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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宗师①(九章)

时间:2022-04-09 百科知识 版权反馈
【摘要】:知天之所为、知人之所为者,至矣。以刑为体,以礼为翼,以知为时,以德为循。藏小大有宜,犹有所遁。若夫藏天下于天下,而不得所遁,是恒物之大情也。大宗者,“明于天地之德”之谓也。以天地之德为师,故曰大宗师。距,本又作“拒”。箕子、胥餘,漆身为厉,被发佯狂。故下文以“大冶铸金”与“犯人之形”对举。知道天之所为的人,是天然生就的。

知天之所为、知人之所为者,至矣。

知天之所为者,天而生也。知人之所为者,以其知之所知,以养其知之所不知,终其天年,而不中道夭者,是知之盛也。

虽然,有患。夫知,有所待而后当;其所待者,特未定也。庸讵知吾所谓天之非人乎?所谓人之非天乎?且有真人而后有真知。

何谓真人?

古之真人,不逆寡,不雄成,不谟士。若然者,过而弗悔,当而不自得也。若然者,登高不慄,入水不濡,入火不热。是知之能登假于道者也,若此。

古之真人,其寝不梦,其觉无忧,其食不甘,其息深深。真人之息以踵,众人之息以喉。屈服者其嗌言若哇。其耆欲深者,其天机浅。

死生,命也;其有夜旦之常,天也;人之有所不得与,皆物之情也。彼特以天为父,而身犹爱之,而况其卓乎?人特以有君为愈乎己,而身犹死之,而况其真乎?

泉涸,鱼相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与其誉尧而非桀也,不如两忘,而化其道。

夫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

夫藏舟于壑,藏山于泽,谓之固矣;然而夜半有力者负之而走。昧者不知也。藏小大有宜,犹有所遁。若夫藏天下于天下,而不得所遁,是恒物之大情也。

善夭、善老,善始、善终,人犹效之,而况万物之所系,而一化之所待乎?

【注释】

【译文】

知道天之所为、知道人之所为的人,是最高明的。

知道天之所为的人,是天然生就的。知道人之所为的人,用他的明智所知道的,来培养他的明智所不知道的,能够获得善终,而不至中年死亡,这便是达到了知识的极点。

虽然如此,还是有顾虑的。所谓知识,必然要有所依据,然后才能够掌握住;不过所依据的东西,只是还不能固定罢了。可是怎么能够知道我所谓属于天的不是属于人的、我所谓属于人的不是属于天的呢?必然要有真人然后才能够有真知识。

怎样才叫作真人呢?

古来的真人,他不违反少数人的意志,不以自己的成功而自豪,不计谋任何事务。像这样的人,有了过失,也不懊悔;作得适当,也不自鸣得意。像这样的人,登到高处,并不害怕;跳到水里,并不沾湿;投到火里,并不觉热。掌握了知识,而升到“道”的高峰的人,就是如此。

古来的真人,他在睡眠之中,并不作梦;在清醒之后,没有忧虑;他吃食物,不求香甜;他的呼吸,非常深透。真人的呼吸用脚跟,常人的呼吸用喉咙。屈服于别人的人,他厄着喉咙说话,好像是呕吐一般。凡是嗜欲深厚的人,他的天机就浅薄。

古代的真人,不知道喜欢生存,不知道憎恶死亡;他对出生并不感到高兴,他对入土并不知道抗拒;只不过是顺其自然地逝去、顺其自然地归来罢了。不忘掉自己的元始,不究问自己的结局;凡是接触到的事物就喜欢,凡是忘却的事物就把它反还到本元;这就叫作不以心灵攀缘“道”,不以人为帮助天。这就叫作真人。像这样的人,他的心思是沉默的,他的容色是寂静的,他的额角是宽阔的;他爽朗得像秋天,温和得像春天;他喜悦和恼怒的心绪,和四时相连通;他和万物相适应,但是人们并捉摸不着它的边际。所以,圣人在用兵的时候,虽然灭了别人的国家,并不会失掉人心;他的德泽万代流传,并看不出他怎样慈爱人民。所以,乐于通畅万物,算不得是圣人;有所亲厚,算不得是仁慈;等候天时来成事,算不得贤明;不通达利害,算不得是君子;为了名誉,而失掉身份,算不得是儒士;丧失了自身,并不合乎实情,算不得是能够指使别人。像狐不偕、务光、伯夷、叔齐、箕子、胥餘、纪他、申徒狄这般人,只是指使别人所指使的,快活别人所快活的,而不是快活自己所快活的啊。

