让芝瑛的女儿以风琴和之,“歌声悲壮动人”。

那把倭刀,她白天佩戴,夜间则在置于床头。有一天,她与徐自华在庭院纳凉,新月如钩,轻风吹拂,微醉的秋瑾,兴致勃勃,挥刀起舞,“阴风冷气,飒飒逼人。月色刀光,辉映莫辨”。这时,徐自华的女儿阿蓉手持几朵晚香玉,来让妈妈给她穿花球。穿花球是女童、少女的家常闲趣,最能凸显娇弱、柔嫩的小儿女情态。此刻,花与刀的反差如此之大,又颇具象征意味。秋瑾一看,把晚香玉放在地上说:“此何时,尚欲穿花球耶?可来,余教汝刀法!”阿蓉靠着秋瑾,长时间摩挲倭刀,对妈妈说,自己也想要一把。秋瑾大喜,抚着阿蓉的背说:“好女儿!有英气!胜汝阿母多矣!他日我当将此刀赠汝!”(徐自华《悲秋记》)

大通学堂开学时,绍兴知府贵福与山阴县知县李钟岳都莅临参加典礼并致辞。贵福根据秋瑾的别号“竞雄”,赠她嵌字对联:“竞争天演(或作‘竞争世界’),雄冠地球。”她的“先从外貌上像个男人,再从心理上也成为男人”的夙愿,在某些时候,是否达成了?

后来,贵福下令搜捕大通学堂并迅速处决秋瑾。临刑前,她对李钟岳提出三个请求:写信作别亲友;临刑不能脱衣带;不得枭首示众。李钟岳同意了后两条。在生命尽头,秋瑾没有忘记女性知识分子的尊严。她的性别意识,其实从未模糊。

七 闺蜜

吴芝瑛和徐自华,是秋瑾后期走得最近的两位密友。她俩都曾以沉痛笔调,追忆秋瑾,吴芝瑛写有《秋女士传》《纪秋女士遗事》等,徐自华写有《秋女士历史》《秋瑾轶事》《悲秋记》《鉴湖女侠秋君墓表》等。

两人都对秋瑾的豪纵尚气、能言善辩,印象深刻。吴芝瑛说秋瑾“每稠座论议风发,不可一世”。“芝瑛守家学而秋好为高论,以此每见必以箴规之言进,秋不服即相争,争不已,家人辄进酒一醉而罢”。

徐自华说,秋瑾“丰貌英美,娴于辞令,高谭雄辩,惊其座人。自以与时多迕(即违背、抵触),居常辄逃于酒”。酒酣耳热,则悲歌击节,拂剑起舞,气势如虹。秋瑾在“稠人广众,论议锋发,志节矫然(即孤傲、坚劲),人辄畏重之,无有敢一毫犯其词色者”。

吴芝瑛和徐自华都不约而同地提到,秋瑾的刚直爽烈,也让她容易树敌。吴芝瑛回忆,“女士生平好侠负气”,遇到“不达时务者”,往往当面指责,丝毫不留情面,因此不少人对她怀恨在心;徐自华也说,秋瑾口角不肯让人,遇到顽固者,甚至当面讥诮。她也劝过秋瑾:锋芒太露,恐遭人忌。

有一次,秋瑾、徐自华与吕女士在上海同游张园。小憩喝茶时,恰逢某留学生带着一个雏妓,乘马车而至。他们在临近的茶座,恣意笑谑,秋瑾喟然叹息:看到留学生的腐败模样了吧?我要过去劝谏他。徐自华笑着阻拦:这些家伙在学校待了半年,好比鸟入笼中。如今来到这花姣柳媚之地,正欲赏心悦目,关你什么事?吕女士也附和:暑假归国的留学生们,大半都携妓作快意之游,你怎么干预得过来?秋瑾不听,起身以日语问询并交谈,留学生面露惭色,雏妓则气得怒目走下台阶,独自乘车而去。徐自华打趣秋瑾,此举大煞风景。秋瑾也笑起来:“如骨鲠在喉,不吐不快。”(徐自华《秋瑾轶事》)

秋瑾经常很伤心地对徐自华说,自己喜欢广交朋友,遇到妇女界名人,便会登门拜访。但所遇之人,大多沽名钓誉,徒有空言。屡次扫兴,不由得心灰意冷。相对来说,男学界倒还有几个人物,女学界少有出类拔萃、可引以为同志的。徐自华说,留日女学生里,总有佼佼者吧?你是否太自负,所以曲高和寡。她随即列举了最著名的几个人。秋瑾回答:你既然说她们有名,请问哪位肯为公益事奉献,牺牲一己?别人都说我目空一世,你与我相处,应该知道我并非自负之人,但实在不屑于搭理那些庸脂俗粉,“余之感慨,乃悲中国无人也”。

