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系舟渔集》

前　言

元代陈高是继宋代林景熙（霁山）以后，又一位卓有成就具有深远影响力的诗人。其所撰《不系舟渔集》，《四库全书总目》评：其诗古体源出陶潜；近格从杜甫面目稍别，意境不殊，任元季时铮铮者矣!陈高之文有序、记、传、铭、赞、箴、跋、说等等，兼涉众家，极为雅洁精深。直至一九九一年陈高的《楼云巢记》还被上海三联书店选入《历代小品大观》，足见其作品之价值与生命力。

陈高（1315—1367），字子上，元延祐二年十一月诞生在平阳州（元代元贞元年平阳以户逾五万，县升为州，隶温州路，明代洪武初仍改为县）金舟乡咸通里（经考，今为南苍县钱库镇三秀桥附近的小河川底，如今还有陈高故居遗迹、陈高次子慈童坆等）。

陈高先世从福建搬来，高在所撰《族谱序》中云：“陈氏自虞帝以来不知其几百世矣，而吾族则在五季时（指后梁、后唐、后晋、后汉、后周五代，系动荡不安之岁月），自闽之长溪赤岸，避乱迁居平阳……入宋为乡之望族。”

高少年时聪颖好学，日诵千言。既冠，即从诗文名州郡，所请问，则出人意表。至正三年（1343），面临东海之舥艚港阴均埭被大潮所毁，次年又逢海溢，屡修治不能竣工，数乡之人，咸赖其利。州人陈君国英素有好义名，闻之奋然以为己任，终于旧规复。于是文士遂相率为诗以称道之。陈高为撰《美陈国英修堰诗序》。乡贤史伯璇苦求于学，笃信坚守朱子之说，反复研究殆三十年才完成著述《四书管窥》。陈高为它作序。至正六年（1346），蒙古族人台哈布哈，曾参与修辽，宋、金史，成书，授秘书卿，陈高应行省试，病时文体卑下，即上书秘书卿台哈布哈，请变更积弊，使所试之文，必欲其理明辞确，议论有余，格律高古，典雅精深，屏去一切浮华偶丽之习，振起文风。虽未被采纳，但对科举制度的改革与文风的振兴，起到了极其深刻的影响。至正八年（1347）陈高客旅台州一带，在《戊子元日客中有感二首》中有“慈乌绕树声哑哑，新年见汝更思家。”“馆阁只今招隐逸，吾曹何日见飞腾”之感。

是年正月初七日，与友到临海凤屿访朱伯贤。次日，伯贤与其季伯良，持酒邀高登丰山，上绝顶，望巨海，在浮图寺欢饮，席既撤，复举杯松树间。酒酣，赋《同诸友游宴丰山》二十八韵，此诗选人《元诗选》。《感兴二十五首》是“客居无事，读书余暇”所写，最后有“胡不崇明德，早使勋业昭”之叹。前又有“君子力为善，穷达宁复论”之观点。这是高未中进士前游学在外时的心情。

陈高在吴中一带漫游竟年，于1353年七月回到故里。附近有渔村盐亭（就是当今的苍南县炎亭镇）。元代时建有潜光院，明教浮图之宇也。明教就是摩尼教，公元三世纪时，波斯萨珊王朝摩尼所创。公元七世纪传入中国。这里的明教从福建传入。潜光院东边，有楼曰“竹西楼”，石心上人之所居地。能文之士如章庆、何岳、林齐、郑弼等常来此赋诗歌咏。是年陈高撰《竹西楼记》。潜光院与竹西楼虽已湮没，如今来到依山面海，风光秀丽的遗址上，仿佛重现昔日情景也。

