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黎明[1]
2011年“阿拉伯之春”以来中东局势发生了历史性的变化:以“伊斯兰国”武装为代表的伊斯兰极端势力在中东异军突起,伊拉克和叙利亚事实上碎片化,埃及失去了阿拉伯世界领头羊的地位,以巴冲突边缘化,土耳其作用凸显,伊朗迅速崛起。美国在中东欲罢不能,俄罗斯强势重返中东。中东乱象依旧,只是格局大变。
中东格局,剧变
中东格局大变是世界大势演变的结果
美国战略东移。中东是战后美国投入战略资源最多的地区。半个世纪高强度、大规模的投入维持了美国在中东地区的主导地位。21世纪初,世界经济和政治重心向亚太地区转移,加上两场战争和金融危机迫使美国调整它的全球战略:一是战略东移;二是限制和减少对中东地区的投入。美国试图在中东以“灵巧外交”、“下放”和“外包”取代传统的高投入、高风险、高回报的政策。[2]美国既想减少投入又要维持主导地位,这是美国中东政策面临的最大困惑和纠结。地区形势的不稳定性和不确定性随着外部控制力的减弱而增加。
世界能源格局变化。随着美国的页岩气革命,美国日益成为世界主要的能源供应方。美国的“能源独立”,使中东地区的石油贸易格局严重扭曲:中东产油国的油气主要输往东亚国家,进口的商品也越来越多地来自东亚国家,而美国在向地区国家提供军事和安全保障方面越来越力不从心和三心二意。在这种情况下,石油还必须用美元来定价。这种权利和义务严重不对称的扭曲格局,定将挑战石油美元的霸权地位。世界原油的卖方市场变为买方市场,也必然动摇战后延续70年的美沙同盟的根基。
美国从伊拉克撤军和叙利亚战争爆发迎来了“伊斯兰国”武装势力肆无忌惮的扩张,在核问题上与伊朗谈判妥协又导致以色列和沙特的不满,在打开与伊朗关系时大大削弱了美沙关系和美以关系。美国在叙利亚一手打巴沙尔,一手打“伊斯兰国”武装均不得手,进退维谷,俄罗斯乘机在叙利亚出手,美俄在乌克兰之外又展开另一场博弈。
当前,美俄在中东的这场较量与冷战期间美苏争夺中东势力范围的斗争截然不同。冷战期间,美苏都处于“盛势”,而21世纪的美国对世界事务的掌控力,尤其对中东的主导权在衰退,俄罗斯卷入叙利亚是为了摆脱国内外的困境,处于弱势。博弈的结果很可能是美俄在中东新一轮的妥协。
中东各国的历史走到了十字路口
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后奥斯曼帝国崩溃,中东地区才有了民族国家,各国的精英和志士仁人开始探索自己民族和国家的复兴之路。100年来,中东出现了四种政权模式:全盘西化的土耳其模式;美国支持下的君主制模式(沙特等海湾君主国、约旦、摩洛哥);纳赛尔模式(埃及、叙利亚、伊拉克、也门、利比亚);政教合一、宗教和西式民主混合的伊朗模式。[3]
五次中东战争,阿拉伯人屡战屡败,被美苏两个超级大国拖入冷战的旋涡,不仅失去了实现工业化和民族复兴的历史机会,而且陷入贫困和战争的恶性循环。中东各国的民众对西方文化从仰慕转向仇恨,起源于阿拉伯半岛的瓦哈比主义和萨拉菲主义如蔓生之莠在中东找到了肥沃的土壤。
2003年美国企图借枪杆子推行“大中东民主计划”,美式民主激活了中东地区的所有教派和族群矛盾,打开了“潘多拉魔盒”,中东许多人群的国家认同感大大削弱。
2011年的“阿拉伯之春”宣告纳赛尔模式彻底破产,60年前的军人革命政权都蜕变为家族式的独裁统治,几乎无一能免遭“多米诺骨牌效应”的命运。世俗主义与神权统治之争未有尽期。穆斯林兄弟会是一个有80年历史的、跨国的老党,其组织遍及中东各国,反对世俗主义,主张神权统治,激进而不极端。2011年的“阿拉伯之春”为穆斯林兄弟会提供了涨潮的机会,它一度在埃及执政,又被推翻。土耳其和卡塔尔是穆斯林兄弟会最坚定的支持者。“阿拉伯之春”发生后,中东一批“军人独裁者”先后倒台,美国期待的“自由派世俗政权”在中东并未出现。埃及的广场运动以军人政变告终,叙利亚变成一场内战,巴林的街头抗议被沙特镇压,利比亚内战再起。一场轰轰烈烈的街头运动和内战后,阿拉伯人并没有解决“向何处去”和“走什么路”的问题。叙利亚、也门和利比亚战争还在进行,美国从阿富汗撤军一推再推,即使目前暂时稳定的突尼斯和埃及仍未找到适合自己国情的发展道路和模式。为此中东各国在可以预见的未来还需苦苦探索,付出战争和血的代价。