1907年春,秋瑾在杭州筹备起义时,曾与恰好去省城的徐自华相遇。她觉得首期《中国女报》比较草率,自己又头绪繁多,想让徐自华驻上海代理几个月。徐自华因母亲生病而推辞,秋瑾颇不高兴,责备她“忘公益,恋家”!并作诗规劝。就连陌生人都要干预,秋瑾对待闺蜜,当然是有话则说。

徐自华、徐小淑姐妹与秋瑾,有“异性骨肉”之谊。秋瑾在浔溪卧病时,两姊妹伺奉汤药,无微不至。在秋瑾感召下,徐氏姐妹加入了同盟会与光复会,对秋瑾宣传排满革命与妇女解放,她们多方支持。秋瑾创办《中国女报》时,经费困难,徐自华姐妹勉力捐资一千五百元,使刊物得以投入编印。1907年五月,秋瑾筹备浙江起义,军饷匮乏,求助于徐自华,后者将自己的妆奁细软(价值三十两黄金),倾囊献出。徐自华早已丧夫,父亲又刚刚去世,并不宽裕。姐妹俩都非常赞赏、敬佩秋瑾,只是没有像她那样挥戈上阵罢了。

每个人因为性格、处境、志趣等不同,会选取不一样的人生路径。这本是人之常情,即便亲如手足,也宜彼此尊重,容忍并理解各种选择上的差异。秋瑾却有点一根筋,她见了徐氏姐妹,就一阵猛劝,遗憾于她们眷顾家庭,不能与她同泽同袍。写给她俩的诗词,也是一再劝勉。《柬徐寄尘》说:“祖国沦亡已若斯,家庭苦恋太情痴。”“时局如斯危已甚,闺装愿尔换吴钩。”希望她换下闺装,拿起武器。秋瑾跟徐小淑有师生情分,所以她的《赠女弟子徐小淑和韵》更是直言不讳:“我欲期君为女杰,莫抛心力苦吟诗。”

已成为职业革命家的秋瑾,要慨然肩负起天下的兴亡,固然胸襟广阔。但是别人那些不一样的意愿,也宜顾及——想照顾老小,或潜心学问,甚至虑及自身与家人的安危……任何选择都有其理由,哪怕这理由显得细微。可她就这么一直说,锲而不舍地说,多少会让人感到压力吧?当一个人气场强大、能量充沛又自居正义、正确时,容易在不经意时,将自己的意志加诸他人。这种热狂浓到极致,就容易构成道德上的居高临下与偏激。

徐自华在秋瑾身上,常常能感到这种说一不二的强势。然而,她也说,秋瑾虽然喜酒善剑,放纵自豪,行事不拘小节,看似张扬,但其本心,“殊甚端谨”。她跟秋瑾亲密无间,感情深厚,所以能拨开那些蒺藜似的、凌乱的尖刺,看得到秋瑾惊世骇俗外表下的端正,还能领略到她机敏有趣的真性情。

徐自华字寄尘,工诗词,后成为南社早期成员。她任吴兴浔溪女校校长时,从日本回国的秋瑾在该校短暂任教,两人成为知交。她在《秋瑾轶事》里忆起,她俩一相识,就仿佛老友,一天不见,便觉沉闷,要问妹妹小淑:你秋姐今天咋不来呢,生我的气了吗?

秋瑾与徐自华经常“拌嘴”,当然不是斗气。两人都反应灵敏,言语俏皮,幽默风趣,闺蜜之间,遂有那种特别默契、快意的戏谑、调笑。有一次秋瑾预计出门三四天,结果两天就返回了。徐自华询问缘故,秋瑾笑着说,怕你“望陌头杨柳”。她以“忽见陌头杨柳色”、想念夫婿的思妇打趣徐自华,后者说她张口就开玩笑。秋瑾的玩笑,脱口就以男性自居。

有一天,两人将同赴上海。小婢晕船,未及给徐自华梳头。秋瑾自告奋勇:我替你梳,“胜尊婢万倍”。徐自华笑曰:“何福得此侍儿!”

