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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伯特·阿吉翁

时间:2022-07-12 百科知识 版权反馈
【摘要】:在19世纪的下半叶在英国不乏一些善良而殷实的人以实际行动赞同传播基督教,并为传道活动捐献财产。这位捐资人的意愿和实现这个意愿的种种不顺慢慢地传开了,也传到了兰开夏郡的一个村子里,传到了那里的一个牧师家庭,家庭主人与他兄弟的儿子,侄子罗伯特·阿吉翁一起生活,罗伯特辅助他叔叔的牧灵工作。罗伯特·阿吉翁是一个船长的儿子,他母亲是一位虔诚而勤奋的苏格兰女子。

就如同每个时代都展现出不同的面孔那样,18世纪的各种面孔仅用礼数周全的小说或者花里胡哨的各色瓷质人儿是无法囊括的,18世纪在大不列颠出现了一种新型的基督教和基督教实践活动,它像一棵小苗,从细小的根须相当快速地长成了一棵枝繁叶茂的颇具异域特点的大树,如今每个人都知道这棵新苗叫作福音教异域传教活动。天主教也有异域传教活动,但天主教的传教活动并没有什么新鲜和特别的地方,因为天主教的罗马教廷从一开始就是作为世界帝国被创立的,而且也一再摆出一副世界帝国的派头,这个帝国理所应当地视征服以及迫使各个民族皈依基督教为他们的权利、义务和自然而然的工作。在各个时代,他们都在不遗余力地做着这项工作,他们时而以爱尔兰修士的神圣的、和蔼可亲的方式来布道,时而以查理大帝的粗暴孔武的方式来进行。而新教的各种团体和教会则通过截然相反的方式发展起来,新教本身与天主教万能教会的根本不同之处在于,它们其实更多是国教性质的,这种教会中的每一个都服务于某个特定国族、种族和语言的基督教需求:胡斯服务波希米亚人,路德服务德国人,威克里夫服务英国人。

如果说这一发自英国的新教传教运动其实跟新教教会的本质是相违背的,而且所追溯的是使徒式的原初基督教教义,那么在其外在形式上却并不缺乏缘由。自从伟大的地理大发现时代,人们在地球上已经发现和占领了各个地方,现今,科学上对远方岛屿山脉之形态的兴趣以及航海和猎奇等英雄行为都让步于一种新兴的现代精神,这种精神在发现的异域不再对激动人心的行动和经历,不再对稀奇的动物、浪漫的棕榈林感兴趣,而是只对胡椒、糖、丝绸和裘皮,对稻米和西米,简单地说,对一些能够用来从事世界贸易赚钱的物品感兴趣。在这方面,人们往往变得较为片面和狂热,从而忘掉和伤害了在基督教的欧洲还通行的一些规则。人们像对待猎物一样追逐、撂倒受到惊吓的当地人,受过良好教育的欧洲人在美国、非洲和印度的所作所为简直就像是一只闯进了鸡舍的黄鼠狼。即便人们不带着一种特别的敏感性对这类事情进行观察,也会觉得这些事做得太令人发指,是在进行粗暴野蛮的抢劫,而传教运动也同样让家乡民众羞愧、气愤和愤慨,传教活动建立在完全正确和良好的愿望之上,原本希望那些可怜无助的异教徒和原始民族能从欧洲得到些火药和烧酒之外的东西以及更好、更高级的东西,而家乡民众这些情绪的结果则是有序的、正派的殖民活动。

就算对异教徒的布道活动的本质、价值、意义和成就人们可以随便评论,但是有一点是确定的,这个运动也与其他真正的宗教运动一样,都源自纯净的内心和意志,那些高贵和并非不重要的人带着忠诚的信仰和目的创立了这个运动,直至今日还有很多这样的人为之服务。即便他们中并非所有的人都是英雄和智者,但他们中的一部分人却是;如果有些人的行为举止并不那么光彩,那么把这种不光彩抹到整个传教活动上,是十分不应该的。

现在闲话少说!在19世纪的下半叶在英国不乏一些善良而殷实的人以实际行动赞同传播基督教,并为传道活动捐献财产。但专职从事这种布道职业的协会和机构却尚未出现,每个人都量其财产以自己的途径来资助这个善意的事业。当年作为传道士出发前往遥远的国家的人,跟今天的传道士可不一样,他并不能像一个地址清晰明白的邮件那样被越洋送达,而后迎接有序的、组织良好的工作。当年的传道士只能满怀对上帝的信任启程,没有人给他多少引导,他只能径直地踏上生死未卜的冒险行程。

在19世纪90年代,一位伦敦富商决定捐出一笔可观的财产用于在印度传播福音,这个富商的兄弟在印度发家致富了,却未留下子嗣。人们请了强大的东印度公司的一名成员及数位教会人士作为顾问,随即又制订出具体的计划,按照这个计划,将选拔出三四个青年男子,给他们装备上足够的行李和足够的盘缠,把他们送到印度去当传教士。

这个项目公布后,立刻吸引了一群敢于冒险的青年男子,那些不得志的演员、被开除的剃头店伙计觉得这个很有诱惑力的旅行在呼唤他们,但那个虔诚的选拔小组却将目光从这群人移开,去找寻真正认真而有尊严的年轻人。私底下他们尤其要着手找的是年轻的神学家,但是英国的神职人员大部分并没有在家乡待腻烦,或者并不那么热衷于冒险行为。找寻合适人员的工作就拖了下来,而捐资者开始慢慢地有些着急了。

这位捐资人的意愿和实现这个意愿的种种不顺慢慢地传开了,也传到了兰开夏郡的一个村子里,传到了那里的一个牧师家庭,家庭主人与他兄弟的儿子,侄子罗伯特·阿吉翁一起生活,罗伯特辅助他叔叔的牧灵工作。罗伯特·阿吉翁是一个船长的儿子,他母亲是一位虔诚而勤奋的苏格兰女子。他早年就失去了父亲,对父亲几乎没有什么记忆,这位叔父本人当年也爱上过他的母亲,叔父将这位天资聪颖的少年送到学校读书,并且按部就班地让他准备好将来也成为神职人员。作为神职人员的候选人,他的成绩很好,但他没有任何财产,所以他现在能做的都做了。当时他作为助理牧师辅助他的叔父,也是他的恩人,但是在叔父的有生之年他是无望获得牧师一职的。因为老阿吉翁牧师身体健康,精神矍铄,还不到六十岁,所以这位侄子的未来并不那么美妙。作为一个贫穷的、一直到中年以前都无望取得自己的职位和收入的年轻人,对年轻的姑娘们来说,他肯定不那么抢手,至少对那些值得尊敬的姑娘来说是这样,并且他从来也不和那些不值得尊敬的姑娘来往。

所以无论是他的心绪还是他的命运都乌云密布,但是这些飘浮在他的善良本质上的乌云其实更像一些重要的装饰,而不是些危险的敌人。虽然他弄不明白,为什么偏偏他这位上过大学的、浸淫在精神上尊严中的健康而感情细腻的人在爱情婚姻方面竟然比不上那些年轻的农民、织工和纺毛工。他陪伴着那些即将举行庄严婚礼的新人前往村里教堂的那台既小又旧的管风琴前面时,他的心里多少有些不满足和嫉妒。但他那简朴的天性教导他,将那些不可能的事情从他的思想中给排挤出去,而要牢牢把握住目前依照他的境况和他的能力所能够得到的东西,而这些东西也不少。作为一个内心深处充满虔诚的母亲的儿子,他有一个朴素的、有担当的基督徒的感知,认定自己是布道者这一坚定的信仰使他很快乐。他的真正的精神上的满足来源于对大自然的观察,他有一双细致的眼睛。而他对当时在他的国家里迅猛发展的那些大胆的、具有革命性和建构性的自然科学却一无所知。作为一个谦逊的、新鲜的年轻人,而不带有任何哲学需求,他用自己那双勤劳的双手和伶俐的双眼在自然中得到完全的满足,他观察、识别、采集并研究着他所能及的自然事物。还是个小少年,他就培植花木,采集植物,有一阵子还专心地收集石块和化石,而在收集这些石块的过程中,他崇敬大自然的美丽的形态。近来他在乡村居住,喜欢上了色彩斑斓的昆虫世界,最喜欢的是蝴蝶,蝴蝶从蛹变成蝶使他惊奇不已,蝴蝶翅膀上的图案与柔和而饱满的色彩给他带来最纯粹的美妙感受,就像那些天资一般的人在天性知足的童年才能感受到的那样。

这位年轻的神学家的天性大约如此,不久后他首先听到了那个资助的信息的呼唤,他觉得在内心最深处有一种强烈的渴望就像指南针一样指向了印度。他的母亲在几年前就辞世了,而他又没有跟任何一个姑娘订婚,甚至私下都不曾对任何姑娘有过任何许诺,虽然他叔父反对,苦苦地恳求他不要去,但叔父究竟还是一位正派的牧师,对他的牧师职位和他的小庄园来说,他侄子并非不可缺少。他给伦敦写信,不久收到了一封鼓励的回信,还有前往首都的旅费。他在向依旧在生气而且严词警告的叔父告别后,带上一小箱子书籍和一包衣服就启程前往伦敦了。他不能把收藏的花花草草、各种石块以及几只盛蝴蝶的小箱子都给带上,这点让他觉得有些遗憾。