陈高怀着不安的心情，于至正十三年（1353）赴京参加进士考试。次年刚好是他四十岁，四十年的风风雨雨，坎坷道路，终于得中进士，出晋陵张翥之阴。这时张翥官太常礼仪院判，与翰林学士承旨欧阳玄、吏部侍郎贡师泰等人都是元代有学问有著作的名臣，看到陈高是个有气质、有才华的人才，遂推荐陈高留在京城国史馆，将来还拟重用。但高以母亲年老，坚辞不受，要求外授，就近照顾老母。

张翥等诸名臣深深体谅陈高殷切之孝心，遂外授庆元路录事。高谒谢张翥等诸名臣后即南还。在故里拜见了老母、老父及亲友以后，稍作停留匆匆又上征程。此时局势混乱，张士诚寇陷扬州，方国珍复梗海道，经过崎岖曲折的历程，方抵庆元路任所。在庆元路录事任内，明敏刚决，吏不敢易，民不敢欺，声名赫赫。

至正十四年八月，撰《楼云巢记》。命名为《楼云巢》之小屋，极其精巧壮丽，主人系华亭杨君伯成也。记中作了玄妙之譬喻，又富有人生哲理，是高之散文中最具特色的作品。七百多年后，此记被上海三联书店收入《历代小品文大观》，能与全国广大读者见面，实在难能可贵也。

至正十六年（1356）二月，张士诚攻下苏州，高在《送朱惟敬奉使还京十首》中有“盗贼起襄颍，延蔓梗江淮”“仓粟数百万，惜哉饱群凶”“君去当努力，吾将逐樵采”“执手溯青天，英雄岂终滞”等诗行。鼓励他莫滞留，直向前，显示英雄本色。在《留别诸友分韵得日字》诗中道“佳会不可常，岁晏政寥栗，居者成淹留，行者念家室……人生如浮萍，乾坤渺萧瑟。”透露了高挂冠离任的心曲。

陈高在一三五七年作《丁酉岁述怀一百韵》系五言排律。此乃高对元末战乱状况的高度概括，也是他自传式之述怀吟咏。诗虽百行，百读不厌。“厄运丁阳九，何时见一匡”“归于理蓑笠，从此钓沧浪”。高为避艰危，思循世，度时不可为，于年冬辞去庆元路录事的职务。

此后，陈高全家逗留在庆元路慈溪。至正十八年（1358）三月二十三日，妻生下次子，故名慈童。《得子》诗云：“得子虽云晚，开怀始自今。敢夸万事足，聊慰一生心。”

五月，方国珍为浙行省左丞，招陈高，无从得；再授慈溪尹，亦不赴。

于是高上黄山游历，作《客黄山三首》。“天寒鸿雁满南国，岁晚梅花开故园。客里漫将诗慰藉，遣怀不用酒盈樽。”“他乡作客经时久，沧江买船何日归。堂上慈亲鬓发白，天末故人音信稀”。人虽在黄山漫游，心还悬在故乡。

入冬，陈高携妻儿回故里，经过迂回行程，到温州时却受阻，因吟《自明回温留寓郡城不得遂归田之愿述怀有作》诗。并作《思亲词》：“泪滴东瓯水，思亲欲见难。水流终有尽，儿泪几时干!”字字血泪，令人悲伤。

时，方明善据温州与州守叠构兵，高尝一出而解其难。于是州郡争欲得之，而高终不应。

至正十八年始（1358）高过着归隐的生活“朝看白日出，夜睹明星流，西风木叶下，四壁蛩声愁。”他思考：为了禄仕混饭吃，反增加长辈的担忧，还是“潜栖绝内外，孤坐自吟讴”。毅然作深刻的反省：“独醒众所忌，谗構生戈矛……知几昧前训，省躬思远猷，安得慰天运，吾道方悠悠。”对人生的荣辱观他也作了反省：“贵贱意何为，愚哲各有终。或云树名誉，可以垂无穷。讵知身既设，倏忽犹飘风。……谁能契兹理，吾与访崆峒。”“归来问衡宇，幽情托妍辞。”这在《惩愆》《达观》《题陶渊明归来图》等诗作中都有独醒之见解与体味!

