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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报旧谈二题

时间:2022-08-16 百科知识 版权反馈
【摘要】:远离报纸生涯三十多年了,今之报事,概无所知,有感于《东方文化》邀稿之诚,写一点旧报旧事,天宝遗闻,无非资作谈助而已。截至后来,《申报》也不能不论政,不能不招揽舞文弄墨的文人入报。《时务报》的盛名,可以说是靠维新人士的文章招徕,其中影响最大的,自是梁启超之作。“不盲”者,秉自主之见,不盲从于他人或集团。会后不久,张季鸾就逝世了,可以说临终犹抱文人论政之旨。

《东方文化》编辑自广州来,过我索稿,愧无以应。越日,来电话,说是我的一位友人建议,无妨写一点昔日报纸之事。远离报纸生涯三十多年了,今之报事,概无所知,有感于《东方文化》邀稿之诚,写一点旧报旧事,天宝遗闻,无非资作谈助而已。

中国报纸和西方商业社会报纸的一大不同是,终不离文人论政本色。因为是以报纸为论政工具,评论时政便成报纸的主要任务。报纸的论说一项,或者如后起的社评、社论一类名目,便成报社主管着力经营的事。因为是文人,书生意气,遇事发抒,言多无忌,其所论所议者,范围至广。而主其笔者往往以其学识的深厚,见解的深刻,撼动人心,因成舆论。这就是报纸的作用。“一自命为文人,便无足观。”顾炎武的一句话,似乎使人轻视文人。然文人自有其可贵处,文人论政,是一时风尚,适逢报纸兴起,乃成机缘。

清末以还,列强压境,政事不堪,中西文化碰撞激烈,体用之争,本末之辩,源都下而传四方,无论维新、革命甚或是守旧人士,纷起办报,宣传救国之道。文人论政之风,大著于时。这里所称的文人,须加界说。党派中人并不就是纯粹的文人,加入了党派又为文人,参与报纸,党见与政见混一,其所宣传者,往往是一党之见,这和严格意义的文人论政尚有所不同。此文将他们归入文人论政之列,乃为行文之便。

举一些例证。当年文人论政的报刊最著于时的,首先应是维新人士主持的上海《时务报》和东京《新民丛报》。《时务报》原是汪康年所办,后维新人士梁启超等一批人加入,介绍西学,鼓吹改革,声誉大著,连章太炎亦曾短期入伙。维新人士有一个松散而广泛的组织——强学会,《时务报》不能说是强学会的机关报,但为维新派的喉舌。《时务报》的盛名,可以说是靠维新人士的文章招徕,其中影响最大的,自是梁启超之作。及后,梁启超亡命日本,办《新民丛报》,为文更多,声誉更著。文人论政之作,于斯极矣。

著名的《苏报》,也是文人论政的报纸。章士钊为主笔后,倡改革,言革命,时有政论文字发表。复招引蔡元培、吴稚晖、章太炎相与为政论,一时著称。章太炎的《序〈革命军〉》和《驳康有为论革命书》先后发表于《苏报》(《革命军》是邹容著作,文词极为激烈;《苏报》没有全文发表《驳康有为论革命书》,而是摘录刊载,改题为《康有为与觉罗君之关系》,题下注:“摘选章炳麟驳康有为书”)。在一九〇三年前后,文人论政,国内报刊言词最激烈者,当首推《苏报》。《苏报》被封后,先后有章士钊、陈独秀、张继、陈去病等创办《国民日报》,蔡元培、刘光汉(师培)等创办《俄事警闻》(后易名《警钟日报》),蔡元培、张元济同办《外交报》等,皆属文人论政,而以宣传革命为宗旨。

在东京,还有一个声名赫赫的《民报》。那是同盟会的机关报,前后几任主编都是同盟会的能文之士,一九〇五年章太炎出狱东渡后接任主编。《民报》主民主革命,《新民丛报》倡君主共和,两报时有争论,有时且发展到激烈对立。大体言之,《民报》因宣传革命道理,多破坏之言,而于革命前人民思想之教育、革命后政党之建设诸方面,或有所忽略,或语焉不详。《新民丛报》则于人民思想教育及介绍西方思想学说颇多功劳。两报一些争论,事后反思,颇可回味。举一例:一九〇六年,梁启超倡“开明专制论”,以为中国人民之觉悟,尚不足以为具有共和国民之资格,因而“中国今日万不能行共和立宪”。汪精卫反驳之,以为中国人民业已具有共和国民之资格,因而可以行共和。两方针锋相对,论争激烈。有趣的是,事过十二年,孙中山在一九一八年写作《建国方略之一 心理建设》,以为中国人民不具有共和国民的资格,因而提出他著名的革命程序三阶段论。孙中山的说法,与梁启超昔年之说相近,所举论证亦夫相若。孙中山主张的训政,并不等同于梁启超从日本学者那里接引过来的开明专制论。但是,作为近代思想史上先后问世的两种学理,它们之间却有着一脉相承之处,则耐人深思(1)。徒以党见之异,而有一九〇六年之争发为互异之论。由此反过来也证明,不为党见约束的文人论政应是无所拘束。