古代的真人,他的表现是:适应事物,而不偏私;顺应困乏,而不接受补救;和和乐乐的,坚强不屈,而不感到孤独;宽宽敞敞的,保持虚静,而不表现浮夸;明明朗朗的,好像是和颜悦色;忙忙碌碌的,好像是出于不得已;厚厚实实的,振奋着自己的容色;安安稳稳的,休养着自己的德性;严严肃肃的,好像是态度傲慢;豪豪爽爽的,志趣简直是不可制止;舒舒缓缓的,好像喜欢闲静;芒芒昧昧的,好像忘掉说话。他把刑罚作为主体,把礼节作为辅助;把明智作为适应时机,把道德作为行动依据。——把刑罚作为主体,是尽量地减省刑罚;把礼节作为辅助,是要把它施行在世俗之中;把明智作为适应时机,是由于应付事务而不得不如此;把道德作为行动的根据,就是说他要和天下所有有脚的人都一同登上丘陵〔崇高地位〕。——因而人们都真以为他是勤于行动的人。所以,他对于事物的爱好,是同一的;他对于事物的不爱好,也是同一的;他的同一,是同一的;不同一,也是同一的。他的同一,是和天相交友;他的不同一,是和人相交友。天和人,并不是互相克制的。这就叫作真人。

人的死生,这是命运;人世间昼夜的永恒不变,这是自然;人对于这些都不可能参与任何力量,这都是事物的实情。万物独独把天当作父亲,而且本身都非常爱戴它,何况是那卓越的〔真人〕呢?一般人独独把君上看作是比自己优越,而且还亲身为他卖命,何况是那全真的〔真人〕呢?

江湖的水源枯竭了,所有的鱼一同居住在陆地上,它们用湿气互相吹嘘,用涶沫互相滋润,〔这样相依为命,〕还不如它们在江湖之中互相忘却的好。与其称赞唐尧而非难夏桀,不如把它们双方统统忘却,而和“道”相融和。

这大地,首先赋予我形体,它又用生存来劳累我,用衰老来安佚我,用死亡来休息我。所以,让我生存得好的,就是要让我死亡得好。

把船藏在山沟里面,把山藏在水泽里面,可以说是够牢固的了;然而,到了半夜里,有力量的物类却把它们都背走了。昏昏迷迷的人还没有察觉。把大大小小的东西都藏得很好,有时还会丢失掉。至于把天下藏在天下之中,使所有的一切都找不到丢失的所在,这才是永恒事物的最大真实。

仅仅是个用模子作的人形,人们还都喜爱它。像这真正的人形,千变万化神妙无穷,其中的乐趣还能够计算得过来吗?所以圣人将要遨游在万物都不会丢失的所在,而和它们共同存在。

对于死亡、衰老、开始、终结这些现象,快然于心,毫不介意的人,人们还要效法他,又何况是为万物所维系、为一元造化所依据的〔“道”〕呢?

【注释】

【译文】

那“道”,有感触,有征验,没有行动,没有形体;它可以被人所传授,但是谁也不可能接受它;它可以被人所获得,但是谁也不可能看见它。它以自身为本元,以自身为根底;在没有天地之先,它早就是永恒存在的。它能够引出鬼神和上帝,能够生出苍天和大地。把它放在大地未分之先,也显不出它的高;把它放在天地四方之下,也显不出它的深;它生在天地之先,也显不出来它的长久;它长在上古时代,也显不出它的衰老。狶韦氏得到了它,就可以执掌天地;伏羲氏得到了它,就可以混同太一;斗星得到了它,就可以永无偏差;日月得到了它,就可以永远运行;堪坏得到了它,就可以进入昆仑;冯夷得到了它,就可以遨游黄河;肩吾得到了它,就可以稳居泰山;黄帝得到了它,就可以登上云天;颛顼得到了它,就可以高临玄宫;禺强得到了它,就可以立定北极;西王母得到了它,就可以安坐少广,既不知道她的开始,也不知道她的结局;彭祖得到了它,他的寿命往上可以推到虞舜时代,往下可以推到五霸时代;傅说得到了它,就可以辅佐殷高宗,安抚天下,后来还升上东方天柱,骑着箕星和尾星,参与群星之列。

南伯子葵问乎女偊曰:“子之年长矣,而色若孺子,何也?”

