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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无鬼(十八章)

时间:2022-07-27 百科知识 版权反馈
【摘要】:司马本作“山人徐无鬼”。③魏武侯,名击,文侯之子,治安邑。徐无鬼藉着女商的介绍,去晋见魏武侯。武侯慰劳徐无鬼说:“先生太累了!您苦于山林的劳作,所以才肯来见我吧。”徐无鬼辞别武侯出去。⑤鹤列,谓兵如鹤之行列。徐无鬼去进见魏武侯。武侯对徐无鬼说:“先生居住在山林,吃着野果,饱食了野菜,而远离了寡人,日子过久了!现在,老了吧?莫非愿意求得酒肉之味吗?莫非寡人还有享受国家的福气吗?”

徐无鬼因女商见魏武侯。武侯劳之曰:“先生病矣!苦于山林之劳,故乃肯见于寡人。”

徐无鬼曰:“我则劳于君,君有何劳于我?君将盈耆欲,长好恶,则性命之情病矣;君将黜耆欲,掔好恶,则耳目病矣。我将劳君,君有何劳于我?”

武侯超然不对。

少焉,徐无鬼曰:“尝语君:吾相狗也,下之质,执饱而止,是狸德也;中之质,若视日;上之质,若亡其一。吾相狗,又不若吾相马也。吾相马,直者中绳,曲者中钩,方者中矩,圆者中规,是国马也,而未若天下马也。天下马,有成材,若卹若失,若丧其一;若是者,超轶绝尘,不知其所。”

武侯大说而笑。

徐无鬼出。女商曰:“先生独何以说吾君乎?吾所以说吾君者,横说之,则《诗》、《书》、《礼》、《乐》;从说之,则《金版》、《六弢》;事奉而有大功者,不可为数;而吾君未尝启齿。今先生何以说吾君,使吾君说若此乎?”

徐无鬼曰:“吾直告之吾相狗、马耳。”

女商曰:“若是乎?”

曰:“子不闻夫越之流人乎?去国数日,见其所知而喜;去国旬月,见所尝见于国中者喜;及期年也,见似人者而喜矣。不亦去人滋久,思人滋深乎?夫逃虚空者,藜藋柱乎鼪鼬之逕,良位其空,闻人足音,跫然而喜矣;又况乎昆弟、亲戚之謦欬其侧者乎?久矣夫,莫以真人之言謦欬吾君之侧乎!”

【注释】

【译文】

徐无鬼藉着女商的介绍,去晋见魏武侯。武侯慰劳徐无鬼说:“先生太累了!您苦于山林的劳作,所以才肯来见我吧。”

徐无鬼说:“我本来是慰劳君王来的,君王又为什么慰劳我呢?君王如果充满了嗜好和私欲,增长了爱好和憎恶,那您性命的实质就会受到损害;君王如果去掉了嗜好和私欲,摒除了爱好和憎恶,那您的耳目就会感到痛苦。我本来是慰劳君王来了,君王又为什么慰劳我呢?”

武侯感到茫然,回答不上来。

过了一会儿,徐无鬼又说:“我就对君王说吧:我会相狗,下等品质的,只能保持饱肚子就算完了,这是狸猫的性格;中等品质的,〔志气高昂,〕如同仰望太阳;上等品质的,〔精神镇定,〕如同失去自己的身体。我的相狗,还不如我相马的技术高明。我相马,〔马的步度〕,直度要合乎墨线,曲度要合乎曲线板,方度要合乎曲尺,圆度要合乎圆规,这便是盖过全国的良马,可是还不如盖过天下的良马。那盖过天下的良马,有天生的素质,如同疾风,如同奔流,如同失去自己的身体;像这样的马,奔驰迅捷,超越尘埃,不知道它飞腾的所在。”

武侯非常高兴地笑了。

徐无鬼辞别武侯出去。女商问徐无鬼说:“先生究竟把什么讲说给我们君王了呢?我所以讲说给我们君王的,在横的方面说,就是《诗》、《书》、《礼》、《乐》一类的儒学;在纵的一方面说,就是《金版》、《六弢》一类的兵法;至于事奉君王而立过大功的事迹,更是数不胜数;可是我们君王从来也没有笑过。现在,先生究竟用什么讲说给我们君王,使我们君王如此的高兴呢?”

徐无鬼说:“我只不过是告诉他我的相狗、相马的技术罢了。”

女商说:“是这样的吗?”