沙特和伊朗分别是逊尼派和什叶派的代表和大本营。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34年间,沙伊相安无事,且都是美国的盟友。1979年革命后,伊朗脱离了美国阵营并与其对抗,中东国家出现了新的排列组合。先前与伊朗一起为美国看家护院的盟国以色列、沙特和埃及转变为伊朗的敌人。发生在20世纪80年代的两伊战争是中东国家重新站队的标志性转折,多数阿拉伯国家在美国大力支持和“逊尼派”的大旗蛊惑下帮助伊拉克挡住伊朗这股“什叶派”祸水。中东长达36年之久的所谓“逊尼派”和“什叶派”之争实际上是与美伊对抗的衍生物。伊朗的革命政权试图以一己之力挑战美国的霸权将美国逐出中东,美国则不能容忍伊朗的伊斯兰政权。中东各国都被卷入其中。“9·11”事件和美国发动的两场战争为伊朗提供了10年的战略机遇期。伊朗利用这个机会不仅发展了核力量,并苦心经营与伊拉克、叙利亚、黎巴嫩真主党的什叶派联盟,将自己的势力扩展到阿拉伯心脏地带。2011年当“阿拉伯之春”蔓延到叙利亚时,美国与沙特、土耳其、卡塔尔联手借机推翻巴沙尔政权试图将什叶派联盟在这里切断,矛头直指伊朗。所以,伊朗必拼死相救。因此,只要美伊之间的结构性矛盾不解决,美沙同盟不破裂,伊朗与沙特、什叶派与逊尼派的矛盾与冲突还会继续。
后伊核时代伊朗的崛起将改变中东的地缘政治
2013年,美国总统奥巴马在联合国大会对伊朗的“双承诺”历史性地改变了伊朗36年来被制裁和被孤立的地位,伊朗现政权的生存权得到美国的承认,象征伊朗主权的和平利用核能权利得到国际社会的承认;伊朗外长与联合国安理会五个常任理事国和德国外长同桌谈判,并与美国国务卿进行长达数十小时的面对面对话。这是伊朗正在崛起的象征,谈判本身不仅彻底改变了伊朗“国际弃儿”的形象,也大大提高了伊朗的国际地位。联合国安理会已通过决议取消对伊朗的制裁,一旦核协议在美国国会获得通过,伊朗不仅可获得1000多亿美元的资金,恢复石油的正常出口,而且将迅速成为世界上投资热门市场。拥有特殊战略地位、世界第三石油资源和人口人才优势的伊朗一旦融入全球化体系,经济起飞指日可待。
美伊关系缓和以及伊核协议的签订是中东地区具有分水岭意义的历史事件,在后伊核时期,美国将以最低的代价维系它对中东局势的主导权,减少以色列和沙特对美国中东政策的掣肘,将伊朗推上反“伊斯兰国”战争的第一线。以色列、沙特退潮,伊朗涨潮是必然的趋势。
油价下跌影响下的海湾合作委员会(GCC)和伊朗
沙特的形势堪忧。国际货币基金组织(IMF)警告,沙特若维持当前财政政策,受国际油价重挫拖累,五年内财政资产将有耗竭之忧。IMF 2015年10月21日出炉的报告预测,沙特2015年的预算赤字将扩大至国内生产总值(GDP)的20%以上,2016年的赤字比例是19.4%。为支撑财政,沙特政府已计划缩减支出。沙特2016年8月底净外国资产缩水至6545亿美元(约合人民币4.15万亿元),[4]是两年多来最低水平,且连续七个月下降。沙特遇到困难根本原因是:
(1)世界经济在后危机时代的放缓。世界经济走势放缓是后危机时代修复过去经济危机的一个过程,这个过程将持续很长时间,因此靠经济增长拉动国际油价的时代已经过去了,特别是中国经济增速放缓对原油需求增长预期有很大的降温作用。
(2)国际大宗商品下跌和美元强势。美元走强,国际大宗商品下跌都是较长期的趋势,所以国际大宗商品未来很长时间都难以缓过劲来,沙特面临的严峻形势短期内也很难过去。