曰:“吾闻道矣。”

南伯子葵曰:“道可得学邪?”

曰:“恶!恶可?子非其人也!夫卜梁倚有圣人之才,而无圣人之道;我有圣人之道,而无圣人之才。吾欲以教之,庶几其果为圣人乎!不然。以圣人之道,告圣人之才,亦易矣;吾犹守而告之,参日,而后能外天下;已外天下矣,吾又守之,七日,而后能外物;已外物矣,吾又守之,九日,而后能外生。已外生矣,而后能朝彻;朝彻,而后能见独;见独,而后能无古今;无古今,而后能入于不死不生。——杀生者不死,生生者不生。其为物,无不将也,无不迎也,无不毁也,无不成也;其名为撄宁。——撄宁也者,撄而后成者也。”

南伯子葵曰:“子独恶乎闻之?”

【注释】

【译文】

南伯子葵问女偊说:“您的年纪高了,可是面色还像婴孩一样,这是什么原因呢?”

女偊说:“我接受过‘道’了啊。”

南伯子葵又问:“‘道’可以学到吗?”

女偊说:“咳!那怎么可以呢?您不是那样的人啊。那卜梁倚拥有圣人之才,而没有圣人之‘道’;我拥有圣人之‘道’,而没有圣人之才。我愿意把我的‘道’教给他,大概他就可以成为圣人了!事实并不一定如此。以我这拥有圣人之‘道’的人,告诉给他那拥有圣人之才的人,这也容易;我还得等待时机,教导他,三天,然后他才能够把天下置之度外;已经把天下置之度外之后,我又等待时机,七天,然后他才能够把万物置之度外;已经把万物置之度外之后,我又等待时机,九天,然后他才能够把生存置之度外。已经把生存置之度外,然后才能够明通事理;明通事理,然后才能够见到同一;见到同一,然后才能够不分古今;不分古今,然后才能够进入不死不生的(“道”)的境界。——杀灭万物的,它本身不会死亡;生长万物的,它本身不会生长。这种不死不生的现象,〔它对于万物,〕没有不遣送的,没有不迎接的,没有不摧毁的,没有不成全的。它的名字就叫作‘撄宁’(动静)。——撄宁(动静),就是宇宙万物由动而后静的意思。”

南伯子葵说:“但是您从什么地方听到这些道理的呢?”

女偊说:“我是听到副墨(文字)的儿子说的。副墨的儿子是听到洛诵(语言)的孙子说的。洛诵的孙子是听到瞻明(观察)说的。瞻明是听到聂许(听闻)说的。聂许是听到需役(行动)说的。需役是听到於讴(元气)说的。於讴是听到玄冥(幽隐)说的。玄冥是听到参寥(空旷)说的。参寥是听到疑始(似始非始)说的。”

子祀、子舆、子犁、子来四人相与语曰:“孰能以无为首,以生为脊,以死为尻,孰知死生、存亡之一体者,吾与之为友矣。”四人相视而笑,莫逆于心,遂相与为友。

俄而子舆有病,子祀往问之。

子祀曰:“汝恶之乎?”

成然寐,蘧然觉。

【注释】

【译文】

子祀、子舆、子犁、子来四个人在一起互相谈论,说:“谁能够把虚无当作头,把生存当作脊骨,把死亡当作屁股,谁能够懂得生死、存亡一体的道理,我们就同他们作朋友。”四个人互相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就笑了起来,他们心心相印,便互相成为朋友。

不久,子舆得了病,子祀去慰问他。

子舆对子祀说:“真伟大啊!这造物者就要把我变化成这样弯曲不伸的形状啊!”他背部佝偻,有五节脊椎露出在头顶之上,下巴紧贴肚脐,肩膀比头顶还高,发髻指着天;可是阴阳造化之气却充满了他的内心。他感到清闲无事,就迾迾趄趄地走到井边,往井里去照。他对着自己的影子说:“唉呀!这造物者又要把我造成这样弯曲不伸的形状啊!”

子祀就问他说:“你讨厌它吗?”

子舆说:“不,我有什么讨厌的呢?假如慢慢地把我的左胳膊变成了蛋,我就凭着它来寻求鸡;假如慢慢地把我的右胳膊变成了弹弓,我就凭着它来寻求斑鸠;假如慢慢地把我的屁股变成了车轮,我就把我的精神当作马,骑上它,还用得着再套车吗?况且,获得就是应时,丢失就是顺理,悲哀、快乐的情感是不能够参加到里面去的。这便是古来所谓悬系的解脱。可是那不能够自己解脱的人,事物就会来束缚他。况且,万物都不可能胜过自然,古来就是如此,我又有什么讨厌的呢?”