徐无鬼说:“您没有听说过那被流放到远方的人吗?他们离开国境几天之后,见到自己所熟悉的人,就感到欣慰;离开国境十天半月之后,见到自己在本国常见过的人,就感到欣慰;等到一周年,见到像自己本国的人,就感到欣慰了。这不是离开本国人越久,思念本国人的心情就越深了吗?那逃亡在丘洞里的人,野草都塞住了野兽来往的路途,他在这洞里住得很久了,一听到人的脚步声,他就毛发悚然地感到欣慰了;何况是他的兄弟、亲戚在他的身旁说说道道的呢?老早就这样了,我们不需要用真人的话在我们君王身旁说说道道啊!”

徐无鬼见武侯。武侯曰:“先生居山林,食芧栗,厌葱韭,以宾寡人,久矣夫!今老邪?其欲干酒肉之味邪?其寡人亦有社稷之福邪?”

徐无鬼曰:“无鬼生于穷贱,未尝敢饮食君之酒食。将来劳君也。”

君曰:“何哉?奚劳寡人?”

曰:“劳君之神与形。”

武侯曰:“何谓邪?”

徐无鬼曰:“天地之养也一。登高,不可以为长;居下,不可以为短。君独为万乘之君,以苦一国之民,以养耳目鼻口。夫神者,不自许也。夫神者,好和而恶奸。夫奸,病也;故劳之。唯君所病之,何也?”

武侯曰:“欲见先生,久矣。吾欲爱民,而为义偃兵,其可乎?”

徐无鬼曰:“不可。爱民,害民之始也;为义偃兵,造兵之本也。君自此为之,则殆不成。凡成美,恶器也。君虽为仁义,几且伪哉!形固造形:成固有伐,变固外战。君亦必无盛鹤列于丽谯之间,无徒骥于锱坛之宫,无藏逆于得,无以巧胜人,无以谋胜人,无以战胜人。夫杀人之士民,兼人之土地,以养吾私与吾神者,其战不知孰善,胜之恶乎在?君若勿已矣!修胸中之诚,以应天地之情,而勿撄,夫民死已脱矣。君将恶乎用夫偃兵哉?”

【注释】

①宾,本亦作“摈”,摈,弃也。②干,求也。③许,与也。④偃,息也。⑤鹤列,谓兵如鹤之行列。⑥丽谯,高楼也。⑦徒,步也。

【译文】

徐无鬼去进见魏武侯。武侯对徐无鬼说:“先生居住在山林,吃着野果,饱食了野菜,而远离了寡人,日子过久了!现在,老了吧?莫非愿意求得酒肉之味吗?莫非寡人还有享受国家的福气吗?”

徐无鬼说:“我生长在贫贱之家,并不曾敢吃喝君王的酒食。我乃是慰劳君王来了。”

武侯说:“怎么,你用什么来慰劳寡人呢?”

徐无鬼说:“我慰劳君王的精神和形体。”

武侯说:“这是什么意思呢?”

徐无鬼说:“天地生养万物是齐一的。登上高处,不可以认为自己增高;住在低处,不可以认为自己减短。君王独自作为大国之君,害苦了全国的人民,来供养自己的形体。那神明的君王,并不是使天下供给自己。那神明的君王,是喜好和同,而憎恶奸私。这种奸私,便是病态;所以我就得慰劳它。可是君王所以要患这种病的,究竟是什么原因呢?”

武侯说:“我希望见到先生,日子已经很久了。我愿意仁爱人民,而为正义休止兵戈。这可不可以呢?”

徐无鬼说:“不可以。仁爱人民,便是苦害人民的开始;为正义休止兵戈,便是制造兵戈的本原。君王如果这样做,就必然没有成就。凡是成全善事,便是恶事的形成。君王虽然追求仁义,差不多要接近虚伪了!这种现象,本来就能够制造出另一种现象:做了好事,就要向人自夸;内心一动,就要和外界发生争端。君王必须不要在楼阁之中贮藏兵器,不要在宫苑之中练习兵马,不要在贪心中包藏祸心,不要以巧诈胜人,不要以谋划胜人,不要以战争胜人。那屠杀别国人民,兼并别国土地,用来供养自己私欲和精神的人,这种战争并不知道哪一方面是正义的,怎么能够取得胜利呢?君王还是不要这样做吧!君王要培养内心的忠诚,来应和天地爱物之情,而不搅扰人民,人民的死亡就能够摆脱了。君王还用得着什么休止兵戈了呢?”

适遇牧马童子,问涂焉,曰:“若知具茨之山乎?”

曰:“然。”

“若知大隗之所存乎?”

曰:“然。”

黄帝曰:“异哉!小童非徒知具茨之山,又知大隗之所存。——请问为天下。”

小童曰:“夫为天下者,亦若此而已矣,又奚事焉?予少而游于六合之内。予适有瞀病。长者教予曰:‘若乘日之车,而游于襄城之野。’今予病少痊,予又且复游于六合之外。夫为天下,亦若此而已,予又奚事焉?”