在阴暗而喧腾的伦敦老城区,这位印度之行的候选者肃然而忐忑地踏入了那位虔诚商人的高大肃静的房子,幽暗过道里的一幅东半球的地图和第一间屋子里的一张巨大的花斑虎皮将他的未来在他眼前展开。他惴惴不安,有些慌乱地让这家的彬彬有礼的仆人把他带到一间屋子里面,房子的主人在那里等他。主人是一位高大、严肃,脸刮得干干净净的上了岁数的男子,长着一双冰蓝色的锐利眼睛,表情严肃,他跟这位拘谨腼腆的申请者聊了几句之后,有些喜欢上了这个年轻人,他请他坐下,在信任和善意中完成对这个年轻人的考察。随后这位先生让年轻人把他的各种证书和书面的简历交给他,又摇铃让一个仆人来到眼前,仆人接受了他简短的指令之后,默契地把这位年轻的神学家带到旁边的一间客房里。一会儿,另外一个仆人端着茶、葡萄酒、火腿、奶油和面包出现了,留下年轻人独自与这些食物在屋子里,年轻人用这些食物解决了自己的饥渴。然后他安静地坐在铺着天鹅绒的靠背椅上,想着他自己目前的状况,随意用眼光打量着这间屋子,他四处望着。两个来自远方炎热国度的物件立刻映入眼帘,一个是在壁炉边上角落里立着一只填充起来的红棕色猴子,在他的头顶上丝质的蓝色壁纸下吊着一条巨大的经过鞣制的蟒蛇皮,它的头部已经没有了眼睛,松垮地垂下。他很珍爱这些东西,立刻走近去端详,去感受。他想象着一条活着巨蟒是什么样子,他在想象中把银光闪闪的巨蟒皮折弯,就像是一根管子似的,想象中的活蟒让他觉得有些可怖和悚然,但看到这些稀奇之物,他对那个神秘的,充满奇迹的远方的兴趣还是被撩拨起来了。他想着不被蛇和猴子吓退,而是恣意地在想象中描画着在这样一块充满福祉的土地上,那些童话般的鲜花、树木、鸟儿和蝴蝶该长成什么样子。

时间慢慢地到了晚上,一个仆人默默地端进一盏点燃的灯。高大的朝向后院的窗户外面已经起了雾。这幢豪华的房子十分寂静,远处传来大城市的些许喧哗声,清冷的房间天花板很高,他觉得自己就像是被关在这个房间里面一样,闲着无事可做,他对自己的未来茫然无知,伦敦的秋夜越来越黑,这一切都使这个年轻人的灵魂从刚才充满希望的高度渐渐地跌落下来,他在椅子上倾听着,等待着度过了两个小时的时间,觉得今天大概不会有消息了,他突然觉得很累,躺在客房里面舒适的大床上,很快地入睡了。

深夜里,一个仆人叫醒了他,给他带来一个消息,大家在等着这个年轻人吃晚饭呢,他应该赶紧过去。阿吉翁半睡半醒地穿好衣服,直愣愣地跟在这个仆人后面,穿过房间和过道,走下楼梯,一直走到一间宽敞的、用冠状吊灯照得通明的餐厅,家里的女主人身着天鹅绒的晚礼服,透过夹鼻镜打量着他,房主人介绍他认识了另外两个神职人员,他们在用晚膳期间要对这个年轻的兄弟进行严苛的考察,尤其要试着了解他的基督教信念是否真正发自内心。这个还没睡醒的神职辅助人员在半睡半醒中努力地去听懂所有的问题,并尽可能去回答。他的腼腆拘谨跟他这个人很相称,那些对其他类型的申请者已经习以为常的神职人员马上都对他产生了好感。用过膳后,大家到了旁边的屋子里面打开了一张地图,阿吉翁还是第一次见到了他将去宣讲上帝之言的区域,在印度地图上那个地方就是在孟买城南边的一块黄色的区域。

第二天,他被带到一位年长的、令人尊敬的长者面前,他是房主人的最高宗教事务顾问,近几年来因为患痛风病而足不出户,总是在书房里面待着。这位老人马上受到这个纯良的年轻人的吸引。他没有问他任何有关信仰的问题,但他很快就对罗伯特的感知和本质有了判断,因为他没在这个年轻人身上看出多少神职人员的活动热情,他对他感到些许歉意,他生动地栩栩如生地向他讲述他航海路途的艰难,南部地区的种种危险。因为他觉得,如果这个年轻人不是因为具备特别的天赋和热爱而被派去从事这样的工作,那么把这样一个朝气蓬勃的年轻人弄到外面去牺牲掉、毁灭掉,那实在是毫无意义的。他亲切地将手轻轻地放在年轻人的肩膀上,用十分亲切的目光紧紧地盯着他,说道:“您跟我说的一切可能都是对的,也很不错,但是我还一直没弄清楚,究竟是什么真正吸引你去印度。亲爱的朋友,您就坦率地说吧,不带任何保留地告诉我:是某种世俗的愿望和动力驱使您,或者只是内心的愿望,将福音带给可怜的异教徒?”听了这些话,罗伯特·阿吉翁的脸都红了,就像一个骗子被人给揭穿了一样。他垂下眼帘,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他大胆地承认,他虽然具有真正虔诚的意愿,但若不是他有强烈的愿望,想去看看热带国度的美妙而罕见的动植物,尤其是那些美丽的蝴蝶吸引着他,他肯定不会想到报名去印度当传教士。老人很明白地认识到,这个年轻人把心里最隐秘的东西都告诉他了,再没有什么可坦白的了。他微笑着向他点点头,和蔼地说:“好啦,您自己要去摆平您的这个小嗜好。您应该去印度,亲爱的年轻人!”他变得十分严肃,将两手放在他的头发上,庄严地用《圣经》的祝福词语来祝福他。

三个星期以后,这个年轻的传教士,带着木箱和行李,成了一艘美丽的帆船的乘客离开了。他看着故国沉入灰色的地平线,船还尚未抵达西班牙,他就知道了大海的脾气和种种危险。在那个时代,任何去印度的人不可能像今天这样那么稚嫩而未经历考验就安全到达目的地,现在的人可以舒舒服服地登上一艘汽轮,穿过苏伊士运河,而不必绕过非洲好望角,在船上懒洋洋地好吃好喝好睡,在很短的时间之后,充满惊异地看到印度的海岸。而当年去印度,要乘帆船花费数月时间艰难地绕行广袤的非洲大陆,时而受狂风巨浪的威胁,时而因风平浪静致帆船停止不前,时而汗水淋漓,时而冻得哆嗦,忍饥挨饿,无法安眠,谁胜利地经过这种旅行的考验,那么他早就脱胎换骨,不再是妈妈的乖儿子了,也不是尚未经世的嫩后生,而是一个已经学会了多少能够靠自己的双腿站立,能够自助的男人了。传教士也经受了这一切。在英国和印度之间的路途上,他花费了一百五十六天时间,在港口城市孟买登陆时,他已经是一个皮肤晒成棕色、精瘦的航海水手了。

在途中,他并没有丢失他的快乐和好奇心,虽然这好奇心变得安静了许多,如果说他在旅途上带着研究者的感觉踏上海滩,以敬畏的好奇观察着每一个长满椰树的岛屿和珊瑚岛,那么他带着求知欲更强的、充满感恩的双眼踏上这片印度的土地,他以坚定的勇气步入这座熠熠生辉的城市。

他先找到了人们向他推荐的那所房子。房子坐落在近郊的一条静谧的巷子里,掩映在高大的椰子树中,敞开着窗户,摇曳着宽大的树叶,注视着这个欣喜的来访者,就像愿望中的印度家乡那样。在踏入庭院时,他的目光掠过门前的一个小花园,虽然他眼下还有更加重要的事情去做,去观察,他还是马上发现一丛长着浓密叶子的深色灌木丛,开着硕大的金黄色花朵,一群轻盈的白色蝴蝶围着花枝轻舞。这幅画面还留在他的被晃得有些睁不开的眼里,他就已经踏上几级平缓的台阶,走入宽大走廊的影子中了,接着步入敞开的大门。一个身着白衣,裸露着黑棕色双腿,正在侍奉的印度人从冰凉的红色砖地上跑过来,对着他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以一种唱歌似的调子对他用鼻音说了几句印度斯坦话,但随即察觉,这个陌生人根本没听懂,他于是又重新不停鞠躬,以一种蛇似的俯首听命的姿态将他引进房子里来,引到一扇门前,门上没有门板,只垂着一席篾帘子。就在这个时候,帘子从里面被拉到一边,一个高大、消瘦、一脸主子神态、身着白色热带服装、赤脚蹬着草凉鞋的男人出现了。他用一连串听不懂的印度话斥责着仆人,仆人低三下四地受骂,沿着墙脚一溜烟地跑掉了,而后他才转向阿吉翁,用英语让他进来。

传教士首先致歉,因为他不请自来,并且替那个可怜的仆人辩解,仆人并没有做错什么。但那个男子不耐烦地挥挥手打断他,说道:“您不久就会知道这些仆人有多么刁钻了。进来吧!我在恭候您。”

“您大概就是布拉德利先生?”阿吉翁开心地问道,但他在踏入这幢异域房子的第一步,见到这位建议者、这位引导者、这位同事的第一眼时,内心就不由自主地升起一种陌生感和冰凉。

“我是布拉德利。当然,您大概就是阿吉翁。好了,阿吉翁,您倒是进来啊!您吃午饭了吗?”