不久,子来也得了病,喘喘嘘嘘地快要死了。他的妻子儿女都围着他哭。子犁去慰问他。

子来〔正对着妻子儿女〕说:“去!躲开!不要惊动了造化!”

子犁倚着房门,对子来说:“真伟大啊!这造物者又要把你造成什么呢?把你放到哪里去呢?把你造成老鼠肝吗?把你造成昆虫胳膊吗?”

子来说:“子女对于父母,无论在哪一方面,只有听从命令。阴阳之气对于人,并不亚于人的父母。它让我接近死亡,可是我却不听从它;这是由于我太蛮横无理了,它又有什么罪过呢?这大地,首先赋予我形体,它又用生存来劳累我,用衰老来安佚我,用死亡来休息我。所以,让我生存得好的,就是要让我死亡得好。假如锻冶工人在熔铸金器的时候,金器就跳起来说:‘我必定要成为镆铘剑!’那锻冶工人必定把它当作不祥的金属。假如有一个用模子作的人形,他能够说:‘我是人!我是人!’那造物者也必定把它当作不祥之人。现在我们已经把天地当作大炉,把造物者当作锻冶工人,又有什么不适宜的地方呢?”

〔说着说着,〕子来安安静静地睡着了,一会儿又形迹开朗地醒过来了。

子桑户、孟子反、子琴张相与友。曰:“孰能相与于无相与,相为于无相为?孰能登天游雾,挠挑无极,相忘以生,无所终穷?”三人相视而笑,莫逆于心,遂相与友,莫然

有间,而子桑户死。未葬,孔子闻之,使子贡往侍事焉。

或编曲,或鼓琴,相和而歌。歌曰:“嗟来!桑户乎!嗟来,桑户乎!而已反其真,而我犹为人猗!”

子贡趋而进,曰:“敢问:临尸而歌,礼乎?”

二人相视而笑。曰:“是恶知礼意?”

子贡反,以告孔子,曰:“彼何人者邪?修行无有,而外其形骸;临尸而歌,颜色不变。无以命之。彼何人者邪?”

子贡曰:“然则,夫子何方之依?”

孔子曰:“丘,天之戮民也!虽然,吾与汝共之。”

子贡曰:“敢问其方。”

【注释】

【译文】

子桑户、孟子反、子琴张三个人是好朋友。他们说:“谁能够在不互相亲近之中互相亲近、在不互相帮助之中互相帮助呢?谁能够升上天去,驾起云雾,回旋在广漠无穷的境界之中,把生命完全忘却,可是也没有个死亡呢?”三个人互相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就笑起来了,他们心心相印,于是就互相友好起来,是一种淡如水的君子之交。

不久,子桑户死了。还没有葬埋,孔子听到这件事,就派子贡到那里去帮着料理丧事。

他们有的在编歌曲,有的在弹琴,互相应和地歌唱起来。唱道:“唉呀!子桑户啊!唉呀!子桑户啊!你已经反还到本真,可是我们还是人啊!”

子贡赶紧走到前面,问他们:“我请问:面临着死人来歌唱,这合乎礼吗?”

孟子反、子琴张两个人互相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就笑起来了。他们说:“这样的人怎么会懂得礼的意思呢?”

子贡回去,把这种情形告诉孔子,说:“他们究竟是什么人呢?他们不懂得什么是道德,而把形体置之度外;面临着死人歌唱,面不改色。我不能够给他们起个名字。他们究竟是什么人呢?”

孔子说:“他们是游行在人世之外的人,而我,是游行在人世之内的人啊。人世之外和人世之内是毫不相干的。可是我却教你去吊唁他们,我太浅陋了。他们正在要和造物者交友,而遨游在天地浑然一气之中。他们把生存当作是多余的赘瘤,把死亡当作是脓疮的自然溃疡。像这样的人,他们又哪知道生、死和先、后的所在呢?他们假借着不同的物类,寄托着相同的形体;忘掉了自己的肝胆,忘掉了自己的耳目,把始终都颠倒过来,也不知道人世间的头绪和边缘;迷迷茫茫的,他们徘徊在浑浊人世之外,逍遥在清静无为之始。他们又哪能够烦烦乱乱地施行世俗的礼制,来显示给一般人听和看呢?”