黄帝曰:“夫为天下者,则诚非吾子之事;虽然,请问为天下。”

小童辞。

黄帝又问。

小童曰:“夫为天下者,亦奚以异乎牧马者哉?亦去其害马者而已矣。”

黄帝再拜稽首,称“天师”而退。

【注释】

【译文】

恰好遇见了一个放马童子,就向他问路,说:“你知道具茨山在什么方向吗?”

放马童子说:“知道。”

又问:“你知道大隗住在什么地方吗?”

放马童子说:“知道。”

黄帝说:“奇怪啊!这个小童子不但知道具茨山在什么方向,还知道大隗住在什么地方。——我请问您治理天下的方术。”

小童子说:“那治理天下的,也只不过是和这个一样罢了,又有什么可作的呢?我小的时候,就遨游在天地四方之内。我当时有眼眩的病。年长的人就教给我说:‘你驾驶着太阳这部车,随着它在这广漠无边的郊野游玩。’现在,我的病好了一些,我就又在那天地四方之外遨游。那治理天下,也只不过和这个一样罢了,又有什么可作的呢?”

黄帝说:“那治理天下的事情,当然不是您分内之事;虽然如此,我还是请问您治理天下的方术。”

小童子没有回答。

黄帝又问他。

小童子说:“那治理天下的,和放马的又有什么不同呢?只不过是去掉那伤害马的(不要失掉它的本性)就行了。”

黄帝向他深深拜了两拜,口称小童子为“天师”,就离去了。

知士,无思虑之变,则不乐;辩士,无谈说之序,则不乐;察士,无凌谇之事,则不乐:皆囿于物者也。

招世之士,兴朝;中民之士,荣官;筋力之士,矜难;勇敢之士,奋患;兵革之士,乐战;枯槁之士,宿名;法律之士,广治;礼教之士,敬容;仁义之士,贵际。

农夫,无草莱之事,则不比;商贾,无市井之事,则不比。

庶人,有旦暮之业,则劝;百工,有器械之巧,则壮。

钱财不积,则贪者忧;权势不尤,则夸者悲。

势物之徒,乐变,遭时有所用,不能无为也。

——此皆顺比于岁,不物于易者也;驰其形性,潜之万物,终身不反。悲夫!

【注释】

【译文】

智谋之士,没有抒发思虑的事变,就不愉快;诡辩之士,没有提供谈说的事端,就不愉快;明察之士,没有倾轧争吵的事务,就不愉快:这都是局限于外物的人。

继世之士,振兴朝廷的威信;得民之士,取得光荣的官位;大力之士,急于救济患难;勇敢之士,勇于解除痛苦;兵革之士,乐意战斗;枯槁之士,求取声名;法律之士,关心政治;礼教之士,整肃仪容;仁义之士,注重交际。

农民,没有耕种的事务,就不舒服;商人,没有市场的事务,就不舒服。

平民,有了每天的业务,就精神奋勉;百工,有了器械的技巧,就精神旺盛。

钱财积聚得不多,贪婪的人就发愁;权势不大,好矜夸的人就悲伤。

逞能生事的人,喜欢发生变故,遇到用得着他的时候,他就不能不有所作为。

——这都是顺从年序、而认识变化之道的人;他们放任自己的形体和本性,淹没在万物之中,终身也不肯回头。太可怜了啊!

庄子曰:“射者,非前期而中,谓之善射,天下皆羿也。可乎?”

惠子曰:“可。”

庄子曰:“天下非有公是也,而各是其所是,天下皆尧也。可乎?”

惠子曰:“可。”

庄子曰:“然则,儒、墨、杨、宋四,与夫子而五;果孰是邪?或者若鲁遽者邪?——其弟子曰:‘我得夫子之道矣。吾能冬爨鼎而夏造冰矣。’鲁遽曰:‘是直以阳召阳、以阴召阴,非吾所谓道也!吾示子乎吾道。’于是为之调瑟。废一于堂,废一于室;鼓宫,宫动;鼓角,角动;音律同矣。夫或改调一弦,于五音无当也;鼓之,二十五弦皆动;未始异于声,而音之君已。——且若是者邪?”

惠子曰:“今夫儒、墨、杨、宋,且方与我以辩,相拂以辞,相镇以声,而未始吾非也。则奚若矣?”

庄子曰:“齐人蹢子于宋者,其命阍也,不以完;其求钘钟也,以束缚;其求唐子也,而未始出域:有遗类矣夫!楚人寄而蹢阍者,夜半于无人之时,而与舟人斗,未始离于岑:而足以造于怨也。”

【注释】

【译文】

庄子问惠子说:“射箭的人,他所射中的并不是预期的目标,就说他善于射箭,那天下人就都成了羿了。可以不可以呢?”