这个骨骼粗大的男人以一个有经验的海外侨民、贸易公司的代理商所特有的理所应当的麻利劲儿,用他那双棕色的,汗毛浓密的手抓住了他的客人的简历。他让人给客人端上午餐,大米饭、羊肉和很辣的咖喱胡椒。他指给他一个房间,带他看整幢房子,接过他的信和几份订单,回答了他最先问的几个好奇的问题,告诉他几条最重要的在印度的生活规则。他让四个棕色皮肤的印度仆人忙个不停,他发号施令,嘴里骂骂咧咧的,他的愤怒的声音在整幢房子回荡,他还叫来一个印度裁缝,让他马上为阿吉翁缝制十几件当地常穿的衣服。这个新来者满是谢意并且有些被镇住地接受了给他安排的一切。其实如果让他悄悄而庄严地来到印度,先让他对这里熟悉一些,并且在友好的聊天中将自己的第一印象以及许多强烈的旅行记忆释放一下,或许会更合他的意一些。他在长达半年的旅行中学会了低调待人,而且能够快速地适应各种境况。将近晚上的时候,布拉德利先生走了,到城里去处理他的商务事务,这个福音教派的年轻人才轻快地舒了口气,想独自一人从容地庆贺他的平安抵达,并向印度这个国度致意。

他匆匆地收拾了一下,若有所思地离开了他的那个四面通风的房间,这间房没有门窗,四面墙上都有宽大的通风口。他走到外面,金发上戴的是一顶有长长遮阳飘带的宽边草帽,手里拿着一根文明棍。在步入花园的第一步,他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用感知器官去摄入异国传说般的国度的空气和香气,各种光线和色彩,他将以一个小小的雇员的身份来帮助征服这片土地,在这么长久的等待和焦急的期盼之后,他打算将自己全心全意地奉献给这块土地。

他四下所见所感,都令他欢喜不已。他觉得这一切就像是对他的许许多多的梦想和预感的千万遍卓越的证实。高大茂密的灌木丛立在烈日中,圆润多汁,炫耀着硕大而色彩奇异强烈的花朵;如柱子般光滑的树干上,在令人惊讶的高度上是椰子树的圆形树冠,在房子的后面是一棵蒲葵,蒲葵那特别规则而均匀分布的、如轮子般大的叶子由一人长的叶柄托着僵直地指向空中,他那双热爱自然的眼睛在路边发现了一个小小的活动着的生物,他悄悄地走近它。那是一只小小的绿色蜥蜴,长着三角脑袋和凶狠的小眼睛。他弯下腰自己观察,幸福得就像一个小男孩,因为他可以看到这样的东西,他现在可以从真正的源头来观察无穷丰富的大自然。

一阵奇特的音乐将他从沉思中唤醒。从凌乱树丛和花园组成的绿意深处,一阵锣鼓节奏和吹奏乐器发出的嘹亮声音打破了婆娑的安静,这位虔诚的自然之友惊讶地侧耳倾听,因为什么也看不见,他就走向这蛮族节庆的鼓乐声传来之处去探个究竟。他一直循着乐声走,走出花园,园门敞开着,他顺着两边长满草的行车道走,穿过一片人工种植的家庭花园,棕榈树丛和欢笑中的浅绿色的稻田,时而从一片空地时而从花园的篱笆墙前拐弯,一直来到乡村小巷上,小巷的两侧是印度人的茅草屋。矮小的草屋是由泥砖或者只是由竹竿建的,屋顶只盖着一些干棕榈叶,所有的敞开的屋门后都站着或蹲着一家子棕色的印度人。他很好奇地打量着这些人,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异国的原始民族的乡村贫困生活,从这第一眼开始,他就喜欢上了这些棕色皮肤的人,他们那孩童般的眼睛就像是在无知觉的、无法排除的动物般的悲伤中注视着世界。美丽的女人从长长的、深黑色的大粗辫子后面望出来,安安静静的,小鹿一般。她们脸部的正中间,手腕脚腕上都戴着金饰品,脚趾上戴着戒指。小孩子们赤身露体地站在那里,全身除了戴着穿在细篾条上的银制或角制的辟邪物件,什么也没有穿。

他没有停下来,这并不是因为他觉得那些人中的大多数好奇地直愣愣地看着他让他觉得压抑,而是因为他暗自为自己的窥视欲感到不好意思。很棒的乐声还一直传来,而就在附近,又转过一条小巷之后,他找到了他想找的东西。他的眼前伫立着一座极其独特的建筑,建筑的形态极尽梦幻色彩而高度令人恐慌,一个巨大的门开在中间,他吃惊地把目光从下往上移,发现这个建筑物的很大的一块平面是由石雕的神话动物、人、神和鬼组成的,上百个石雕形象一直堆积到寺院的远处尖耸的顶端,形成一座森林,一个躯体、肢干和头部编织而成的繁复雕塑。这个可怖的大块石雕,是一座巨大的印度寺庙,在傍晚斜阳的照耀之下发出耀眼的光芒,它在明白地告诉这个看得目瞪口呆的年轻人,这些动物般温和、半裸的人根本就不是天堂里面的原始民族,他们几千年以来一直具有思想、神祇、形象和宗教。

震耳的鼓乐声刚刚停下,从寺院里面走出了许多虔诚的印度人,身穿白色和其他各种颜色的宽大衣袍,一小群步态庄重的婆罗门高贵地走在最前面,与众人分开,沉浸在千年来僵化的学识和尊严形成的高傲中。他们从这位白人面前高傲地走过,就像是贵族从一个学手艺的伙计前走过那样,他们看起来丝毫没有任何意愿,要从这位远道而来的外国人那里接受关于神或人的任何东西的正确教导。

这一群人走散之后,这块地方安静了下来,罗伯特·阿吉翁走近寺院,开始有些尴尬地打量着寺院墙上的雕塑作品,但很快因有些沮丧而且受到惊吓地放弃了,因为这些画面中间有很多尽管不可理喻的丑陋,但看来还是很有价值的艺术家杰作,但作品荒诞的譬喻语言与一些看过去不知羞耻的淫荡场景同样都让他感到困惑和害怕,他天真地在神祇堆里发现这样的画面。

他转过身,找往回走的路,寺院和小巷突然消失了;一道短暂抖动的色彩变化划过天空,南方的夜幕飞快地降临。天迅速地黑了下来,年轻的传教士虽然早就知道天会黑下来,但是他还是感到了轻微的震撼。天色暗下来的同时,所有的树木和灌木中,成千的大型昆虫开始了响亮的歌唱和嘈杂,从远处传来了一声动物的怒吼,声音陌生而野性。阿吉翁急急忙忙地寻找归路,幸运的是他很快找到了回去的路,他还没来得及走完这段短短的路,这片土地就沉入深深的夜色,高耸的天空上满是星辰。

他在沉思中漫不经心地来到住处,走进明亮的房子,布拉德利先生在房子里迎接他,说道:“噢,您在这里。首先要注意您别这么晚出去,这里并不是没有危险的。还有,您懂得怎么用枪吗?”

“用枪?不,我没学过。”

“那您马上要学会……您今天晚上去哪里了?”

阿吉翁充满激情地开始讲述。他着急地问,那个寺院是属于什么宗教的,在里面敬奉的是什么神或者神仙,那些石雕人物有什么意义,还有那些很奇特的音乐,那些穿白衣的美男子是不是祭司,他们的神有什么名称。但他这时候经历了他的第一个失望。他问的一切问题,他的建议者一点都不想知道。他说,不会有人了解那些可憎的混乱和对鬼神的祭拜是怎么回事,婆罗门不过是些不吉祥的从事剥削的懒惰匪徒,而且所有这些印度人不过是些由乞丐和流浪汉组成的一群猪,一个正派的英国人根本就不应该跟他们打交道。

“但是,”阿吉翁怯生生地说,“我的任务恰恰在于,把这些混乱的人带到正途上去!而要做到这一点,我得先认识他们,爱他们,了解他们的一切……”

“您很快对他们的了解会比您自己所希望了解的要多得多。当然,您必须要学印度斯坦话,以后可能还要学些其他的这些恶心的黑人语言。但是跟他们打交道,用爱是无济于事的。”

“哦,可这里的人看着还挺友善的!”