女士曰:“子不见陈淑兰赠外诗。”余曰:“处处欲占便宜,却出语不祥。”笑曰:“子怕我溺死,我必不如是死。”执镜自照,曰,“好头颅,孰断之?”余恶其语,夺镜,失手堕地碎。女士大笑曰:“子欲吉语,偏是恶谶。”(徐自华《秋瑾轶事》)

女诗人陈淑兰的丈夫自沉于水,她后来殉夫,之前有诗仿佛一语成谶;隋炀帝揽镜自叹,“好头颅,谁当斫之”,不久死于非命。秋瑾与徐自华都心知肚明,她的反清活动,冒着生命危险。徐自华为之担惊受怕,秋瑾自己却随口就是“死”字,略无禁忌,泰然自若。之前她也对徐自华说过:“我生平喜为人所不为之事,死且不惧。”

她俩有一次读小说《女娲石》,徐自华戏云,秋瑾很像书里的女杰琼仙——颇自负,尚义气,好胜心强。秋瑾“扑哧”一笑:好冤枉!我在你面前何曾自负过?徐自华也笑起来:你对我不仅不倨傲,还极其温让。这就像唐太宗看魏征,“人云疏慢,我见其妩媚耳”。

秋瑾善豪饮,有海量,酒后尤其谈笑风生。徐自华不喜欢喝酒,却常常被秋瑾灌醉。有一天,她临窗执卷,被秋瑾一把夺去:“女学士,请别看书了,看我舞刀如何?”随即取出倭刀,“盘旋起舞,光耀一室,有王郎酒酣、拔剑斫地之气概”。

秋瑾收刀后问徐自华,自己像哪位古人。徐自华戏云,你好兵器,刚毅英武,像孙夫人,不知哪位是你的刘(备)先生,见了你战栗而下跪?秋瑾拍着她的肩头说:你擅诗文,不亚于徐淑,我为你再觅秦嘉好吗?徐淑与秦嘉是汉代诗人,也是一对深情夫妻。徐自华以那时孀居妇人的下意识反应,失笑道:怎么说起这些匪夷所思的话。秋瑾笑着说,我跟你一样,你可以寻觅秦嘉,我也有我的刘先生。话里显然有隐情,徐自华没有再问。也可能,她不便多加透露。

秋瑾在浔溪女校的几个月,与徐自华朝夕相处。但她显然没有提到过自己的两个孩子,以至于徐自华发表于1907年11月的《秋女士历史》,颇不确定地写道:“一子一女,有云系妾出,未知孰是?”

秋瑾离家后,儿子跟着奶奶,女儿被寄养于秋瑾的谢氏友人家。她在那里未受善待,衣衫褴褛,头上生了虱子。后来,王灿芝由谢家女仆送归湖南。秋瑾遇难后,周围人冷眼斜睨,祖母“每见即骂,稍有过错就打”。那段孤苦、凄凉的往事,让她不堪回首。

作为“女匪”的丈夫,王子芳的处境可想而知,他饱受惊吓,日渐消瘦,在家养病两年后去世,年仅三十。

八 革命

刚到北京时,秋瑾致琴文的信里,曾自我评点:“瑾生不逢时,性难谐俗。”其实,她很快就“躬逢其盛”——“庚子事变”后内忧外患的时局,使得维新派人士救国图强、倡议新学、呼吁民权与男女平权的声音,日渐响亮。秋瑾原本有普通闺秀少见的特质:兼济天下的抱负,建功立业的热望,不甘为男人附庸的阳刚。那个从千年沉寂与凝固中开始松动的时代,迸射着求新图变的火星,恰好点燃了秋瑾,她的救世之心、豪侠之气,顿时炽烈地燃烧。做小姐、少奶奶时被传统习俗约束的张扬、激烈个性,以及对婚姻的不满,此时恰好成为高效的助燃剂。

不过,一句“性难谐俗”,颇准确地勾勒了秋瑾天性中不落流俗的耿介,以及跟环境易于冲突的躁烈。

服部繁子的《回忆秋瑾女士》对秋瑾不乏赞誉,但字里行间,也能看出她的诸多不以为然。一来,服部繁子自称孔子的信徒,也崇奉“万世一系”的天皇,她对秋瑾既危险又激进的思想,不能苟同,觉得她患有“革命”这种当时中国的流行病;其次,她不那么喜欢秋瑾的奇装异服和另类做派;最重要的是,秋瑾随她去日本后,入学困难,她请服部繁子与日本著名女教育家下田歌子疏通,才得以进校学习。不久,秋瑾见了服部繁子,却一再抱怨,学校伙食既差且贵,学校把留学生当作商品牟取利益,未免贪心。后来,她写给服部繁子的信上,继续陈述学校的不完备、教师才疏识浅等。校方来信给繁子说,秋瑾曾写信给下田女士发牢骚。另有不少人告诉她,“秋瑾在东京批评了日本的女子教育,特别对下田先生进行了人身攻击”。