惠子说:“可以。”

庄子又问:“天下是没有公认的是(真理)的,因而人们都把自己所认为是(真理)的当作是(真理),那天下人就都成了帝尧了。可以不可以呢?”

惠子说:“可以。”

庄子说:“那么,〔现在的学派,有〕儒、墨、杨、宋四家,加上先生就是五家;究竟是哪家掌握了是(真理)呢?莫非就如同鲁遽那样吗?——鲁遽的学生对鲁遽说:‘我学得老师的道术了。我能够冬天不用火烧鼎、夏天造出冰了。’鲁遽说:‘你只是以阳气招致阳气,以阴气招致阴气,并不是我所说的道术啊。’于是,他就为学生调整起琴瑟来。他把一张瑟放在中堂里,一张瑟放在内室里,弹这一张瑟的宫调,那一张瑟的宫调就振动;弹这一张瑟的角调,那一张瑟的角调就振动;所有的音律都协同起来了。如果更动一根弦,成为变调,对于本调的五音,就完全不相当了;再去弹它,二十五根弦就得都随着变动;这根弦并没有超出声调的范围,可是它却成为这张瑟的五音之主了。——〔天下没有公认的是真理〕大概就和这个道理一样吧?”

惠子说:“现在,儒、墨、杨、宋各学派正在和我争辩,用言辞相互攻击,用声势相互压制,可是不曾有人说我不对。这是怎么回事呢?”

庄子说:“齐国有这么个人,他打算让自己的儿子做个守门人,因为守门人向来是不用完全人的,他就把自己的儿子放到宋国去;可是他在取长脖钟的时候,却把它捆绑得好好的,〔恐怕伤残着它;〕他在寻求他丢失的儿子的时候,却不离开自己的范围。这是个迷住心窍的人吧!楚国又有这么个人,他寄居在人家,可是他和人家看门的人吵嘴;他在船上,船还没有靠岸,在半夜无人的时候,他和驶船的人打架。这是足以和别人结下仇怨的。”

庄子送葬,过惠子之墓。顾谓从者曰:“郢人垩慢其鼻端,若蝇翼,使匠石斫之。匠石运斤成风,听而斫之,尽垩,而鼻不伤。郢人立不失容。宋元君闻之,召匠石曰:‘尝试为寡人为之。’匠石曰:‘臣则尝能斫之,虽然,臣之质死久矣。’自夫子之死也,吾无以为质矣!吾无言之矣!”

【注释】

①郢,与“塓”声相近。塓,即涂也。②垩,白善土也。慢,借为“槾”。槾,涂也。③听,顺。④则,犹固也。⑤质,对也。⑥之,犹者也。

【译文】

庄子去为友人送葬,路过惠子的坟墓。庄子对跟从他的人说:“〔从前,〕有个刷墙的人,他把白土泥涂在自己的鼻尖上,像苍蝇翅膀那么大,他请匠石用斧头给他砍掉。匠石抡起斧头,好像刮风一般,顺劲砍去,把白土泥砍掉了,但伤不着鼻子。刷墙的人立在那里,面不改色。宋元君听到说这件事情,就把匠石召唤来,对他说:‘你试试为我作一下看。’匠石说:‘我本来曾经砍过这个,不过,我的对手早已死去了。’自从惠先生死去之后,没有谁能够作我的对手的了!我没有可以在一起谈论的了!”

管仲有病,桓公问之。曰:“仲父之病,病矣,可不谓云;至于大病,则寡人恶乎属国而可?”

管曰:“公谁欲与?”

公曰:“鲍叔牙。”

曰:“不可。其为人絜廉,善士也;其于不己若者,不比之人;一闻人之过,终身不忘。使之治国,上且钩乎君,下且逆乎民;其得罪于君也,将弗久矣。”

公曰:“然则孰可?”

对曰:“无已,则隰朋可。其为人也,上忘而下畔,愧不若黄帝,而哀不若己者。以德分人谓之圣,以财分人谓之贤。以贤临人,未有得人者也;以贤下人,未有不得人者也。其于国,有不闻也;其于家,有不见也。无已,则隰朋可。”

【注释】

①管仲,齐相也,是鲍叔牙之友人,桓公尊之曰仲父。父,借为“甫”。男子之美称也。②病,疾加也。③可不谓云,《列子·力命》篇作“可不讳云”,言不可复讳而不言也。“谓”、“讳”,通借字。④大病,死也。⑤“人”,本作“又”。⑥钩,本亦作“拘”。钩,钩束。钩,借字。⑦隰朋,齐贤人也。⑧畔,犹望也。畔,借为眷。眷,顾也。

【译文】

管仲有病,齐桓公去探问他。桓公对管仲说:“仲老,您的病够重的了,这是用不着隐讳的;如果您一病不起,我把国家大事托付给谁呢?”