“您觉得?好吧,有您好看的。我不了解您打算对那些印度人进行的工作,所以不想对此进行评论。我们的任务是,逐渐让这些没有上帝的东西多少知道什么是文化,并且对‘正派’这个字眼好歹有点概念,别的我们就不能指望太多了!”

“先生!我们的道德,或者您所说的正派,就是基督的道德!”

”您想说的是爱。好吧,您如果对一个印度人说一次您爱他。那么他今天就会向您乞讨,明天就会从您的卧室中偷走您的衬衫!”

“这有可能。”

“这是肯定的,亲爱的先生。在一定程度上,您在和一群没有心智的人打交道,他们对诚实和权利根本就不了解。您不是跟英国学校里本性善良的孩子们打交道,而是跟一个全是狡诈的棕色诈骗犯的民族打交道,每件下流的事情对他们来说都是最大的乐趣。您会记住我的话的!”

阿吉翁难过地放弃了接着问其他问题的想法,他打算先勤奋而服从地学会在这里所需要学的一切,然后再去做他认为正确和聪明的事情。但无论这位严厉的布拉德利先生说的是对是错,在看到了那个巨大的寺院以及那些拒人千里的骄傲的婆罗门后,他觉得他的计划和他的工作在这片国土上开展起来会非常困难,困难程度远远超过他自己先前的想象。

第二天一早,装着传教士从家乡带来的私人物品的那几只箱子被送到了房子里。他很仔细地把东西拿出来,把衬衫和衬衫,书籍与书籍放在一起,对一些东西若有所思起来。他手里拿着一幅镶着黑框的铜版画,框上的玻璃在路上碎掉了,这是《鲁滨逊漂流记》的作者笛福的一幅画像,还有一本他自很小的时候起就非常熟悉的妈妈用的祈祷书,再有就是一张指向未来的路标——一张他叔父送给他的印度地图,还有两只捕捉蝴蝶用的钢制的网兜架,他自己专门在伦敦让人定制的。他将其中一只网兜架放在一旁以备过几天用。

到了晚上,他把各类东西都分放好,堆积好了,那幅小小的铜版画就挂在他的床头上,他把整间屋子收拾得干净整洁。人们建议他,把桌子和床的四只腿都放在盛上水的碟子里,这样可以避免蚊子的侵扰。布拉德利先生一整天都在外忙业务,而这个年轻人被一个恭恭敬敬的仆人引去就餐,而且在就餐时由他伺候着,却不能跟仆人说一句话,这让他觉得很古怪。

接下来的早上,阿吉翁开始工作。长相英俊、眼睛乌黑的年轻人维亚登亚出现在他的面前,布拉德利向他作了介绍,这个印度人是教他印度斯坦话的老师。微笑着的年轻印度人的英语并不差,而且举止十分得体。当毫无偏见的英国人将手伸给他要跟他握手时,他受了惊吓,赶忙收回手。而且此后他一直避免与白人有任何身体上的接触,因为据说这有可能会玷污他人,因为白人属于更高的种姓。而且他从来也不愿意在英国人坐过的椅子上就座,而是每天自己都带一卷漂亮的篾席来,在砖地上把席子铺开,然后交叉着双腿在席子上高贵而笔直地坐着。他对自己的勤奋好学的学生大概是很满意的,而这个学生也试着向他学习这种席地而坐的技巧,在上课时也总是蹲在地面上一张相似的篾席上,尽管没蹲多久就难免觉得四肢酸疼,直到他习惯了才好了。他勤奋而又耐心地一个字一个字地学习,从日常见面时的问候语开始学,这个年轻老师总是不厌其烦地微笑着耐心地一遍又一遍地示范地读着,他每天都带着新的勇气一头扎入其中,跟印度语稀奇古怪的发音作斗争,开始时在他看来这些模糊的哼哼音根本就不可能清晰地发出来,而现在他已经能够区分这些音并且学着模仿发出来了。

印度斯坦语这种语言那么古怪,但早上跟着这位礼貌的年轻老师学语言的时光还是过得飞快。这位老师的举止就像一位王子,因为一时陷入困境而不得不在一个平民家里授课。下午和晚上的时光就显得十分漫长,足以让这位积极上进的阿吉翁先生长足地感受到孤独的滋味。他与房东的关系很难描述,这个房东对他而言半是施惠者,半是上司,他经常不在家。他通常在中午的时候步行或者骑马从城里回来,作为房主人在家里用午餐,有时他也带一个英国的书记员回来,午饭后在宽阔的长廊上吸烟、午休两三个小时,天近黄昏时再前往他的办事处或库房。有时他外出好几天,去购买产品,这个新来的房客就是尽最大的努力也没法跟这个粗鲁而寡言的生意人交上朋友,而房客觉得这没什么。在布拉德利的生活中,也有一些东西让传教士不喜欢。比方有时候,布拉德利下班后跟那个书记员一起不停地灌着水、朗姆酒和汽水,直至酩酊大醉;一开始,他也一再请这个传教士跟他们一起喝,而他总是客客气气地婉言回绝。

在这种情况下,阿吉翁的日常生活并不那么逍遥。他试着使用他刚刚学的只言片语,在无聊的下午,这幢木房子被火辣辣的炎热占据了,他来到厨房的仆人中间,试着跟这些人聊天。那个信奉穆罕默德的厨师并不搭理他,高傲得很,就像是根本没看见他似的,而送水的和房中跑腿的仆人,他们在席子上蹲几个小时,嚼着槟榔,看着主人费劲地磕磕巴巴地学说话来取乐。一天布拉德利突然出现在厨房门口,这两个二流子正因为传教士的几个错误、弄混了几个词,开心地拍着消瘦的大腿哈哈大笑。布拉德利咬牙切齿地看着他们开心,飞快地赏了那个跑腿男孩一耳光,狠狠地踹了送水的一脚,拉上惊呆了的阿吉翁,一言不发地走了。到了他的房间里,他有些生气地说:“我还要跟您说多少次,别跟这些人凑到一起去!您毁掉我的仆从,当然是以最善良的意愿来毁掉,一个英国人被这些棕色的恶棍看成小丑,这是不可接受的事情!”

他接着又走了,受伤的阿吉翁还来不及为自己辩解一句。

只有到了星期天,这位孤独的传教士才有机会跟其他人打交道。他在星期天总是去教堂,替那些不怎么乐意工作的牧师去布道。在家乡,他在农民和羊毛纺织工面前用爱去布道,而到了这里,在一群由富商、疲惫而病病歪歪的女士和年轻而好动的职员组成的信众群体面前,他觉得自己很陌生而且冷静。这些人剥削了这块富饶的土地,从他们那里听不到一句对当地土著的好话,这些人身上的冰冷的商人特性和颐指气使的冒险家举止令他痛心,渐渐地改变了他的观念,因而他总是为印度人说话,总是提及欧洲人对于当地民族应当尽的义务。很快,他就使自己变得很可笑而不受欢迎,人们将他作为一位胡思乱想家和幼稚青年来轻视。

有时他想到自己的境况,情绪会十分低下,甚至觉得自己简直可怜,但是总有一件事情能给他的心绪以很大的安慰,而且从来没有失效过。这种时候,他就做好准备去远足,他挂上采集植物的盒子,手上拿着网兜,用一个细长的竹竿的一端固定住网兜。他恰恰喜欢大多数英国人都在抱怨的灼热阳光和印度天气,他觉得阳光真美妙,因为他总是保持身心的清新与健康,不让自己疲乏。对他的自然研究和各种爱好而言,这个国家简直就是一个无从估测的沃土,每走一步都有不认识的树木、花朵、鸟类、昆虫让他驻足,让他下决心要花时间去知道它们所有的名称。奇特的蜥蜴和蝎子,巨大的肥硕的蜈蚣,还有其他奇形怪状的动物不再令他吓一大跳,自从他勇敢地用一只木桶在自己的浴室里面打死了一条肥粗的蛇,他觉得自己对可怕的动物危险的恐惧和担心逐渐消失了。

他第一次用网兜扣向一只美丽的大蝴蝶,他看到扣住了蝴蝶,小心翼翼地将这只光芒四射的小动物拿到近前端详着,蝴蝶的宽阔而健壮的翅膀闪烁着大理石般润泽的光芒,上面一层薄薄的若有若无的色彩,这时他的心里被一种不可遏制的快乐所占据,自从他还是个小男孩,经过长时间的气喘吁吁的追逐终于抓到了他的第一只燕尾蝴蝶以来,他再也没有感到这样快乐过。他高高兴兴地去适应热带丛林的种种不适,当他在蛮荒的原始森林里陷入泥淖,受到狂叫的猴群的嘲弄,被激怒的蚂蚁群攻击时,他也毫不退却。只有一次他颤抖地跪在一棵巨大的橡胶树后面祈祷着,附近一群大象以暴风雨和地震的声响从茂密的丛林中走出来。他也习惯了,在他的四面通风的卧室里,一大早被附近林子中急促的猿猴叫声给吵醒,而在夜晚听见狼的哭嚎声。他的眼睛闪着光,机警地在他那张变得消瘦的、棕色而显得更加男性的脸上转动着。