秋瑾是憨直、激愤的批评家,但凡低于预期、不合心意,则不管不顾,直抒胸臆。但她面对服部繁子批评下田歌子,无论如何,欠缺容忍与圆融,也不近人情。服部繁子当然非常不快。

秋瑾在日本时广为交游,结纳同志。宋教仁日记里,有他常去找秋瑾开会、长谈的密集记载。她是慷慨激昂的演说家,激情澎湃的鼓动者,有侠义之风,具领袖气质。留学生们集会,往往以秋瑾莅临为荣;每当她登台讲演,“其辞悲感激切,烫人心魂”。听众热泪流淌,沾湿襟袖。

几名江苏籍留学生发起组织演说练习会,秋瑾欣然加入,被推选为会长,该会还办了几期《白话》杂志,秋瑾积极撰文。

1904年秋,秋瑾在日本加入洪门三合会,被封为白扇(军师),次年春,经徐锡麟介绍加入光复会。1905年夏加入同盟会,被推为浙江省主盟人。

革命党人为推翻清朝统治,除了用舆论宣传警醒社会、唤起民众,也崇尚暴力手段,积极筹措暗杀与起义。秋瑾留学期间学会了射击,黄兴在横滨制造炸弹,她也参与练习。1906年夏,秋瑾与陈伯平、张寄涯在上海试制炸弹,三人都喜欢喝酒,那天微带醉意,赶制炸弹,结果轰然一声,弹药爆炸,陈伯平伤目,秋瑾伤手,幸而无大碍。

撇开革命家的身份,留学生秋瑾依然出众。当时《女子世界》等报刊做过留日女生的报道,有一则消息说,东京的一百位左右女留学生,著名者有三十人。其中长于英文者有吴弱男(后与章士钊结婚)、陈撷芬等,长于汉文者有秋瑾、林宗素等。“日本学者见之,群啧啧叹服。”

秋瑾还与陈撷芬等积极酝酿,于1904年10月恢复共爱会(共爱会成立于1903年,是中国近代史上第一个妇女的政治团体),定名为“实行共爱会”,“以拯救二万万之女子、复其固有之特权,使之各具国家之思想,以得自尽女国民之天职为宗旨。”她们制定了详细的行动纲领,由之前在上海主办过《女报》并担纲主笔的陈撷芬任会长,秋瑾任招待。

陈撷芬是《苏报》主办人陈范的女儿,《苏报》曾因连续刊登文章呼应邹容的《革命军》、怒斥清廷、鼓吹革命而为当局忌恨。陈范后来携两妾、两女流亡日本,“贫困无以自给”。加之实行共爱会倡议取消纳妾、“恢复女权”,秋瑾发动女学生施加影响,陈范同意让两妾与自己脱离关系。

1904年冬,陈范忽然要将在横滨念书的陈撷芬嫁给广东商人为妾,留学生们闻之大哗。秋瑾召集会议,依据实行共爱会的章程质问陈撷芬,后者答以“事出父命,不得不从”。秋瑾驳斥道:“逼女作妾,即是乱命!事关全体名誉,非取消不可。”陈撷芬赧颜退席,随即在巨大的舆论压力下退婚。

1905年11月,为限制留日学生的反清活动,日本文部省颁布《关于准许清国人入学之公私立学校章程》(俗称《取缔留学生规则》),引起留日学生公愤。留学生们最后分为罢学回国的激烈派与忍辱求学的和平派,秋瑾当然属于激烈派。她首先响应停课的呼吁,积极登台演说,还参加纠察队,阻止那些试图悄悄去听课的学生,她被称为“女丈夫”。在一次同乡会上,秋瑾怒斥汪精卫、胡汉民、鲁迅等忍辱求学派为“死人”,宣布判处他们“死刑”。

12月8日,陈天华蹈海自杀后,秋瑾等义愤填膺的同学,决计立刻归国。当时她就读于青山实践女学校速成师范科,日本老师对她印象深刻,劝她不妨忍耐半年,坚持到完成学业,但秋瑾不为所动。在浙江同乡会上,她以一贯的激进姿态,从靴筒抽出短刀,插在桌上,厉声道:“倘若回国后有人投降满虏,欺压汉人,卖友求荣,吃我一刀!”