管仲说:“君王愿意托付给谁呢?”

桓公说:“鲍叔牙。”

管仲说:“不可以。鲍叔牙为人廉洁,倒是个养士;〔不过,〕他对于不如自己的人,不当作人;一听说别人的过错,就一辈子忘不掉。如果任用他执掌国家大事,在上说,将要拘于君王的意旨;在下说,将要违背人民的愿望。他得罪于君王,将要为期不远了。”

桓公说:“那么,谁可以呢?”

管仲说:“如果非让我说不可,我认为隰朋可以。隰朋的为人,在上说,他能忘掉自己的高贵,在下说,他眷念人民的疾苦;他自愧不如黄帝,而且怜悯不如自己的人。把德业分给别人,叫作圣人;把财物分给别人,叫作贤人。用贤智去接近人,没有能得到人心的;用贤智去谦虚于下人,没有不得到人心的。他对于国家琐事,有的没有听到过;他对于家庭琐事,有的没有见到过。如果非让我说不可,我认为隰朋可以。”

王顾其友颜不疑曰:“之狙之,伐其巧,恃其便,以敖予,以至此殛也。戒之哉!嗟乎!无以汝色骄人哉!”

颜不疑归,而师董梧,以助其色,去乐,辞显;三年,而国人称之。

【注释】

【译文】

吴王在大江上乘船游览,登上了猴子山。许多猴子见到他们,都吓得跑开,逃进树丛里去了。独有一只猴子,它从从容容地抓住树枝乱串,在吴王面前逞能。吴王用箭射它,它很敏捷地捉住了飞箭。吴王命令左右的人都赶快射它。猴子就死掉了。

吴王回头对他的朋友颜不疑说:“这只猴子由于炫耀它的技能,恃仗它的灵便,来向我显示傲慢,以至于这样死掉。引以为戒啊!哎呀!不要用你的脸色来向人表示骄傲啊!”

颜不疑回去之后,就拜董梧作老师,用来除掉自己的骄气,摒弃娱乐,辞谢显贵,修养了三年,全国人都称赞他。

南伯子綦隐几而坐,仰天而嘘。

颜成子入见,曰:“夫物之尤也,形固可使若槁骸,心固可使若死灰乎?”

曰:“吾尝居山穴之中矣。当是时也,田禾一睹我,而齐国之众三贺之。我必有之,彼故知之;我必卖之,彼故鬻之。若我而不有之,彼恶得知之?若我而不卖之,彼恶得而鬻之?嗟乎!我悲人之自丧者,吾又悲夫悲人者,吾又悲夫悲人之悲者。其后,而日远矣。”

【注释】

①南伯子綦,犹是《齐物》中南郭子綦也。②物之尤,谓人也。人,天地之贵物也。③田禾,齐君也。尊德,故国人贺之。④有,本作“先”。⑤故,通“固”。固,犹乃也。⑥鬻,买也。⑦而,犹尚也。

【译文】

南伯子綦靠着桌子坐着,仰着脸向天叹气。

颜成子进来见他,就问:“物类中最优越的(人),形体难道可以使它像枯骨一样,心灵难道可以使它像死灰一样吗?”

南伯子綦说:“我曾经在山洞里居住过。当着这个时候,齐王田禾去看过我一次,于是齐国的群众三次向他道贺。我必然先有形体,他才知道我;我必然先要出卖,他才收买我。假如我还没有形体,他怎么能够知道我呢?假如我不出卖自己,他怎么能够收买我呢?哎呀!我悲伤那丧失了自己的人,我也悲伤那悲伤别人的人,我更悲伤那悲伤别人所悲伤的人。从此之后,这个日子可没个尽头了啊!”

仲尼之楚,楚王觞之,孙叔敖执爵而立,市南宜僚受酒而祭。曰:“古之人乎,于此言已!”

曰:“丘也闻‘不言之言’矣,未之尝言,于此乎言之。市南宜僚弄丸,而两家之难解;孙叔敖甘寝、秉羽,而郢人投兵。丘愿有喙三尺。”

【注释】

①觞,谓以酒燕之也。②古人饮,必先祭;宜僚沥酒祭,故祝圣人。③宜僚,楚之勇士也,善弄丸。④郢,楚都也。投兵,即无所用也。⑤三尺,言长也。

【译文】

孔子到了楚国,楚国宴享他。孙叔敖端起酒爵来站着,市南宜僚接过酒来祭神。他们说:“古代的人嘛,在这时候是要说话的。”

孔子说:“我听到说过‘不用说话的说话’了,可是我并没有对别人说过这种话,我就在这里说说吧。市南宜僚玩着弹丸,就解除了两家的祸难;孙叔敖安寝恬卧,手拿羽扇,就却退了敌人,楚国人并没有动用兵戈。我愿意有三尺长的嘴(虽然很长,并不会说话)。”

彼之谓不道之道,此之谓不言之辩,故德总乎道之所一,而言休乎知之所不知,至矣。

道之所一者,德不能同也;知之所不能知者,辩不能举也。名若儒、墨,而凶矣

故海不辞东流,大之至也。圣人并包天地,泽及天下,而不知其谁氏。故生无爵,死无谥,实不聚,名不立。此之谓大人。

狗不以善吠为长,人不以善言为贤;而况为大乎?夫为大不足以为大,而况为德乎?