他喜欢在城市里,更喜欢在花园似的安宁的外国村庄里随便走走看看,他看到的印度人越多,也就越是喜欢他们。让他觉得不自在,而且极为难堪的只是当地社会下层的习俗:他们的妇女光着上身随处跑。小巷里面到处可以见到裸露的女人脖子、胳膊和胸部,传教士对此非常不适应,虽然说这些看起来很漂亮,而且裸露之处晒烤成古铜色的皮肤和这些贫穷的女人特有的无拘无束,更增加了表面上的这种自然性。

除了当地习俗的这个不雅之处外,再没有什么比当地人在他面前展现的精神生活更让他费时间和精力去琢磨了。他的目光所及,无处不体现着宗教。就是在伦敦最重要的宗教节庆日人们感受到的虔诚也肯定不会比在这里日常生活中的每天和每一个小巷里面所感受到的多。随处都可见到寺院和神像,祈祷和祭神,仪式和游行,忏悔者和祭司。但是在这种乱糟糟的各种宗教和神中如何找到方向呢?这里有婆罗门教徒、穆罕默德教徒、拜火教徒、佛教徒、湿婆和奎师那的信徒、缠头巾者和剃光头的信徒、拜蛇者和圣龟信徒。那位所有这些迷乱之人所信奉的神在哪里?他看起来什么样子?在所有的崇拜中究竟哪一个是更古老、更神圣、更纯粹的?这没有人知道,尤其是对印度人而言,这一切都没什么区别。谁从他父亲的信仰中得不到满足,就作为忏悔者投奔到另外一个信仰去,去找到另外一个宗教或者干脆自己创建一个。人们用各种小碗盛着各种菜肴来供奉那些无人知其名的神和灵怪,成百个事神活动,寺院和祭司人员全都平安无事地相处,从来没有哪个信仰的信徒会想到去恨或直接杀了那些信奉别的信仰的人,而在家乡基督教国家的人们则常常这样做。这些宗教的东西令人赏心悦目,爱不释手:笛子音乐和温和的鲜花献祭,人们虔诚的脸上平和与安静,而快乐的光芒在英国人的脸上是看不见的。他觉得印度人所严格秉持的不杀生的戒律是美好而神圣的,他时而也有些羞惭,因为他毫无怜悯之心地杀掉过几只美丽的蝴蝶和甲壳虫,并且把它们用大头针给钉住。但另外一方面,正是在这个把每只虫子都视为神的创造物以虫子为神圣的民族中,在这个进行最心诚的祷告和进行寺院事神的民族中,仍然存在着偷盗和欺骗,存在着伪证和背叛这一类司空见惯的事情,人们对此既不愤慨也不觉得奇怪。这位满怀善意的传教士越去思考,他就越是觉得这个民族成为一个他看不透的谜,这个谜嘲弄着所有的逻辑和理论。尽管布拉德利禁止他跟仆人来往,他在不久后还是跟那个仆人开始说上话了,而且那人看起来跟传教士简直就是心心相印,但没过多久就偷了一件他的棉布衬衫,当传教士后来和和气气地严肃地跟他谈这件事情时,他先是赌咒发誓地说他没偷,然后又赧然地微笑着承认了,把那件衬衫拿出来给他看,而且推心置腹地告诉他一个秘密:衬衫上有个小洞,他觉得,主人肯定不愿意再穿这件衣服了。

还有一次那个送水工也让他惊讶不已。这个送水工是通过每天负责从蓄水池取水供厨房和浴室使用以获得报酬和食物的。他每天都在一大早和晚上去取水,一整个白天他都蹲在厨房里或是用人的小屋中嚼槟榔或是啃甘蔗。一天,阿吉翁因为他穿过的一条裤子在外出散步时沾上了不少草籽,因为其他的仆人都外出了,就把裤子交给送水工并且让他去刷干净。这人只是笑着,把双手背在后面,传教士有些不高兴了,严厉地命令他,马上去做这项工作,他才遵循命令,但是一边做一边在嘟嘟囔囔,一边还在流着眼泪,做完后就在厨房里面愤愤不平地待着,就像个绝望的人那样又骂又跳了一个钟头。阿吉翁费了很大的工夫,克服了种种误解,最后才弄明白,他一不小心极大地侮辱了这个人,因为他让他去做了并非他分内的工作。

所有的这些小小的不快越来越多地堆积起来,渐渐地形成了一堵玻璃墙,将传教士和他周围的人隔开,让他日益陷入难堪的孤独之中。因而他就益发全力投入语言学习,带着某种绝望去学。他进步很快,他希望通过语言能够找到打开这个陌生的民族的钥匙。现在他越来越敢于在街上跟当地人搭腔,不带翻译去裁缝、杂货商和鞋匠那里。有时候他也能跟当地的普通人聊天,比方说亲切友好地细看着工匠的手艺,细细地端详着妈妈们怀抱着的婴儿,并夸赞着。他从这些异教徒的言语和目光中,尤其是从他们的友好、善意、孩童般的快乐的笑声中,清晰地感受到一个陌生民族的灵魂,如兄弟一般,在一瞬间所有的樊篱烟消云散,陌生感不复存在。

终于,他觉得认识到了一点,他总能够接近乡下的孩童和普通人,而城里人的所有困难,所有不信任和堕落都来自与欧洲海员和商人的接触。从这时开始,他就常常骑着马,深入到乡村去,去越来越远的地方。他在衣兜里总给孩子们带上一些铜钱和糖块,他到了坐落在起伏丘陵的村落,在农户的土屋前的椰子树下拴好马,或者步入一间以芦苇为屋顶的草屋向屋主问好,并讨口水或椰汁喝,每次都会在友好和善的气氛中结识本地人,跟他们聊天,聊天时男男女女和孩子们会因为他的结结巴巴的语言在惊讶之余开怀大笑,他倒是乐意见到这样。

他现在还尚未尝试借机去跟那些当地人讲解亲爱的上帝。因为他觉得这未免有些太操之过急,而且有些棘手,甚至几乎是不可能的,因为《圣经》信仰中的许多常见的表达他在印度语言中完全都找不到相对应的。此外,在他真正地了解印度人的生活,并且有能力在一定程度上与印度人一样生活和交流之前,他觉得没有权利去把自己升格为这些人的老师,从而去要求他们对自己的生活做出重大的改变。

因此,他的研究更加深入。他设法去了解当地人的生活、工作和营生,他让他们给他看树木、果实、家畜和器具,并告诉他这些东西的名称。他一步一步地研究水稻和旱稻的秘密,获取树皮纤维和棉花的技巧,他观察民屋的建造和制罐技艺,草编技巧,织造工艺。在家乡,他也多少知道一些这方面的工作。他观察农人用红色的膘厚的水牛在泥泞的水稻田里翻耕,他了解了经驯化的大象的工作,也看到驯服的猴子为主人爬到高高的椰子树上去摘取成熟的椰子果实。

一次他出游的时候,在两侧是碧绿青山的宁静的山谷中突遇一场暴雨,他只得到最近的一户人家的茅草屋里面去避雨。他见到在用竹片和泥巴糊成的四面墙里聚着一家几口人,他们拘谨中带着惊讶地向走入屋里的陌生人问好。家中的妈妈用散沫花把白发染红,她微笑着欢迎客人的时候,露出一嘴红色的牙齿来,这表明,她非常喜爱嚼槟榔。她的男人是个个头高大、目光严肃的人,披着一头长发,头发还是黑色的。他从地上起立,做出一副国王般的笔直姿态,跟客人互致问候,并且递给他一只刚刚打开的椰子,英国人喝了一口甘甜的椰汁。在他刚刚进门时,躲到灶台后面的角落里去的一个小男孩,现在从浓密闪亮的黑发下面怯生生地好奇地看过来,在他的小胸脯上有一个黄铜制作的吉祥物,这是他的唯一的饰物,也是他身上穿戴的唯一物品。门上挂着几串等着成熟的香蕉。在整个只有从门那里能投进光来的小茅草屋中,不存在贫瘠,可以看见的是极其整洁,可以看到的是漂亮洁净的秩序。

这个行路人在这里看到了一种知足的家庭气息,心里涌起了一丝丝从遥远的儿童时代而来的对家乡的情感,这一丝乡愁是他在布拉德利先生的那所大房子里面感受不到的。他甚至觉得,他并不是一个来到这个茅屋躲雨的路人,而觉得,他这个在混浊的生活迷宫中迷失的人,到了这里,他才再次呼吸到了正确的、自然的、知足常乐的生活的意义和快乐。密集而粗大的雨点敲打着茅屋厚实的芦苇顶,水帘从屋顶垂下来,像一堵玻璃墙。

