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2〕幼清以廉洁兮，身服义而未沫〔3〕。主此盛德兮，牵于俗而芜秽〔4〕。上无所考此盛德兮，长离殃〔5〕而愁苦。帝告巫阳曰〔6〕：“有人在下，我欲辅之。魂魂离散，汝筮予之〔7〕。”巫阳对曰：“掌梦〔8〕！上帝其难从。”“若必筮予之，恐后之谢，不能复用。”巫阳焉乃〔9〕下招曰：“魂兮归来！去君之恒干〔10〕，何为乎四方些〔11〕？舍君之乐处，而离彼不祥些！”
“魂兮归来！东方不可以讬〔12〕些。长人千仞，唯魂是索些〔13〕。十日代出，流金铄石些〔14〕。彼皆习之，魂往必释些〔15〕。归来归来！不可以讬些。”
“魂兮归来！南方不可以止些。雕题黑齿〔16〕，得人肉以祀，以其骨为醢些。蝮蛇蓁蓁〔17〕，封狐千里〔18〕些。雄虺九首，往来倏忽〔19〕，吞人以益其心些。归来归来！不可以久淫〔20〕些。”
“魂兮归来！西方之害，流沙〔21〕千里些。旋入雷渊〔22〕，爢散〔23〕而不可止些。幸而得脱，其外旷宇些。赤蚁若象，玄蜂若壶些〔24〕。五谷不生，丛菅〔25〕是食些。其土烂人，求水无所得些。彷徉无所倚，广大无所极些。归来归来！恐自遗贼〔26〕些。”
“魂兮归来！北方不可以止些。增冰峨峨〔27〕，飞雪千里些。归来归来！不可以久些。”
“魂兮归来！君无上天些。虎豹九关〔28〕，啄害下人些。一夫九首，拔木九千些。豺狼从目〔29〕，往来侁侁〔30〕些。悬人以娭〔31〕，投之深渊些。致命于帝〔32〕，然后得瞑些。归来归来！往恐危身些。”
【注释】
〔1〕《招魂》是关于上下四方的神话想象最早也最系统的记述之一，它是通过上帝和巫阳对话的模式，通过招魂的形式来陈述四方之害。关于其构思，王逸以为是“外陈四方之恶，内崇楚国之美”，诗人以对比的方式写了四方的荒芜阴森。四方上下的宇宙模式载籍中最早见于《尚书·尧典》，不过《尚书》对四方的风物语焉不详。此篇则站在民间—民俗的角度，细致地铺陈了东西南北天堂冥府的景象。东方的十日和长人，南方的大狐和巨蛇，西方的荒凉和食粮匮乏，北方的苦寒。《招魂》最大的贡献是其对天地两界的描摹，这在先秦古籍中极其罕见。天上除了虎豹豺狼之外，最引人注目的就是“一夫九首”，他的力量能够拔木九千，想来也是长狄一类的巨人。而幽冥地府中的土伯逐人，则是中国神话叙事中难得一见的下界神明。从马王堆出土的T形帛画中，尚可以窥到一些古人关于天地两界的设想，不过这是否和《招魂》同属一个故事系统，则众说纷纭。冥间之神还有一位就是烛龙，见于《山海经》记载：
钟山之神，名曰烛阴，视为昼，瞑为夜，吹为冬，呼为夏，不饮，不食，不息，息为风，身长千里。（《海外北经》）
西北海之外，赤水之北，有章尾山。有神，人面蛇身而赤，直目正乘，其瞑乃晦，其视乃明，不食不寝不息，风雨是谒。是烛九阴，是谓烛龙。（《大荒北经》）
所谓烛阴，郭璞注曰：“烛龙也，是烛九阴，故名云。”九阴大概相当于民间的“十八层地狱”之说，地府或许分为九层，故曰九阴。而烛阴一烛龙就是这样一位冥间的神灵，钟山便可能是一座幽冥之山。《山海经》的志怪叙事和《招魂》，系华夏关于异域幽冥世界的设想，是神话主流叙事的支脉和流变。
〔2〕朕：我，五臣以为是宋玉代屈原为词，其说是。
〔3〕沫（mèi妹）：通“昧”，幽暗不明。这两句大意说我自幼修德，坚持操守。
〔4〕牵于俗而芜秽：牵，羁绊。芜秽，王逸注：“不治曰芜。多草曰秽。”指为俗人所推引，无所用其美德。
〔5〕离殃：遭灾。离，通“罹”。
〔6〕帝告巫阳曰：帝，天帝。巫阳，巫师，名阳，古代巫师也就是医师。《文选》五臣注云：“玉假立天帝及巫阳以为辞端。”