夫大备矣,莫若天地;然奚求焉?而大备矣。知大备者,无求,无失,无弃,不以物易己也。

反己而不穷,循古而不摩,大人之诚

【注释】

①之,犹则也。②夫儒、墨欲同所不能同,举所不能举,故凶。若,犹以也。③生有名位,死有谥号,所以表其实也。④摩,消灭也。⑤诚,实也。

【译文】

在那一方面就叫作不用称道的“道”,在这一方面就叫作不用语言的论辩,所以,“德”要总归在“道”所齐一的境界,言论要休止在明智所不能够知道的所在,这就算达到顶点了。

“道”所要齐一的,“德”不能和它相混同;明智所不能知道的,争辩也不能解决。加上儒、墨的名称,那就凶险了。

所以,大海不退辞奔向东方的流水,是因为它浩大到极点了。圣人的德业,兼包天地;圣人的恩泽,普及天下;可是并没有人知道他姓甚名谁。所以,他在生前没有官位,在死后没有谥号,实际也不积聚,声名也不树立。这就叫作大人。

狗不能因为它善于叫就叫作好狗,人不能因为他善于说话就叫作贤人;何况是营求“大”呢?那营求“大”的人,不足以称为“大”;何况是营求“德”的呢?

那广大具备的,没有比得上天地的了;然而天地有什么希求的呢?可是它们却广大具备了。知道广大具备的人,没有希求,没有丧失,没有遗弃,不因为外物而动摇自己。

反还本性,而不受到困穷;遵循古道,而不遭到磨灭,这便是古人的实际。

子綦有八子,陈诸前,召九方歅曰:“为我相吾子,孰为祥。”

九方歅曰:“梱也为祥。”

子綦瞿然喜曰:“奚若?”

曰:“梱也将与君同食,以终其身。”

子綦索然出涕曰:“吾子何以至于是极也?”

九方歅曰:“夫与国君同食,泽及三族,而况父母乎?今夫子闻之,而泣,是御福也。子则祥矣,父则不祥。”

子綦曰:“歅,汝何足以识之?而梱祥邪,尽于酒肉,入于鼻口矣,而何足以知其所自来?吾未尝为牧,而牂生于奥;未尝好田,而鹑生于宎。若勿怪,何邪?吾所与吾子游者,游于天地,吾与之邀乐于天,吾与之邀食于地,吾不与之为事,不与之为谋,不与之为怪;吾与之乘天地之诚,而不以物与之相撄;吾与之一委蛇,而不与之为事所宜。今也,然有世俗之偿焉。凡有怪征者,必有怪行。殆乎!非我与子之罪,几天与之也!吾是以泣也。”

无几何,而使梱之于燕,盗得之于道。全而鬻之,则难;不若刖之,则易。于是刖之,而鬻于齐。适当渠公之街,然身食肉而终。

【注释】

【译文】

楚国司马子綦有八个儿子,他把他们排列在自己面前,召来了方士九方歅,对九方歅说:“你给我相相我这几个儿子,哪一个命运好。”

九方歅说:“梱儿的命运好。”

子綦惊喜地说:“怎么样呢?”

九方歅说:“梱儿将来要和君王在一起吃饭,直到终身为止。”

子綦的眼泪刷地落下来,对九方歅说:“我儿子的命运为什么凶恶到这般地步呢?”

九方歅说:“那和君王在一起吃饭的人,三族都沾他的光,何况是父母呢?现在,先生听到这些,就哭起来,这是抵御福气啊!儿子的命运是好的,父亲的命运却是不好的。”

子綦说:“歅,你怎么能够知道其中的缘故呢?如果梱儿的命运好吧,他享受尽了酒肉之味,都进入到他的鼻子嘴里,可是他怎么能够知道这些东西是从哪里来的呢?我并没有放过羊,可是羊群却生长在我家的圈里;我并不爱好打猎,可是鹌鹑却生长在我家的窝里。这不是奇怪,又是什么呢?我所和我儿子一同遨游的,是遨游在天地之间。我和他向天要求快乐,向地要求食物;我不和他一同做事,不和他一同谋划,不和他一同作怪;我和他一同依从天地的实质,可是并不因为事物而和他相搅扰;我和他经常是为所欲为,可是不和他选择适合于自己的事物。现在,我却得到了世俗上的酬报。凡是有奇怪的征验的,必然要有奇怪的行为。危险啊!这并不是我和我儿子的罪过,大概是上天降给我们的啊!我所以就哭了啊!”