大人们无拘无束、开开心心地和这个不同寻常的客人聊天,在说完了客套话之后,他们问了他一个很自然的问题,他来这个国家的目的和打算是什么,他有些尴尬,把话题转开。心地善良谦逊的阿吉翁经常不由自主地觉得,他作为一个远方民族的派遣者来这里,要剥夺这里的人民的神和信仰,而把另外一个神强加给他们,实在是一种肆无忌惮而且傲慢的行径。他一直觉得,只要他学好了印度语,或许厌弃感就会消失。但今天他异常清楚地认识到,这只不过是一种错觉,他对这个棕色民族了解得越多,他心里就越感到没有权利和兴致,摆出一副主子的面孔来干预这个民族的生活。

雨渐渐地停了,雨水冲刷着肥沃的红色泥土,沿着山冈上的小巷淌下去,一束束阳光穿过湿漉漉的闪着水珠的棕榈树,刺眼夺目地反射在香蕉树的宽大叶片上。传教士向房主表示谢意,准备告别,这时一道影子落在地面上,小小的茅屋顿时暗了下来。他马上回过头去,看见一个身影光着脚无声地走进来,是一个年轻女子或者姑娘,她看见他吃惊的目光吓了一跳,飞快地躲到那个男孩在的灶台后面了。

“嗨,跟这位先生说您好!”她父亲对她喊道。她拘谨地走出来两步,把双手交叉在胸前,鞠了几个躬。她那浓密的黑发上还有些雨珠在闪光。英国人友好而迟疑地把手放在上面,向她问好,他深深地感觉到手指间这软而柔的头发,她抬起脸来朝着他,美丽乌黑的眼中满是友好的笑意。她的脖子上戴着一串玫瑰红的珊瑚项链,左脚踝上戴着一只沉甸甸的金圈,在紧贴着胸部下面裹着一件红棕色的长裙。这个简朴美丽的姑娘站在惊讶的陌生人面前,斜阳淡淡映射在她的头发和棕色的肩上,让她那年轻的小嘴里的尖尖的小牙齿闪光。罗伯特·阿吉翁欣喜地看着姑娘,想深深地望着她那安静柔和的眼睛,但他马上又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她的头发散发出潮湿的香气,她裸露的香肩和胸脯都让他迷乱,他随即在她那天真无邪的目光面前垂下眼睛。他掏了掏口袋,拿出一把小小的剪刀来,他平时用这把剪刀修剪指甲和胡须,在采集植物时也常常用到这把剪刀。他把这把剪刀送给这个美丽的姑娘,他知道,这是一件相当贵重的礼物。她有些迟疑地接过剪刀,欣喜中有些惊讶,父母对此道谢不已。他向大家告别离开时,她把他送到小茅屋的屋檐下,抓起他的左手,吻了起来。这鲜花一般的嘴唇温暖的轻轻的触碰搅动了这个男子的血,他真希望能直接吻上她的嘴唇。他没有这么做,只是把她的双手握在自己的右手中,看着她的眼睛问:“你多大了?”

“我不知道。”她答道。

“那你叫什么名字呢?”

“纳伊莎。”

“再见,纳伊莎,别忘了我!”

“纳伊莎不会忘记她的主人。”

他离开了那里,找到了回家的路,沉浸在起伏的思绪中,他一直到天黑才到家,走进自己的房间时,才发现他今天在出游中没有带回来一只蝴蝶或者甲虫,一片叶子或者一朵花。他的房间,就是年轻小伙子的乏味枯燥的房间,以及周围遍地躺着的一些仆人,还有脾气暴躁的布拉德利先生,这一切从来未有像今天晚上这般让他觉得这么恐怖和毫无安慰,他在摇摇晃晃的小桌子边上坐下,想借助一盏小油灯的灯光来读读《圣经》。

在这个夜晚,尽管蚊子唱个不停,他在各种不安的思想中好不容易睡着了,奇怪的梦向传教士袭来。

他徜徉在黄昏中的棕榈山冈上,黄灿灿的阳光散落在红棕色的土地上。鹦鹉在高处呼朋唤友,猴子们大胆地在柱子般高高的树干上翻腾,闪烁着宝石光芒的蜂鸟珍奇无比,各种昆虫用声音、颜色和动作来表达它们活着的乐趣。高高兴兴的传教士漫步在这色彩斑斓之处,心里充满感激和欢乐。他呼唤着一只就像在走钢丝绳的猴子,看,那只灵活的猴子马上听话地爬到地面上,就像是一个仆人似的恭恭敬敬地在阿吉翁面前站好。阿吉翁马上意识到,他在这一个造物的极乐世界里可以发号施令,他随即把小鸟和蝴蝶都叫到自己身边,它们马上飞来,一群群闪闪发光,他挥着手,打着拍子,晃着脑袋,用眼神和咂舌来行使命令,所有这些美丽的动物都顺从地列队,在金色的空中形成悬浮的圆圈和节日的队列,它们发出各种动听的声音,唧唧啾啾、嗡嗡嘤嘤形成美妙的合唱,它们急速旋转,相互追逐,在空中用身影画圈,形成螺旋。这就是一场熠熠放光的、美妙无比的芭蕾舞和音乐会,是一个失而复得的天堂。这个梦中人驻足于这个和谐的魔幻世界,这是个属于他的世界,是他所独有的,他的内心充满了快乐,一种几近痛苦的快乐。因为在这快乐中存在着一丝预感和觉察,一种对自己不配获得这一切以及这一切将转瞬即逝的预感,这位虔信的传教士先前在面对每一种感官快乐时都会感受到这一点。

这种担忧的预感并没有欺骗他。这个开开心心的自然之友正沉浸在猴子的驯服乖巧之中,正在逗弄着亲密地停在他左手上、像只鸽子一般让他随意抚爱的一只大型的蓝翼蝴蝶,这时担忧的阴影和魔幻山冈的解体正在悄然而至,并开始左右着梦中人的心绪。几只鸟儿突然恐惧地尖声大叫了起来,不安的狂风舞动着高高的树梢,温暖快乐的阳光也变得暗淡无光,鸟儿四处逃散,美丽的大蝴蝶在恐惧的无助中被风卷走。雨点激烈地敲打着树冠,远处的响雷轰隆隆地从天空滚动而至。

布拉德利先生步入森林。最后一只彩色的鸟儿也仓皇飞逃。布拉德利身材高大,阴暗如一位被击毙的国王的幽灵,他越走越近,充满蔑视地在传教士面前显灵,用一连串伤害、讥诮、嘲讽的话语和充满恶意的语言来指责他,他是一个骗子,是一个无所事事之徒,他在伦敦的捐资者面前报名要来这里对异教徒进行布道牧灵,还收了钱,可是到了这里之后,什么事情也不做,整天游手好闲地抓甲虫和到处闲逛。而阿吉翁则不得不咬牙切齿地承认,他说的全都是对的,他有罪过,他耽搁了一切。

那位远在英国的权高位重的富有的捐资人,阿吉翁的雇主出现了,他和几个英国的神职人员一起,伙同布拉德利一道在灌木和荆棘丛中驱赶并追逐着传教士,他们一直来到一条熙熙攘攘的街道,来到孟买的郊区,这里奇形怪状的荒诞的印度教寺院四处可见。这里来来去去地流动着各色人群,赤身裸体的苦力,身着白袍的高傲的婆罗门,在寺院的对面伫立着一座基督教教堂,在教堂的正面大门上用石雕塑造了上帝,他飘浮在云层中,目光严肃,髯须飘动。

被驱赶的传教士一下子跃上教堂的石阶,挥舞着双臂,开始向印度人布道。他大声地要求他们看过来,要他们去进行比较,真正的神看起来跟他们自己所膜拜的那个长着无数只胳膊和象鼻的鬼怪东西相比,是多么的不同。他伸手指着那个各种人物扭成一团的印度教寺院前的浮雕,然后又指向他的教会的神像。但是他吓了一大跳,他顺着自己的姿势抬头回望时,神像已经完全变了样,神突然间长出了三头六臂,脸上也不再是那种有些蠢的严肃表情,而展现出一种微妙的、优越的、心满意足的微笑,那些印度教神像中的比较精美的那一部分也不乏这种表情。布道者有些迟疑地朝着布拉德利先生望去,朝着捐资人和神职人员望去,他们所有的人却都消失了,他独自一人无力地站立在教堂前的台阶上,现在上帝本人也离开了他,因为他用六臂朝着印度教寺院招手,用神的开朗朝着印度教神祇微笑。

阿吉翁站在教堂的台阶上,被完全遗弃、受辱,不知所措。他双目紧闭,笔直地站着,灵魂中的每一点希望都消失了,他以绝望的平静等待着那些异教徒用石块砸死他。但这并未发生,在令人恐惧的片刻之后,他觉得自己被一只有力而温和的手给推到一旁,当他再次睁开眼睛时,看见那位石制的天父高大而有尊严地迈下台阶,对面寺庙的那些神祇形象一群一群地从他们的展示台上走下来。天父向所有的神问候,他随即步入印度教寺院,友好地接受身着白袍的婆罗门致以的敬意。而长着奇形怪状嘴巴、满头蓬乱头发和眯缝眼的异教神们则一齐拥入教堂,他们觉得这里一切都很好很美,引得不少信徒也跟着进入教堂,于是出现了在教堂和寺院之间神祇和人群的大挪移。鼓乐声和管风琴声融为一体,相伴相生,安静的皮肤黝黑的印度人在简洁的英国基督教的圣台上放下了莲花。