1907年春节后,秋瑾去安庆与徐锡麟密议皖、浙两省联合起义计划,随即前往湖南湘潭王家。秋瑾弟弟秋宗章的《六六私乘补遗》记载,秋瑾主持大通学堂,经费困难,左支右绌。光复军成立后又需筹饷,购置军械,她苦心孤诣,典质借贷,直至山穷水尽。

1907年春,秋瑾回到湘潭王家,王子芳还在北京,王父乍见秋瑾,非常惊讶,转念一想,“弱女子穷途来归,亦属事理之常”,遂对她慰劳备至,希望儿子媳妇能破镜重圆,还赠给秋瑾数千元。几天后,秋瑾伺机出走,携款返回绍兴。秋宗章述及此事时说,姐姐此举稍显“机智”,一定非她所愿,只是为了革命,取变通之策。

王子芳侄女王蕴琏的《回忆婶母秋瑾》,所记与秋宗章略有差异:“我四五岁时,看见秋瑾婶母来我家……听我母亲说,秋瑾婶母曾向她家娘要钱,家娘不理她,秋瑾婶母就把刀子向桌子上一砸,扬言要杀一个人。她家娘家爷(家娘、家爷即公婆)见她这样凶猛,就要管家的拿了四千元给她。”(《湘潭文史资料》第一辑)

无论细节怎样,秋瑾的确曾回湘潭王家取款。这符合她一贯的思路:王家人反正是守财奴,取他们的钱财,“无伤于廉”。

1907年农历五月二十六日,徐锡麟在安庆枪杀安徽巡抚恩铭。绍兴知府贵福得到密报,称革命党人秋瑾等密谋六月初十起义,遂于六月初四派兵包围大通学堂,抓捕了秋瑾等人。六月初六,她以谋反罪被杀于绍兴轩亭口,绝笔“秋风秋雨愁煞人”。

同盟会骨干冯自由后来在《鉴湖女侠秋瑾》一文中说:秋瑾“行事之勇敢,任事之忠纯,处事之公正,虑事之周密,临事之沈毅,不独在清季浙江党人中无出其右;即以全国党人而论,亦属凤毛麟角。自瑾死后,浙中各会党如丧考妣,元气大伤,殆呈一蹶不振之象”。

女人洒尽鲜血,尤其能激发大众的关注与同情。在民间报刊的叙述中,一个家世优越、受过良好教育、能诗擅文、侠骨义胆的女子,“惨被株连”,蒙冤含恨,喋血刑场,加倍惹人同情与痛惜。秋瑾赴死,让民众对专制者更添质疑与义愤,郁郁不平与悲歌慷慨之气,在落日黄昏的大清帝国,久久激荡。

勇猛、豪迈、有感染力的革命家,似乎都挟带着那种易燃易爆易挥发的特质,秋瑾也不例外。这位女杰为四万万国人、为二万万女同胞振臂挥戈,满腔激越,其个性也不乏激烈和偏执。

秋瑾的《感时二首》,最能流露她既悲国运又伤身世的双重忧愤:“祖国河山频入梦……雄心壮志销难尽。”“炼石无方乞女娲,白驹过隙感韶华。瓜分惨祸依眉睫,呼告徒劳费齿牙。祖国陆沉人有责,天涯漂泊我无家。”国家残败衰微,自身漂泊无依,家国之痛与家庭之悲,交相纠缠。

在秋瑾天风海雨般的浩荡、雄奇之外,还有属于自身的愤懑、焦灼;她悲天悯人的高风亮节里,有时也难免掺入一点个人欲念。然而,我们却并不觉得她的形象轰然坍塌,她从云端降下来许多,有了尘世的愁烦、苦恼,私底的哀痛、绝望,包括寻常人的小心眼儿小情绪,种种人之常情与无可厚非,或者可惜可叹。正是这些烟火气,使她的故事更立体、更饱满;那些正大光明背后横亘的怨念、愤忿,让她的刚硬轨迹,增添了情理的依据、逻辑的支撑。

舍生取义,是个体生命最为极致的奉献,世人不必怀疑其真诚。当然,是恩断情绝的婚姻、四顾迷茫的前途,让她的义烈之路,走得更为无羁无绊。

时代的悲情、激愤,个人生活的苦闷、彷徨,加上天性的刚猛、好强,共同锻造出独一无二的秋瑾。她好像横空出世,实则早有伏笔,其来有自。

《读库》2014年3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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