〔7〕魂魂离散，汝筮予之：筮（shì是），占卦，用蓍草决疑为筮，用龟壳为卜。予，给。王逸注：“言天帝哀悯屈原魂魄离散，身将颠沛，故使巫阳筮问求索，得而与之，使反其身也。”
〔8〕掌梦：掌管梦寐的官员；一说，掌管云梦泽的官员，所谓“泽虞”。这句意思是，占卜本该属于掌梦之官。
〔9〕焉乃：于是。
〔10〕恒干：注曰：“恒，常也；干，体也。”
〔11〕些：语词，读音如“梭”。
〔12〕讬：今作“托”，寄居。
〔13〕长人千仞，唯魂是索些：长人，巨人。千仞，七尺为仞，言其高大。索，求。神话中的长人有所谓长狄（《谷梁传》）、防风（《国语》）、夸父（《山海经》）、巨灵（《遁甲开山图》）等，此处长人索魂的情节极有民间意趣。
〔14〕十日代出，流金铄石些：代，更迭。铄（shuò硕），熔化。十日还见于《庄子》《山海经》《淮南子》等书，是古神话叙事中的天灾之一。
〔15〕彼皆习之，魂往必释些：习之，习以为常。释，消融。
〔16〕雕题黑齿：雕题，在额上刻花纹，并涂以丹青，南方风俗；题，额头。黑齿，以漆染齿。
〔17〕蓁蓁（zhēn真）：积聚的样子。
〔18〕封狐千里：封狐，大狐狸。千里，五臣云：“大狐其长千里。”
〔19〕雄虺九首，往来倏忽：雄虺（huǐ毁），雄性的大毒蛇。倏（shū书）忽，行动疾如电光。“雄虺九首”，极似《山海经》所记载的共工之臣相柳，《天问》道：“雄虺九首，倏忽焉在？”《招魂》和《天问》即便不是同一作者，也一定熟悉同样的神话，从而在文化渊源上表现出显明的授受关系。
〔20〕久淫：久游。
〔21〕流沙：神话中地名，据说沙地流动不息。
〔22〕旋入雷渊：旋，转。雷渊，雷公的居所。王逸注：“渊，室也……少止则回入雷公之室。”《山海经》中雷神在东部震泽（《大荒东经》），此处雷公居西部流沙之中，显是两种不同的设想。
〔23〕爢散：碎烂。爢（mí迷），王逸注：“碎也。”
〔24〕赤蚁若象，玄蜂若壶些：红蚂蚁大如象，黑马蜂大如葫芦。壶，通“瓠”，葫芦。《天问》问“蜂蛾微命，力何固？”出现了蜂和蚁（古书“蛾”即“蚁”）两种要素，很可能就是此处的玄蜂赤蚁。
〔25〕丛菅：丛生的茅草。菅（jiān坚），茅。
〔26〕遗贼：遇害。贼，害。
〔27〕增冰峨峨：增，累积；通“层”。峨峨，高耸的样子。
〔28〕虎豹九关：九关，九道关口。五臣注：“关，钥也。”王逸注：“言天门凡九重，使神虎豹执其关闭。”一说，九同“纠”，九关即“纠关”，司掌门户的意思（郭在贻《楚辞解诂》）。
〔29〕豺狼从目：豺狼眼睛竖着长。从，通“纵”。
〔30〕侁侁：众多的样子；侁侁，通“莘莘”。
〔31〕悬人以娭：娭，通“嬉”，戏耍。
〔32〕致命于帝：向天帝复命。
〔33〕幽都：冥府。王逸注：“幽都，地下后土所治也。地下幽冥，故称幽都。”
〔34〕土伯九约：土伯，冥府的君王。九约，王逸注：“约，曲也……其身九曲。”一说，约通“钥”，九约即“纠钥”，义同上文“九关。”
〔37〕参目：即三目；参，通“三”。
〔38〕《楚辞》：《七略》入“诗赋略”（《汉书·艺文志》载），是中国南方诗作的代表作品。书分为十七卷，屈原二十五篇之外，另有宋玉、贾谊、东方朔等人的悯屈、悼屈、追屈之作，因此其书实际上是一部以屈子为中心，并搜录其追随者的著述，不妨仿照诸子之例名之为《屈子》。《楚辞》中《离骚》《天问》《九歌》等篇目，以神话诗歌的形式，歌咏了中原的、楚地的神灵，尤其《天问》一篇，堪称华夏谱属叙事的代表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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