在节日般拥挤的人群中走来美丽的纳伊莎,她披着一头富有光泽的平直黑发,长着一双孩童的大眼睛。她从很多其他的信众中由寺院那里走过来,迈上通往教堂的台阶,在传教士面前站住。她严肃可爱地看着他,对他点点头,递给他一朵莲花。他幸福得如同在九重天上,俯身向着她那张清纯干净宁静的脸,吻她的双唇,把她搂在怀里。

他还没来得及听,纳伊莎对他说什么,就从梦中醒来了,他觉得自己十分疲惫,对梦境有些吃惊,在黑暗中伸展开四肢躺在床上。各种情感和欲求交织在一起,令他感到痛苦迷茫,感到绝望。那个梦在一定程度上向他展示了他的自我,他的缺点和怯懦,他对自己的职业的不信,他对那个棕色异教徒的爱恋,他对布拉德利的极度憎恨,他面对自己的雇主的良心不安。就是这样,一切都是真的,无法改变。

他很难过,在黑暗中,双眼充盈着泪水。他试着去祈祷却无法进行,他试着将纳伊莎想象为女魔鬼,认识到自己对她的迷恋是该受责备的,但这也无法进行。最后他只好起床,半睡半醒中,刚才的梦境的阴影和战栗还围绕着他。他离开了自己的房间,找到布拉德利的屋子,他有一种强烈的欲望,去看看其他人,同时也怀着一个目的,为自己对这个人的厌烦感到羞愧,想通过自己的坦诚将他变为自己的朋友。

他穿着草鞋蹑手蹑脚地沿着宽阔的走廊来到布拉德利的卧室,卧室的轻便门是由竹枝编织而成的,只编织到门框的一半的高度,高大的空间中有微弱的光,因为布拉德利跟很多在印度的欧洲人一样,习惯整夜都点着一盏小小的油灯。阿吉翁轻轻地将门上的把手向里打开,走了进去。

小小的灯芯在房内地面上的一个泥质的小盏中燃烧着,将微弱而巨大的影子投向前面的光秃秃的墙上。一只棕色的夜蛾围绕着灯光嗡嗡地绕着小圈飞着。在床的周围是很仔细地掖好的蚊帐。传教士拿起灯盏,走近床边,将蚊帐打开一条缝。他正要呼唤熟睡者的名字,却吓了一大跳,因为布拉德利不是一个人在睡觉。他身穿薄薄的丝质睡衣仰面躺着,他的下巴向前翘着,看过去丝毫不会比白天更友好也更和善一点点。在他的身边赤身裸体地躺着第二个人,一个长着黑色长发的女人。她躺在旁边,脸朝着传教士,他认出她来了:就是那个健壮的高大姑娘,她每周都来取换洗的衣物。

阿吉翁没关上蚊帐就急急忙忙地离开了,他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他试着接着睡,但睡不着。白天的经历,夜晚的奇怪的梦,还有刚才看到的那个赤身裸体的女人都让他无法平静。同时,他对布拉德利的厌恶加深了,他甚至不想再见到他,不想在吃早餐的时候向他问好。而最折磨他,最让他感到压抑的问题是,他该不该责备跟他一起住的这个人的生活作风,该不该试着让他改变。从阿吉翁的本质来看,他不愿意做这件事,但是他的职位看来却要求他去克服自己的胆怯,去直接对这个罪人说个明白。他点燃了灯,阅读了几个小时《新约》,蚊子围着他嗡嗡地唱着,不停地烦扰他,但他并未从中得到一种把握和安慰。他几乎要开始诅咒整个印度,或者说诅咒他自己的好奇心和漫游的游兴,正是这些把他带到这里来,把他引入死胡同中。他从未觉得自己的前程如此黯淡,他从未像在这个夜晚一样,深深地感到自己并不适合做一个传教徒和殉道士。

吃早餐的时候,他双眼凹陷,面容疲惫,了无兴致地用勺子在喷香的茶中来回搅动着,百无聊赖地剥着一只香蕉的皮,剥了很久也没剥开,直到布拉德利出现。这个像往常一样,简单而冷淡地向他打招呼问好,开始向侍童和送水工发号施令,在那一串香蕉中左看右看,挑出最金黄色的那只来,然后飞快而又专横地吃掉,同时在洒满阳光的院子里,仆人为他备好了马。

正当他要起身时,传教士说道:“我还有话要对您说。”布拉德利有些疑惑地抬起眼睛来。

“有话说?我的时间很紧,必须现在说吗?”

“是的,最好现在。我觉得自己有义务对您说,我知道您跟一个印度女人有着令人难以置信的交往。您可以想到,让我说这些,有多么难堪……”

“难堪!”布拉德利一下子跳起来,怒气冲冲地发出了一阵嘲笑,“先生,您是一只比我所能想象的还要蠢的驴!您怎么看我,对我来说根本就没有任何作用,您却在我的房子里四处窥探,我觉得这简直下流。我们简单地处理这事吧!我给您时间到星期天。到那时千万拜托您要在城里面自己另外找个住处,因为我不能在这幢房子里面多忍受你一天!”

阿吉翁以为他会敷衍了事,却不想他会给他这么个回答。但他绝不让他吓住。

“我非常乐意,”他面不改色地说,“将您从我住在这里而给您造成的骚扰中解放出来。早安,布拉德利先生!”

他走开了,布拉德利认真地看着他的背影,有些受触动,也有些觉得好笑。然后他捋了捋粗硬的胡须,吹着口哨唤来了狗,走下木头楼梯来到院子,骑马进城去了。

两个男人都对这次简短的疾风骤雨式的谈话和将话说到明处感到由衷地松了一口气。而阿吉翁却突然发现自己面临着在一个小时之前他还不必考虑的问题以及目前必须马上做出的决定。但当他越是认真地考虑自己的事情就越是清楚地认识到,跟布拉德利的争论不过是无足轻重的小事一桩,消除他目前这种完全混乱的状况则是一个迫不及待的严峻的问题。这样一想他的思路就更加清晰,心里也就舒坦了一些。住在布拉德利的房子里面生活,他有劲使不上,无法满足的欲望和无所事事的时光,对他来说成为一种折磨,他那单纯的天性再也无法承受这一切,结束这种半囚徒式的生活,使他心里觉得轻松起来,接下来生活中该来什么就只管来吧。

现在还是清晨时光,花园的一角他最喜欢的地方还在阴凉的半影中。这里疯长的灌木丛的枝条垂过一个四周被圈起来的小池塘,以前人们大概打算把这里建成一个游泳池,但现在无人管理,荒废了,一小群黄色的甲鱼在这里住下了。他把自己的竹椅搬到池塘边,坐在椅上,看着默不作声的那些动物,它们迟缓愉快地在温暖的水中游着,用狡黠的小眼睛看着这个世界。在整个院子的另外一头,一个闲着的马厩少年蹲着在歌唱,他的单调的鼻音听起来就像是水波荡漾而至,消逝在温暖的空气中,坐着的人昨晚一夜没睡好,现在觉得疲乏,他闭上眼睛,双手下垂,睡着了。

他被蚊子叮醒时,有些惭愧地发现,他差不多睡了整整一个上午。但他现在觉得精神很好,情绪也不再低落,于是他就刻不容缓地先去整理一下自己的思路和想法,厘清自己生活中的种种混乱。现在他毫不怀疑地弄清楚了一点,这也是长久以来在下意识中使他无法工作,并且在梦中让他害怕的一个认识,就是到印度来虽然是很好的,也是明智的,但是他确实不具备成为传教士所必备的内在的使命感和驱动力。他那谦逊的天性足以使他认识到自己的失败和令人沮丧的缺点,但他却没有理由为此感到绝望。他目前更加觉得,因为他现在已经下定决心,去为自己找一份合适的工作,将富饶的印度真正作为一个很好的避难所和家乡。那些当地人全部都信仰错误的异教神祇,这虽然令人悲哀——但他的职业却绝对不是去改变这种状态。他的职业是,为自己去占领这个国度,从中为自己和他人获取最好的东西,他要将自己的眼光,自己的知识,自己的充满行动热情的青春都贡献出来,只要有对他合适的工作出现,他就要乐于准备好工作。

在当天晚上,他跟一个住在孟买的斯特罗克先生面谈了不到一个小时,他就被此人雇为秘书和附近的一个咖啡种植园的监理。斯特罗克向他保证,会设法将他的一封信带到伦敦,给他到目前为止的雇主,阿吉翁在信中解释了他的所作所为,并且表示日后有义务为收信人做事。这位新的监理回到他的住处时,发现布拉德利戴着袖套正独自坐在那里吃晚饭。他还没在他身边坐下,就告诉了他今天发生的事情。

布拉德利嘴里满是食物,点着头,往他喝的水中倒了点威士忌,近乎友好地说:“您坐吧,要吃什么自己拿,鱼都快要凉了。现在我们差不多是同行了。好,我祝您一切顺利。种植咖啡比让印度人改信基督教要简单多了,这一点是可以肯定的,也有可能同样有意义和价值。阿吉翁!我还真没想到您有这么多的理智。”

他要去的种植园在内陆,路上要走两天,后天阿吉翁就要在一群苦力的陪伴下前往。这样他就只剩下一天时间来处理他自己的事情。让布拉德利吃惊的是,阿吉翁明天要向他借一匹马,但他什么问题也没问。在温暖的黑色的印度之夜,两个男人面对面地坐着,他们让人拿走那盏被成千只昆虫绕飞的灯,他们现在觉得彼此之间的距离比这几个月里不得不住在同一个屋檐下的任何时候都要更近。

“您说,”阿吉翁在沉默了良久之后开口了,“您是不是从来就没有相信过我的传教计划?”