子贡就问孔子说:“那么,老师您依从哪一个人世呢?”

孔子说:“我是上天的罪人啊!虽然如此,我还是希望和你一同游行在人世之外。”

子贡又问:“我请问那游行在人世之外的方术。”

孔子说:“鱼和鱼要在水里相遇,人和人要在‘道’上相遇。——在水里相遇的,要挖掘池塘来养活它们;在‘道’上相遇的,要居处清闲,生活静定。所以说:鱼要在江湖之中互相忘却,人要在道术之中互相忘却。”

子贡又问:“我请问和世俗不同的人是什么样子的。”

孔子说:“和世俗不同的人,他们和人不相同,而和天相同。所以说:天上的小人,便是人世的君子;天上的君子,便是人间的小人。”

颜回问仲尼曰:“孟孙才其母死,哭而无涕,中心不戚,居丧不哀。无是三者,以善处丧盖鲁国。固有无其实而得其名者乎?回壹怪之。”

仲尼曰:“夫孟孙氏尽之矣,进于知矣。唯简之而不得。夫已有所简矣。孟孙氏不知所以生,不知所以死;不知孰先,不知孰后。若化为物以待其所不知之化已乎?且方将化,恶知不化哉?方将不化,恶知已化哉?吾特与汝其梦未始觉者邪?且彼有骇形而无损心,有旦宅而无耗精。孟孙氏特觉人哭亦哭,是自其所以乃。且也,相与吾之耳矣。庸讵知吾所谓吾之乎?且汝梦为鸟,而厉乎天,梦为鱼,而没于渊。不识今之言者,其觉者乎?其梦者乎?造适不及笑,献笑不及排;安排而去化,乃入于寥天一。”

【注释】

①孟孙才,鲁之贤人。②骇,骇动。③旦,日新也。宅者,神之舍也。④耗精,本作“情死”。⑤乃,犹言如此。⑥造,至也。⑦献,当借为“显”。⑧排,谓排除俗虑,即消遣之意。

【译文】

颜回问孔子说:“孟孙才的母亲死了,他啼哭不流泪,内心不悲伤,临丧不哀痛。他没有流泪、悲伤、哀痛这三种表现,可是他以善于居丧的声名盖过整个鲁国。难道有这种没有实际行为、却能够获得声名的人吗?我就感到奇怪。”

孔子说:“那孟孙氏可以说是达到极点了,他已经超过一般知道〔丧礼〕的人了。他只不过是要简略于事,而感到不可能。可是他终于有所简略了。孟孙氏不知道人为什么要出生,不知道人为什么要死亡;不知道什么叫作占先,不知道什么叫作落后。他好像是化生为物类来等待着他所不能够知道的化生之理吧?并且,正在要化生,怎么能够知道不化生呢?正在不化生,又怎么知道已经化生了呢?我和你都是在作梦而还没有清醒过来吧?况且,他有变动的形体,而没有消损的心灵;有传代的躯壳,而没有耗灭的精神。孟孙氏只是感到别人哭,自己也就哭;这便是他所以如此的原因。况且,人们只是在相互之间自己把自己叫作我罢了,可是人们怎么会知道我所谓把自己叫作我的内情呢?况且,你作梦变作一只鸟,就飞上天去;作梦变作一条鱼,就沉在水里。也不知道现在说话的人,他究竟是醒着呢?还是在作梦呢?达到适意,并不一定达到欢笑;形于欢笑,并不一定达到消遣;安于消遣之乐,而且达到领会造化之妙,这才能够进入空虚、自然、浑元的境界。”

意而子见许由。许由曰:“尧何以资汝?”

意而子曰:“尧谓我:‘汝必躬服仁义,而明言是非。’”

许由曰:“而奚来为轵?夫尧既黥汝以仁义,而劓汝以是非矣,汝将何以游夫遥荡、恣睢、转徙之涂乎?”

意而子曰:“虽然,吾愿游于其藩。”

许由曰:“不然。夫盲者无以与乎眉目颜色之好,瞽者无以与乎青黄黼黻之观。”

【注释】

【译文】

意而子去见许由。许由问他说:“帝尧对你说什么了?”

意而子说:“帝尧对我说:‘你必须要亲行仁义,而明谈是非。’”

许由问意而子:“你打算怎么办呢?那帝尧既然已经用仁义在你脸上刺了字,用是非割掉了你的鼻子,你将来凭什么去遨游在逍遥、放任、变化无穷的境界呢?”