不多久,子綦使梱儿到燕国去,强盗在路上捉住了他。肢体完全地把他卖出,就困难;不如把他的脚砍掉,卖掉就容易。于是强盗把他的脚砍掉了,卖给了齐国;恰好,他当了齐康公的守门人,就吃了一辈子的肉食。

齧缺遇许由,曰:“子将奚之?”

曰:“将逃尧。”

曰:“奚谓邪?”

曰:“夫尧,畜畜然仁,吾恐其为天下笑。后世其人与人相食与!夫民,不难聚也;爱之,则亲;利之,则至;誉之,则劝;致其所恶,则散。爱、利,出乎仁义。捐仁义者寡,利仁义者众。夫仁义之行,唯且无诚,且假夫禽贪者器,是以一人之断制利天下,譬之一覕也。夫尧,知贤人之利天下也,不知其贼天下也。夫唯外乎贤者知之矣。”

【注释】

①谓,犹为也。②畜畜,犹煦煦。③且,犹是也,乃也。者,犹之也。禽贪,犹贪婪也。禽贪者器,贪婪之器也。④覕,瞥见貌。

【译文】

齧缺遇见了许由,齧缺问许由说:“你要到哪里去呢?”

许由说:“我要逃避帝尧。”

齧缺问:“为什么呢?”

许由说:“那帝尧,温温厚厚地仁爱人民,我恐怕他要被天下人所嗤笑。后世大概就要人吃人了啊!这人民,是不难聚集的;你爱护他们,他们就亲近你;你帮助他们,他们就归附你;你奖励他们,他们就肯替你出力;你做他们所憎恶的事情,他们就离开你。爱护和帮助,是出乎仁义之心。捐施仁义的少,利用仁义的多。这仁义的行为,实际并不是真诚的,乃是假着贪婪的工具(政权),是用一个人的断定来统治利用天下;这就如同一瞥眼一样,〔是不会看到全面的〕。那帝尧,他只知道贤人有利于天下,而不知道他们是贼害天下。这个道理,只有把贤人摒弃在外的人才能够领会啊。”

有暖姝者,有濡需者,有卷娄者。

所谓暖姝者,学一先生之言,则暖暖姝姝,而私自说也;自以为足矣,而不知未始有物也。是以谓暖姝者也。

濡需者,豕虱也:择疏鬣,自以为广宫大囿;奎蹏曲隈、乳间、股郤,自以为安室利处;不知屠者之一旦鼓臂布草、操烟火,而己与豕俱焦也。此以域进,此以域退,此其所谓濡需者也。

卷娄者,舜也:羊肉不慕蚁,蚁慕羊肉,羊肉,膻也。舜有膻行,百姓悦之;故三徙成都,至邓之虚,而十有万家。尧闻舜之贤,举之童土之地,曰,冀得其来之泽。舜举乎童土之地,年齿长矣,聪明衰矣,而不得休归。所谓卷娄者也。

是以神人恶众至。众至,则不比;不比,则不利也。故无所甚亲,无所甚疏,抱德炀和,以顺天下。此谓真人。

【注释】

【译文】

有欢快蒙昧的人,有苟且偷安的人,有卷曲不伸的人。

所谓欢快蒙昧的人,他学到一位老师的言论,便欢欢快快,蒙蒙昧昧,暗中自喜,自以为满足,而不知道自己并不曾得到什么东西。所以叫作欢快蒙昧的人。

所谓苟且偷安的人,就像猪身上的虱子一样;它选择在鬃毛稀少的地方,自以为是宽宫大苑;选择在大腿根和蹄子的弯曲地方、乳房或大腿的空隙地方,自以为是安全处所;却不料屠夫一旦挽起胳膊,放置好柴草,点起烟火,而自己就和猪一同被烧焦了。这是随域而进、随域而退的办法。这就叫作苟且偷安的人。

所谓卷曲不伸的人,就和大舜一样。羊肉不羡慕蚂蚁,蚂蚁羡慕羊肉,因为羊肉有膻气。大舜就有膻气的行为,百姓们都喜欢他;所以他三次搬家,所到之处,都成了都邑,到了邓邑这个地方,就集聚成十万多家。帝尧听说大舜贤明,就推举他到草木不生的地方去,说是希望得到他来到那个地方的恩泽。大舜被举到草木不生的地方,年龄太大了,聪明衰退了,可是还得不到休息。这就叫作卷曲不伸的人。