“哦,我信过,”布拉德利平静地回答,“您是认真的,这一点我看得很清楚。”

“那么您肯定也看见了,对于人们想让我从事的工作而言,我是多么的不合适,这一点您肯定也看见了,但是您怎么什么也没对我说呢?”

“又没有人雇我做这项工作。我不喜欢别人对我的事情指手画脚的,同样我也不会对别人这样做。而且,我在印度看到过一些最离奇的事情都有人做过,也做成了。布道是您的工作,不是我的。现在您自己就认识到了您的一些错误!以后您也会这样对待别人的……”

“比方对待谁?”

“比方今天早上您劈头盖脸地对我说的那些话。”

“哦,因为那个姑娘!”

“正是。您曾经是神职人员;尽管如此,您也必须认识到一点,一个健康的男人如果身边不是时而有个女人的话,不能多年地生活和工作,而且同时还保持健康。我的上帝,您听了这话别脸红啊!您看,作为在印度的白人,如果一开始没有从英国带来一个女人,在这里可以选择的余地是很小的。这里没有英国姑娘。在这里出生的姑娘,还是小孩子时就被送回欧洲了。所以只能在随船妓女和印度女人之间做出选择,而我愿意选印度女人。您觉得这又有什么严重呢?”

“哦,正是这一点我们有分歧,布拉德利先生!我觉得,《圣经》和我们的教会规定,任何一种婚外的关系都是严重和不对的!”

“但是人们没有别的办法的时候呢?”

“怎么会没有别的办法?如果一个男人真正地爱一位姑娘,他就该跟她结婚。”

“但是不会跟一个印度姑娘吧?”

“为什么不呢?”

“阿吉翁,您的心要比我的宽广得多!我宁愿咬掉自己的一只手指也不愿跟一个有色人种的女人结婚,您听明白了?以后您也会这样想的!”

“哦,拜托,我可不希望这样。我们已经把话说到这里了,我可以跟您说了,我爱上了一位印度姑娘,我还真就想让她成为我的妻子。”

布拉德利的脸变得十分严肃:“您千万别这么做!”他说话时几乎是在请求。

“会的,我会这样做。”阿吉翁滔滔不绝地说下去,“我会先跟这位姑娘订婚,然后教导她,给她上课,一直等到她能够接受基督教洗礼,然后我们在一座英国教堂里举办婚礼。”

“这姑娘叫什么?”布拉德利沉思着问。

“纳伊莎。”

“她父亲叫什么?”

“这我还不知道。”

“好吧,到举办婚礼还有很多时间;您最好再好好想想!我们这样的人当然有可能爱上一个印度姑娘,她们大多很漂亮。她们也会成为忠诚温顺的女人。但是我还是只能把她们看作一种小动物,比如说风流的山羊或者美丽的小鹿,并不看作我们的同类。”

“这不正是一种偏见吗?所有的人都是兄弟,印度人也是一个古老高贵的民族。”

“对,这一点你可最好要知道,阿吉翁。就我个人来说,我十分尊重各种偏见。”

他站了起来,说了句晚安,走进了他的卧室。在那个卧室里,他昨夜留宿了那个漂亮高大的洗衣妇。“就像一种小动物”,他是这么说的,阿吉翁过后在脑子里拒斥这种说法。

第二天一早,布拉德利还没来吃早餐,阿吉翁就让人把马牵来,策马远去,这时候,摇晃的树梢上早起的猴子们还在啼叫。太阳还没有升得多高,他就来到了认识了漂亮的纳伊莎的那间小茅屋,他拴好马,步行走近茅屋。门槛上坐着那个没穿衣服的小儿子,他正跟一只小山羊玩闹,他嬉笑着让山羊一再把他顶开。

这位来访者正想从这条路走开,进入小茅屋,从屋里出来一位年轻的姑娘,走过蹲着的小男孩,他马上认出来,这姑娘正是纳伊莎。她走到巷子里,右手上举着一只泥质的细长水罐,从阿吉翁面前走过,并没有注意他,阿吉翁开心地跟着她。他很快地追上了她,向她问好。她抬起头,轻声地回复了她的祝福,冷淡地用她那双美丽的棕黄色眼睛望着这位男子,就仿佛根本不认识他一样,他拉起她的手,她受到惊吓,把手抽回去,加快脚步往前走。他陪同她来到一个垒成的贮水池边,水从细细的泉眼中穿过长满青苔的石块点点滴滴地流聚起来。他想帮她将水罐装满水,帮她把水罐举起来,但是她默默地把他撇开,一脸倔强的神态。他对这种生硬的态度感到很惊讶也很失望,他从口袋里面掏出为她带来的一个小礼物。当他看到,她马上放弃了防范,伸手去抓那个他递上的物品时,他心里多少觉得有点不快,那是一只带珐琅彩的小盒,上面有美丽的花卉图片,圆形的盒子盖的内侧装着一面小小的镜子。他给她看,怎么打开小盒子,然后把它放在她的手中。

“给我的?”她用孩童的眼神问道。

“给你的!”他说。她在把玩这小盒子,而他轻轻地抚摸着她那天鹅绒一般的臂膀和她的长长的黑发。

她对他说了声谢谢,神情犹豫不决地去拿那只盛满水的水罐,他想对她说几句亲热温柔的话,可是她显然只能听得半懂不懂的,他在努力地想着词句,有些不知所措地站在她的身边,他突然觉得他和她之间存在着鸿沟,他非常难过地想到,能够把他和她联结在一起的东西太少了,要把她变成自己的新娘,变成自己的女朋友,让她理解自己的语言、认识他的本质、分享他的思想,都将会需要多么漫长的时间,

这时,他们慢慢地朝着小茅屋的方向往回走,他走在她的身边。那个小男孩跟山羊玩起了紧张的追逐游戏。他的黑棕色的后背在阳光中闪耀着金属的光芒,他那因为吃大米而鼓胀起来的肚子让他的腿显得格外纤细。英国人带着一丝陌生感想到,如果他跟纳伊莎结婚,那么这个大自然的孩子就会成为他的内弟。为了避免去想这个情景,他把目光再次投向纳伊莎。他端详着那张精致的脸,大眼睛和清爽的孩童般的嘴巴,他不由得想,或许他今天就能够好运地从这样的双唇上获取第一个吻。

突然从茅屋里面出来一个人,就像是闹鬼似的出现在他面前,一下子把他从刚才的美好想法中给吓醒了,他几乎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第二个纳伊莎出现在门框上,她跨出门槛,站在她的面前,她跟第一个纳伊莎长得一模一样,就像是照镜子产生的图像。而这个镜像朝着他微笑,向他问好,从自己腰部的布兜中掏出了一样东西,她得意地把这样东西在她的头上晃动着,这件物品在阳光中闪光,他也马上就认出来了。就是那把小剪刀,他不久前送给纳伊莎的。而今天他送小盒子的那个姑娘,他深深地注视过那个姑娘的眼睛,抚摸过她的臂膀,她却不是纳伊莎,而是她的妹妹,现在两个姑娘并排站在一起,也还是几乎没法把她们区分开来,这时爱上了纳伊莎的阿吉翁觉得自己受骗了,上当了,却又没法说个明白。两只小鹿长得像得没法再像了,如果在这个时刻让他可以随意在两人中选出一人带走,并且永远地留在自己身边,他也不知道,两个人中他究竟爱的是哪一个。他有可能渐渐地认识到,那个真正的纳伊莎是姐姐,个头略微矮一点。但是他的爱,他在这一刻之前对自己的感情还那么有把握,却在这一刻破裂了,分成了两半,就像是这个姑娘的图像那样,在他的面前出乎意料地突然间变成了一双。

布拉德利对发生的这件事一点都不知道,当阿吉翁中午回家,默不作声地吃饭时,他也没有提出任何问题。到了第二天早上,阿吉翁的苦力们来了,把他的箱子和袋子装上,运走时,这个即将启程的人将手伸给留下的人,再次向他表达感谢,布拉德利有力地握住他的手,说:“一路平安,我的好小伙儿!一段时间以后,你会看够了那些甜腻腻的印度嘴脸,你会非常渴望再次见到一个正派的英国人!到那时候,您再来我这里,我们对很多事情的看法都会一致了,现在我们对很多事情的看法还不一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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