意而子说:“虽然如此,我还是愿意遨游在它的范围之中啊。”

许由说:“不行的。那没有眼珠的人,他是没有办法和别人共同观看目眉容色的美丽的;眼皮没有缝的人,他是没有办法和别人共同鉴赏五彩文章的辉煌的。”

意而子说:“那毛嫱失掉了她的美貌,杞梁失掉了他的力气,黄帝失掉了他的明智,都决定于造物者的洪炉之中。怎么能知道那造物者不给我消除脸上所刺的字,而且给我补上被割去的鼻子,使我凭藉它的成就来跟随着先生走呢?”

许由说:“哈哈!也未可知啊!我给你说说它的大概情形吧:我们的师长(道)啊!我们的师长(道)啊!它调济万物,并显不出它怎么正义;它恩及万代,并显不出它怎么仁慈;它生长在上古时代,并显不出它怎么衰老;它笼罩着天,负载着地,能够雕刻出各式各样的物象,并显不出它怎么工巧。这便是我们所要遨游的所在啊!”

颜回曰:“回益矣。”

仲尼曰:“何谓也?”

曰:“回忘仁义矣。”

曰:“可矣,犹未也。”

它日,复见。曰:“回益矣。”

曰:“何谓也。”

曰:“回忘礼乐矣。”

曰:“可矣,犹未也。”

它日,复见。曰:“回益矣。”

曰:“何谓也。”

曰:“回坐忘矣。”

仲尼蹴然曰:“何谓‘坐忘’?”

颜回曰:“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通,此谓‘坐忘’。”

仲尼曰:“同,则无好也;化,则无常也。而果其贤乎!丘也请从而后也。”

【注释】

①坐忘,坐而自忘其身。②堕,毁废也。黜,退除也。③大通,犹大道也。道能通生万物,故谓道为大通也。

【译文】

颜回对孔子说:“我现在进步了。”

孔子问他:“你这是指着什么说的呢?”

颜回说:“我忘掉什么是仁义了。”

孔子说:“可以了,但是还不到程度。”

过了些日子,颜回又去见孔子。他又对孔子说:“我现在进步了。”

孔子又问:“你这是指着什么说的呢?”

颜回说:“我忘掉什么是礼乐了。”

孔子说:“可以了,但是还不到程度。”

又待了些日子,颜回又去见孔子。他又对孔子说:“我现在进步了。”

孔子又问:“你这是指着什么说的呢?”

颜回说:“我能够坐着忘掉自己了。”

孔子很惊异地问他说:“什么叫作‘坐着忘掉自己’呢?”

颜回说:“废弃肢体,减退聪明,脱离形貌,去掉智慧,与‘大道’相和同,这就叫作‘坐着忘掉自己’。”

孔子说:“与‘大道’相和同,就没有什么爱好的了;随着‘大道’变化,就没有什么永恒的了。你真是个贤明的人啊!我情愿追随在你的后面。”

子舆与子桑友。而霖雨十日,子舆曰:“子桑殆病矣!”裹饭而往食之。

至子桑之门,则若歌若哭,鼓琴。曰:“父邪!母邪!天乎!人乎!”有不任其声而趋举其诗焉。

子舆入,曰:“子之歌诗,何故若是?”

曰:“吾思夫使我至此极者,而弗得也!父母岂欲吾贫哉?天无私覆,地无私载。天地岂私贫我哉?求其为之者而不得也。然而至此极者,命也夫!”

【注释】

①有,犹如也。②任,堪也。趋,卒(猝)疾也。不任其声,惫也;趋举其诗,无音曲也。

【译文】

子舆和子桑两人很友好。因为下了十天大雨,子舆〔想起了子桑〕说:“子桑大概饿坏了!”他包着饭就给他送去了。

子舆走到子桑的门口,听到里面好像在唱歌,又好像在啼哭,弹着琴。说道:“父亲啊!母亲啊!天啊!人啊!”好像是发不出声音,可是又急于要把他的诗辞表达出来似的。

子舆走进门去,就问子桑说:“您唱的诗辞,为什么是那么一种声调呢?”

子桑说:“我是寻思那使我受到这般困窘的原因,而没有寻思到啊!父母难道愿意我受贫穷吗?天笼罩万物没有偏私,地负载万物没有偏私。天地难道偏偏地让我受贫穷吗?我是寻思那个主使者而没有寻思到啊!然而我所以受到这般困窘的,乃是命该如此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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