陈高在故里，并非专事饮酒赋诗，而是亲自耕耘栽种，极其关怀农夫疾苦。其西园闲地，高用来引种橦花。一行行橦花，经精心培育，高三尺，“鲜鲜绿叶茂，灿灿金英黄，结实吐秋茧，皎洁如雪霜。及时以收敛，采采动盈筐。缉治入机杼，裁剪为衣裳。御寒类挟纩，老稚免凄凉。”其实这种橦花就是棉花，据说宋末从印度引种到中原。在《种橦花》一诗中，他还针对富贵人家种花卉发出感叹：“豪家植花卉，纷纷被垣墙。于世竟何补，争先玩芬芳。弃取何相异，感物憎惋伤。”昔日机杼声声，如今机声隆隆，苍南县纺织业历来相当发达，陈高之功不可没也。在归稳躬耕的生活中，高见到的是父老们缴不起田赋悲愁的苦脸，听到的是元末盗贼四起的杀声。在高的心中，经世济民之念未减，仍发出“怀居岂余心，时乎复何言”“世间谁是知音者，青眼相看只故人”之叹。

至正二十年（1360）三月，南台监察御史易普剌金、孔汭行部闽广，取道于温州。来到平阳考察学宫，爰拨官田若干亩，归学宫，陈高于是年七月望撰《平阳州儒学增田记》。八月，陈高游荪草湖登东阜观新龙湫。次日同诸友游西濑、旧龙湫。还去看葡萄泉，看到泉喷的水，仿佛秋架上，累累佳实悬”因而为之起了“葡萄泉”的美名。陈高说：“我欲酝为酒，饮之应得仙，勿令濯尘足，污此清且涟”。以上数处，陈高皆有诗。《葡萄泉》就在荪草湖，如今叫荪湖，葡萄泉还在。这里还修了道观，建了寺院，还拟在葡萄泉旁建亭，笔者还偷了陈高《葡萄泉》诗意，撰联曰：“小隐荪湖，泉涌葡萄醒美酒；欣逢盛治，壑观亭阁通灵源。”

至正二十二年（1362）大年初一，陈高辞官归田已经五年，但他济世之念未绝，因而作《元日醉歌》，表达了爱国忧民的情怀。并于四月二十日，上《与张仲举祭酒书》。张仲举就是前文提到的张翥，书中表达：遭时多故，众醉独醒，弃官归田，今五年矣。或徜徉乎山谷之间，或浮游乎江湖之上，任情自适，无所系留。当道者虽欲牵挽而不能羁絷，因自号为不系舟渔……张翥接到此书后，即赋诗《不系舟渔者陈子上自号》以赠。

九月十六日，日出时，慈童因感染寒热疾（或许是恶性虐疾）不幸夭折。陈氏一家人非常悲伤，乡里不少人为其痛惜，“死之日敛以小棺，瘗屋东竹坞上，实平阳（今属苍南）之金舟乡咸道里。”高撰《瘗殇子慈童铭》并作《悼慈童》五言古诗，诗计二十四行，行行血泪，最后四行是“汝魂尚有知，念我当来还。再生为父母，慰兹衰暮年!”

慈童埋葬地就在陈高故居东边隔河陈氏宗祠前面，在小河环绕中有一方略大的野草丛生的于河稍高的草地上，旁彻矮墙，面对故里有一底座颇高的小庙，里面有石灰制的小香炉，似有香灰痕迹。乡里父老叹曰：“不知多少年前，陈公的第二个儿子就葬在这里。”

年华易逝，陈高不觉已经四十九岁了。他咏“浮生近五十，多病老相将。诸事今年懒，闲居白日长。春阴连旧腊，杀气遍遐荒。何日干戈静，乘槎意不忘”此诗题为《浮生》。

陈高趁海船，经历浪涛惊险到达山东，他在《竹路叹》诗中说“禽鸟各有巢，我行独无家。蔓草野多露，渺渺天之涯。”“岂无故乡念，兵革政交加。岂无骨肉情，节义乃所嘉。”