所以,神人厌恶众人归附自己。众人来归附,就不得和乐;不得和乐,就对自己不利。所以,没有太亲近的人,没有太疏远的人,抱守道德,保养淳和,来顺从天下,这便叫作真人。

于蚁弃知,于鱼得计,于羊弃意;以目视目,以耳听耳,以心复心。若然者,其平也绳,其变也循,古之真人。

以天待人,不以人入天,古之真人。

【注释】

【译文】

像蚂蚁似地抛弃智慧,像鱼似地悠然自得,像羊似地抛弃意志;用自己的眼睛看自己的眼睛,用自己的耳朵听自己的耳朵,用自己的心灵回复自己的心灵。像这样的人,他的平正如同墨线,他的机变遵循自然。这便是古代的真人。

用天道期待人为,不用人为进入天道。这便是古代的真人。

【注释】

【译文】

得到它的就能生存,失掉它的就会死亡;得到它的就能死亡,失掉它的就会生存;这便是药的功能。其实,乌头、桔梗、鸡头、猪苓这些药物,〔在处方里,〕是迭相为主的。其中的妙蕴是说不尽的。

句践也以甲楯三千栖于会稽,唯种也能知亡之所以存,唯种也不知身之所以愁

故曰:鸱目有所适,鹤胫有所节,解之也悲。

故曰:风之过河也,有损焉;日之过河也,有损焉。请只风与日相与守河,而河以为未始其撄也。恃源而往者也。

故水之守土也审,影之守人也审,物之守物也审。

故目之于明也殆,耳之于听也殆,心之于殉也殆:凡能其于府也殆。殆之成也不给改,祸之长也兹萃;其反也缘功,其果也待久。而人以为己宝,不亦悲乎?

故亡国戮民无已,不知问是也。

故足之于地也践,虽践,恃其所不蹍,而后善博也。人之于知也少,虽少,恃其所不知,而后知天之所谓也。

【注释】

【译文】

〔吴国灭掉越国,〕越王勾践率领着三千士卒,退到会稽山上,只有文种能知道越国灭亡之后为什么可以存在,只有文种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遭到祸患。

所以说:猫头鹰的眼睛有它适宜的所在,仙鹤的腿有它适宜的所在,给它们去掉,它们就有苦痛。

所以说:风经过河水,河水要有亏损;太阳经过河水,河水要有亏损。实际上风和太阳只是互相守着河水,而河水以为它们不曾侵犯它。这是由于它依仗着源泉而得以奔流不息的。

所以,水守着土是明显的事实,影子守着人是明显的事实,物类守着物类是明显的事实。

所以,明察对于眼睛有危害,聪彻对于耳朵有危害,思虑对于心灵有危害:一切本能对于人身器官都有危害。危害形成之后,如果不赶紧改变,灾祸的滋长就要变本加厉;危害的反复足以败坏事业,危害的后果也要停留永久。可是人们却以为这是自己的宝物,不也太可怜了吗?所以,世界上总是有被灭亡的国家和被侮辱的人民,永远也消除不掉,可是人们并不知道过问这些。

所以,脚对于土地是要践踏的,虽然践踏,必须依靠自己所没有走到的,然后才能伸张广泛;人对于知识是缺少的,虽然缺少,必须依靠自己所不知道的,然后才能知道上天的作为。

有天,循有照,冥有枢,始有彼

则其解之也,似不解之者;其知之也,似不知之也。不知,而后知之。

其问之也,不可以有崖,而不可以无崖。

颉滑有实,古今不代,而不可以亏。则可不谓有大扬搉乎?阖不亦问是已?奚惑然为

以不惑解惑,复于不惑。是以尚大不惑。

【注释】

【译文】

领会了太一(太始),领会了太阴(至柔),领会了大明(天光),领会了太均(大化),领会了大方(天则),领会了大信(大象),领会了太定(太宁),这个人的造诣就达到顶点了。

太一能够导通万物,太阴能够缓和万物,大明能够观察万物,太均能够顺理万物,大方能够体现万物,大信能够稽考万物,太定能够持守万物。

万物生息,有天的主使;万物顺行,有天的明照;在幽冥之中,有枢机的运转;在元始之中,有彼我的对立。

所以,那了解的,好像是不了解;那知道的,好像是不知道。不知道,而后才能够知道。

在发问的时候,不可以有边际,也不可以没有边际。

万物杂陈,各有真实;古今承续,不相更代;而不可能有所亏损。这能说不是有个大的梗概吗?何不也问问这个呢?这有什么可迷惑的呢?

用不迷惑解释迷惑,反还到不迷惑,所以就成为大的不迷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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