民国期间,最典型最具成效的文人论政的报纸,应是《大公报》。一九二六年,吴鼎昌、张季鸾、胡政之三人,设立新记公司,接办时已停刊的《大公报》,至一九四九年中华人民共和国建立,始终执行文人论政宗旨。文人论政,体现于新记《大公报》创立之初郑重宣告的“不党,不卖,不私,不盲”四不方针,具体贯彻于代表报纸的言论(《大公报》叫做“社评”,即今之所谓“社论”,不署名)及各版版面。“不党”者,君子群而不党,《大公报》所言不为党见所囿,乃公论也。“不卖”者,报纸为《大公报》同人所有,不为他人或什么集团所收买,不受捐款,不要资助,以保持报纸的独立。“不私”者,出之以公,非一私之见。“不盲”者,秉自主之见,不盲从于他人或集团。当一九四一年,《大公报》荣获世界报纸最高荣誉——密苏里奖,举行庆祝会之时,总编辑张季鸾力疾出席致词,有谓:“假若本报尚有渺小的价值,就在于虽按着商业经营,而仍能保持文人论政的本来面目。”会后不久,张季鸾就逝世了,可以说临终犹抱文人论政之旨。反观《大公报》几十年间所取得的成就,可以概略说是由文人论政得来。此言或不为过。至一九四九年新中国成立前后,《大公报》易其主旨,再也不见所谓文人论政,而文人论政这一相沿多年的办报宗旨,也在中国历史性地宣告了结束。

办报纸就得写文章,就得写出好文章,才能收到宣传鼓动的效果。这就需有文章能手,所谓一支笔是也。一支笔之不足,再加以几把手,是一个报纸的灵魂,尤其是以文人论政为宗旨的报纸的灵魂。试举中国报业史一些文章好手高手名字,皆足令世人景仰者:梁启超、黄远庸、张东荪、戈公振、张季鸾、王芸生、陈布雷、邵飘萍……以革命者而主持报纸,亦为文章高手如夏衍、恽逸群、邓拓等,也都是一支笔。

梁启超为文,文从字顺,通俗易懂,汪洋恣肆,浩岸无涯,而笔锋常带感情,最足以励人心而鼓气势。所创“新民体”,在清末民初引动了众多读者,其影响一直延续数十年不衰。他在《时务报》时期,复严复书,自称“在报中为中人说法”,不得不中西比附,意思是降格以求了。及至《新民丛报》(包括《清议报》)时期,撒开了手脚,文章大见精进,气势足以撼山岳。读者喜读《新民丛报》,和爱读梁启超的文章不可分。他真是一支大手笔。章太炎是学者,自然也是文人。他的文章并非不好,但由于偏执,为文只崇拜魏晋,而鄙薄两汉唐宋,行文已晦涩难解,加以喜用古字,令人不识。因此,章太炎主笔《民报》时所写和梁启超论战文字,每每不敌于梁(包括梁前此在《清议报》所写文章)。举此一端,以证文章之事非小道。

黄远庸,名为基,远庸其字,江西九江人,民国初年名震一时的新闻记者、评论家。以笔名远生在南北各报发表文章,并与张君劢、蓝公武合办《少年中国周刊》,时人称为梁启超门下三少年,又称新中国三少年。黄远庸出身进士,留学日本,既富学识,文字尤佳,南北各报争载其文,以为荣光。可惜他只活了短短的三十岁,于一九一五年在旧金山被国民党(时称中华革命党)旅美支部刺杀死了。他为文对国民党多有批评,对袁世凯有颂扬亦有批评,这正是文人论政本色,是其所是,非其所非。黄远庸虽为共和党人,但最反对党见,主张国民、民主、共和三党合并,以此为国民党忌。他也反对袁世凯行帝制,在上海《申报》、《时事新报》连续刊登反对帝制的启事。袁世凯派人逼迫他写文章拥护帝制,他推诿拖延,勉强应付,最后不肯迁就。而国民党不肯放过他,他匆匆逃往美国,还是免不了一死。留下来两册装的《远生遗著》,多有范文。黄远庸为文,说理透而分析深,行文如层层剥笋,愈剥愈透,令人不能释手。文备众体,政论、时评、记事、通讯,以至于翻译,无所不能。戈公振因此称他为报界奇才。他的主要作品是论说与通讯。其论说之作,气势磅礴,浩浩荡荡如长江大河,震动人心。通讯之体,则黄远庸创其始,文章明见毫末,悉其底蕴,令人难忘。同时,不可忽略他的时评,即今天报纸所谓的短评。《远生遗著》所载时评,只存十七篇,最长的一篇不过四百字,最短一篇只六十一字,皆隽永可爱,妙趣横生。报人为佳妙之短文,能得黄氏之遗风者,唯《新民报》赵超构。