在怀庆，陈高谒中书左丞相，河南王库库特穆尔，与其论江南之虚实，陈天下之安危，当何以弭已至之祸，何以消未来之忧。这时，适逢四隘多故，高所陈天下安危之计，未被采用。

但库库知道高的品德才华，欲授以官，加以重用，知非其志，不敢强。怀庆各地士大夫闻高其志，皆愿与友，前来拜望。居数月，高得疾，库库留高在河南，遣名医诊治。高对元朝残局没有寄予幻想，对明军有些将领也看不上眼。既得重病，欲走不能，只得无可奈何地等待，等待……

至正二十七年（1367）八月十八日，陈高卒于怀念寓邸，享年五十有三。丞相遣官致祭，高之同年锁铸经纪其丧。四方之士，咸来参加葬礼，凡自南方来者皆会哭，刚正坚毅、爱国爱民、才华出众的陈高走完了极其坎坷惊险的一生。是月二十日，高葬于怀庆（估计是当今河南省焦作市）城南，葬礼十分哀荣。时有《祭陈子上先生文》。秘书少监揭汯为撰《陈子上先生墓志铭》。铭曰：“志非不在于用世，才非不足以匡时，是何节之苦而遁之肥。果人之为耶?抑天之为耶?”

陈高传世之著作有《陈子上存稿》（后世易名为《不系舟渔集》）。《四库全书总目》对此书做了很高评价，上文还提及。刘绍宽先生在民国《平阳县志》卷三十六《人物志五》后论曰：“吾乡诵宋元先哲，每称林史（即林景熙、史佰璇），史公诚贤矣。然宋元百年间高节清风，后光辉映，惟霁山、子上。”陈司训葵评二公：“文格不同，而根柢于史经则同；行事不同，而激发于忠义则同。可谓至论。今以子上殿元人物，而凡与子上来往者附焉，亦犹宋人物殿霁山云。”

这次编入《浙江文丛集成》跟上次编入《苍南文献丛书》一样，是以黄群刊印《敬乡楼丛书》之七之《不系舟渔集》为底本。因为这个底本经许多先贤凭多种版本校注。清代杨志林借钞了玉海楼藏写本，原有孙琴西、蕖田、仲容三位校注，并有据杭州丁氏钞本校正之处，杨志林用墨笔备为校录。而平阳亦藏有本集写本，经陈葵、华菜园、吴祈甫校定，刘绍宽为之重校，后更取《永嘉集》内编、《慎江文征》、《东瓯诗集》详为校理，分别著明杨校、刘校，凡是底本的全部保留。点校时还参校了《不系舟渔集》丙寅孟春重刊本，有关史书、地方志以及《苍南碑志》等典籍，不改动原文，以存旧貌。至于编排与文字略有变更，特作如下扼要说明：

《敬乡楼丛书》校印之《不系舟渔集》只分卷，不列篇名。丙寅孟春重刊本在目录中只列卷数、作品形式，亦未列诗文篇名。此次点校重印时分卷、分诗文形式逐一列出篇名，便于查阅。此其一。

置于底本序前之《平阳县志》本传，即《陈高传》是后人加上去的，现移至附录。附录中刘绍宽、黄群二先贤之后记原无标题，现在标题为本书编者所拟加。此其二。

底本全文从右到左行文，竖排，使用规范的繁体字。凡底本原来的脱字或明显错字，都作了校改。参校其他版本有所改动或存疑，在正文夹注中予以说明。此其三。

限于点校者的水平，无论是在校勘或标点规范方面定有某些差错或欠妥处，尚祈方家与读者批评指教。

郑立于二〇一三年岁次癸已春月于西子湖畔言志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