(3)过度的开支。沙特的财政开支庞大,军费开支这一项就占GDP的10%以上。沙特的军费2014年高达808亿美元,超过俄罗斯位列世界第三。这种开支在油价大跌、世界经济增速放缓的背景下是难以承受的。
然而,问题在于,现在中东局势越来越严峻,沙特军队的战斗力又不敢恭维,结果是大笔的军费投入在战场上见不到效果,同时因为国家安全形势的恶化而又不能大笔缩减军费开支。这种形势将持续恶化。
整个GCC国家的情况都不乐观。国际货币基金组织(IMF)最新报告预测,在五年或更短时间内,中东一部分产油国将用光现金,包括石油输出国组织(欧佩克)成员国沙特、阿曼和巴林。
IMF估算,仅2015年,低油价就将令中东地区财富蒸发大约3600亿美元。随着油价从每桶100多美元回落至45美元左右,一些中东产油国开始被迫动用压箱底的应急资金。
IMF认为,作为世界最大产油国,沙特财政要实现预算平衡,需要油价上涨至每桶106美元;而沙特几乎没给油价连续五年维持在每桶50美元这种情况准备足够的财政缓冲。伊拉克则几无财政缓冲,而且依然缠斗在与“伊斯兰国”武装的战事中。
据IMF称,巴林同样承受不小的财政压力,可能在五年内失去所有选项。巴林已经负债运转,连续数年背负财政赤字。
科威特、卡塔尔和阿联酋等国家对低油价困难期的准备较为充分,因为这些国家在高油价时期囤积了足够的石油收入,可以挺过数十年低油价行情。GCC各国削减开支势在必行,其中除了军费,巨额的国民福利是主项。海湾各国政府如着手减少国民福利无异于政治上的自杀。
对美国而言,油价持续下跌的后果十分严重。如果沙特用尽7000多亿美元外汇储备那么就意味着如此巨额的美元资产全然散货,这也意味着石油美元周期的逆转。沙特将失去石油美元“压舱石”的地位,直接威胁美元的霸权地位。
与沙特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过去那些年一直不如意的伊朗好日子来了。由于2015年7月与美国在伊核问题上达成和解,伊朗经济上被西方松绑,西方的一些投资进入了伊朗市场,世界银行甚至预测伊朗的GDP增速在2016年有望达到5.1%。IMF预测,对于伊朗而言,实现收支平衡的油价是每桶72美元,伊朗能够挺过不到10年的低油价行情。这一前景似乎比其他邻国乐观,但仍要看西方取消对伊制裁和伊核协议执行的具体情况。
此外,与沙特在开支上形成鲜明对比的是,2015年伊朗军费开支在增长32.5%的情况下才达到100亿美元。[5]但与沙特相比,伊朗的军力一点都不弱,甚至某些方面要远远强于沙特。更为重要的是,伊朗的不少装备可以自己制造。
一方面由于政治经济的松绑,另一方面因为军事开支的增加,2015年下半年伊朗非常活跃,正与俄罗斯、伊拉克和叙利亚构建中东的“什叶派之弧”。很明显,伊朗的影响力是在加速扩张的,经济是在快速向好的。而且,由于对伊朗的制裁解除,伊朗对外石油出口会增加,所以伊朗对经济危机的体会将因出口的增加而被一定程度上抵消。伊朗的崛起已不可阻挡。
美俄在中东的博弈
冷战结束后,俄罗斯退出中东,为美国创造了称霸中东的黄金十年。“9·11”事件和阿富汗、伊拉克战争后美国开始衰落。2009年奥巴马入主白宫后又积极策划美国从中东“退场”。然而,伊朗崛起、叙利亚战争、“伊斯兰国”武装迅猛扩张和阿富汗塔利班问题的难解拖住了美国的后腿。正当美国在中东欲进不能,欲退不得的时候,俄罗斯突然在叙利亚出手,高调重返中东。大规模空袭背后展现了俄罗斯从内到外惊人的设计,目的是消除祸患、制衡对手、保住要地、夺取地位、暗度陈仓和经济解困。俄罗斯此次行动既不是要帮助阿萨德全面“收拾旧河山”,也并非要荡平“伊斯兰国”武装,更不是与美国和北约“血拼到底”从而引发第三次世界大战,其实质是有进有退、软硬结合、一箭多雕、以斗争求妥协的精细算计。