张东荪以思想家、学人而主报事。其所为文,融学术于政论,既有哲理之神,复得文章之妙,经久耐读,能历久远。主持《时事新报》期间,为文甚多。五十年代初,因谁也说不清的某事遭贬,从此沉寂,世亦渐忘其人。多年之后,研究哲学的人想到了他,研究中国民主运动史的人想到了他,至今,坊间出版了两种《张东荪选集》,澳门中国哲学会主办、中国社会科学院哲学研究所协办的“张东荪哲学思想研讨会”且将于今年十二月间在澳门举行。国内外都有编辑《张东荪全集》的计议,这就需搜集张东荪发表在报纸的政论文字。曾见一位矢志于此事的朋友所列张先生在《时事新报》写的政论文字的目录,多达数纸,丰富之极。甚望其事能成,以纪念张先生,以为文人论政增备一格。

张季鸾与王芸生,《大公报》的两支大笔,也是全国新闻界的两支大笔。《大公报》以一个民间报纸,一无政治依靠,二无财团支持,办得有声有色,得读者喜爱,声誉日隆,最盛时期,在全国有四馆同时并存(上海、重庆、天津和香港,武汉馆只是抗战初期的过渡,抗战中期除了重庆馆,同时有桂林与香港二馆),可以说这两支大笔的文章受人欢迎是重要原因之一。《大公报》特色,首先表现在言论(政论),次为各地和国外特派记者的通讯,再次为版面编辑的别具匠心。言论居于灵魂地位,《大公报》的社评多出于张、王。王之于张,有师承关系。张为陕西宿儒,学识渊博,眼光犀利,文章老辣。王出身寒贫,苦学成材,练就文章高手。入《大公报》后,得张熏陶,耳提面命,受益甚多。张死,王写《季鸾先生的风格与文境》,谓张在文章表现技巧上,曾授他秘诀:“以锋利之笔写忠厚之文,以钝拙之笔写尖锐之文。”此话甚佳,然所说实不止于技巧。锋利与忠厚,钝拙与尖锐如何统一,首是立意问题。张积一生为文经验作此语,可以看作是他自我的总结。张文宅心忠厚,而笔下锋利;用笔钝拙,而攻伐尖锐。大体言之,张文长于说理,分析深刻,王文则如长江大河,气势天来,两家各有所长。而两人皆秉文章报国之心,苟利于国家,文章无不可言。又皆学识修养极深,阅历丰富,文才出众,为文倚马可待,所以成大家。昔年张、王为文,每在夜深有重要消息到,需发言论,二人皆是以稿纸裁为小条,写一张即发排一张以赶时间。报纸为文,须是快手,高手多得之。夏衍可以在电车上写社论,恽逸群在麻将桌上写文章,亦是报坛佳话。这种事,在今天报界恐怕是神话了。

由文人论政,引起了上面这许多旧报之谈,自感对于今天报纸全是隔世之说。文人论政是特定时期的历史产物,即在当时,因论政而办报之文人,亦多有分化。陈布雷也是一支大笔,《商报》时期,文章写得多么好,论议多么无拘束,一自入幕蒋府,论政生命也就结束了。前引张季鸾在临终之前谓《大公报》始终“保持文人论政的本来面目”,这是张季鸾之幸。他的传人王芸生在一九五七年“反右”斗争之后,就不能与闻《大公报》的社务了,被安排闭门写关于《大公报》的回忆文章,以钝刀子割《大公报》和他自己的头。晚年王芸生,看来社会活动频繁,他也积极以赴。其实,他是痛苦的,多次对家人说:“我是报人,我的业务在报纸。为什么尽要我干这些事。”比起张季鸾来,王芸生幸乎不幸乎!

近来报刊多有《大公报》是否“小骂大帮忙”的争论。一造举例说当年《大公报》对国民党政府正是“小骂大帮忙”;反之,一造也举例说当年《大公报》对国民党政府是如何如何大骂的。这样争论,恐怕永远不会有结果,因为两造所说都是事实,谁也驳不倒谁。如从文人论政去看,发论者据事所见,是其是,非其非,尽管或有不正确、不准确的地方,但为文人论政的本旨而这么做,无可非议,据今天的现实去论证历史,批评历史,是违背历史的。

一九九八年十月六日草

(原载《东方文化》一九九九年第一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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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详参拙文《“训政”与“开明专制”——一个历史现象的探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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