但俄罗斯以其虚弱之身,怕只能短期内气势如虹。就国家实力而言,今日的俄罗斯与昔日的苏联已不可同日而语。军事上,俄美之间的战略平衡早已不复存在。经济上,除了一些特定的军火贸易外,俄罗斯同中东国家的经贸、投资、金融联系非常有限,而美国则可以凭借对全球能源、金融、贸易等的战略影响力,对中东国家施加更加广泛和持续的影响。此外,两次车臣战争不能不让俄罗斯心有余悸,国内的民族、宗教因素将极大掣肘俄罗斯在中东的行为能力。
奥巴马坚守“不做蠢事”的信条,在俄罗斯强势出击之际,美国的策略是避其锋芒。
多重力量博弈下,未来以叙利亚问题为焦点的中东大国关系可能呈现出以下图景:
第一,俄军将帮助叙利亚政府军一定程度上收复失地,但不可能恢复对整个叙利亚的完全控制,巴沙尔政权不会被迅速推翻,它或将与其他势力一起割据叙利亚不同地区,作为一股不可忽视的重要力量参与到叙利亚未来的政治调解进程之中。
第二,俄美之间危机管控式的两军接触与对话机制可能恢复或者建立,但这并不意味着俄美关系的系统性“重启”。在美国看来,俄罗斯对外政策的“不确定性”和军事行动的“不专业性”正给地区和国际安全带来难以预测的风险,因此美国对俄罗斯的战略压制不会放松,相反会进一步提升。在乌克兰问题上,美国也将对俄罗斯采取“边走边看”策略,不会轻易相信俄罗斯在乌克兰东部的“合作”态度,对俄罗斯的制裁也不会轻易解除。
第三,在对待俄罗斯的问题上,欧洲同美国的落差开始拉大。预计,在2016年对俄罗斯制裁到期后,欧盟有可能逐步放松对俄制裁。
第四,国际石油价格尽管因紧张的地缘政治气氛会出现短期上涨,但幅度不可能太大。这是由于目前国际石油市场仍处于供过于求的态势,而伊朗核协议的落实将让石油供应进一步上升。尽管美国的部分页岩气生产近期暂停,但一旦油价高于每桶60—70美元,很多油井将重新投入生产。
第五,俄罗斯的大国地位不会因叙利亚行动而迅速回升。与以往以战争的方式来解决大国之间的利益冲突并确定国际秩序的时代不同,当前大国之间战略博弈的实质是全方位的综合国力竞争。新型大国战略竞争的结果不仅取决于一个国家的军事实力,更取决于它的科技创新力、文化吸引力和制度的弹性与活力。但俄罗斯近年来更多的还是把国际战略竞争的重心放在地缘政治和军事领域。实际上,俄罗斯在大国战略竞争中存在不止一块“短板”,经济结构失衡、金融自主性低、对国际油价的过度依赖等都极大限制了俄罗斯的国际战略影响。俄罗斯长期形成的“慢性病”不可能用空袭叙利亚这一剂“猛药”迅速全面地治愈。
俄罗斯的介入刺激了美国和欧洲,形成了对“伊斯兰国”武装围殴的局面,“伊斯兰国”武装绝地反击,跳出叙利亚和伊拉克,以其擅长的恐怖主义手段打击俄罗斯和法国。发生在埃及上空的俄罗斯民航飞机空难和巴黎的有组织的暴恐事件就是“伊斯兰国”武装策划的,迫使美、俄、欧在两条战线上与其作战。法国“黑色星期五”事件促使美、俄、欧在叙利亚问题上搁置争议,加速达成妥协,俄罗斯暂时成了赢家。在美、欧、俄的联合打击下,叙利亚问题政治解决的可能在上升,“伊斯兰国”武装占据的土地也会收缩。但是恐怖主义的源头仍未被消灭,人类社会将面临“伊斯兰国”武装全球化的严峻局势。
【注释】
[1]华黎明,前任驻伊朗大使,中国国际问题研究所特聘研究员。
[2]华黎明:《伊朗核问题与中国中东外交》,《阿拉伯世界研究》2014年第6期。
[3]华黎明:《美式民主打开中东“潘多拉魔盒”》,观察者网,http://www.guancha.cn/HuaLiMing/ 2016_01_18_348363.shtml,2016年1月18日。
[4]彭海燕:《IMF警告称沙特国库将有可能在5年内耗尽》,环球网,http://world.huanqiu.com/ exclusive/2015-10/7814614.html,2015年10月22日。
[5]华黎明:《对当前中东局势的几点看法》,《外交季刊THE 118TH ISSUEWinter 2015》第118期2015年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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