辩证法与人的历史生成

马克思认为黑格尔的辩证法尽管是抽象的、思辨的自我意识的形成史，但是它实质上表达了人的历史生成。在黑格尔那里让概念流动起来的辩证法与人的存在是一致的，即人不是前定的、有着自己先验的本质的存在者，人的存在本身就是充满矛盾的，正是人在自己的实践活动中对当下的不断超越才构成了人的存在，也就是说人之所以是自由自觉的，就是因为人能超越给定的现实，历史的生成自己。

笔者认为，《1844年手稿》中马克思对黑格尔辩证法的吸取在于这样的两段话中:“黑格尔的《现象学》及其最后成果——辩证法，作为推动原则和创造原则的否定性——的伟大之处首先在于，黑格尔把人的自我产生看作一个过程，把对象化看作非对象化，看作外化和这种外化的扬弃;可见，他抓住了劳动的本质，把对象性的人、现实的因而是真正的人理解为他自己的劳动的结果。”^[38]第二段是在批判黑格尔辩证法的抽象性时提到的:“这个过程必须有一个承担者、主体;但主体只作为结果出现;因此，这个结果，即知道自己是绝对自我意识的主体，就是神，绝对精神，就是知道自己并且实现自己的观念。”^[39]其中重点是作为结果出现的主体。具体说来表现在如下三点。

1．辩证法的否定性与人的历史生成

黑格尔哲学是破康德哲学的自由和必然性的二分，也是对现代性的反思。在黑格尔看来，宇宙是统一的，问题是人们看世界的思维方式出了问题，也就是自笛卡尔以来形成的知性思维方式。破解这种知性思维就是采用否定的方式，但这种否定不是外在的、经验的否定，而是内在的否定。黑格尔在反驳近代哲学观时说:“反驳一个原则就是揭露它的缺陷，但它是有缺陷的，因为它仅只是共相或本原或开端。如果反驳的彻底，则这个反驳一定是从原则自身里发展起来的，而不是根据外来的反面主张或意见编造出来的。所以真正来说，对一个原则的反驳就是对该原则的发展以及对其缺陷的补足，如果这种反驳不因为它只注意了它自己的行动的否定方面没意识它的发展和结果的肯定方面从而错认了它自己的话。”^[40]黑格尔在对感性、知性和知觉的反驳时就是使用了这种从内部的反驳方式。之所以知性思维方式是有缺陷的，是因为它们是片面的。而真理是大全，“真理只有作为体系才是现实的”^[41]。这里说的现实是指实现的过程，也是实体就是主体的意思所在，而历史就是在精神的自我否定中展开的漫长过程。

我们知道，黑格尔的否定性的辩证法还是精神的、思维的发展过程，从而它还是与真实的生活隔了一层，也是把现实和思维分隔开了。马克思就是要在这一点上突破黑格尔而把辩证法奠基于现实的人的实践活动中。在实践活动中形成的人和自然、人和人的关系才是辩证法的真实根基。

(1)在关于人和自然的关系上，马克思承认人首先是自然存在物，但是人不会局限于自己的自然生命。人有自己的目的从而不同于动物只属于自己的种，人能超越自然的局限性，让自然人化。也就是人在自我否定中实现自我。但是我们这样来理解人与自然的关系的时候很有可能又陷入为黑格尔所批判的知性的思维方式。因此要注意的是，马克思在这里所说的自然的人化和人的自我成就过程不是片面的主体性，而是人与自然的辩证统一关系。在人类之前的自然界是存在的，但是对人是无意义的，还不是为我而存在的。马克思很明确地说:“历史本身是自然史的即自然界生成为人这一过程的一个现实部分。自然科学往后将包括关于人的科学，正像关于人的科学包括自然科学一样:这将是一门科学。”^[42]但是在异化的社会关系中，因为工人失去了自然界，工人就既不能占有劳动的生活资料，也不能占有直接的生活资料，这就是工人的奴隶状态的顶点:“他只有作为工人才能维持自己作为肉体的主体，并且只有作为肉体的主体才能是工人。”^[43]这是马克思根据人的自由自觉的本质对资本主义社会的批判。因此，人要成为人的存在就要扬弃狭隘的私有制，重新使自然回归人。

(2)人与自然的关系必然要表现为人与人的关系。因为“自然界的人的本质只有对社会的人说来才是存在的;因为只有在社会中，自然界对人来说才是人与人联系的纽带，才是他为别人的存在和别人为他的存在，只有在社会中，自然界才是人自己的人的存在的基础，才是人的现实的生活要素。只有在社会中，人的自然的存在对他来说才是自己的人的存在，并且自然界对他来说才成为人”^[44]。但事实上，人们常常将社会作为“抽象的东西”与个人对立起来。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马克思从生产出发，生产要以人们之间的交往关系为前提，因此，这个由人和人的关系建立起来的社会就是人类生存的必然形式。所以，否定性不仅是对自然生命的突破，也是对异化的社会关系的否定。人只有在与自然、与人的双重关系中才能实现自己。

(3)否定性表现在新的社会形态上就是马克思讲的共产主义，这是人和自然、人和人关系的和解。马克思把黑格尔的辩证法称为否定性的，也就是我们常说的否定之否定的辩证法。但是我们知道黑格尔的辩证法是抽去了一切现实内容的精神的活动，现实的、具体的异化被抽象化为否定性的逻辑的运动，不过是一个逻辑概念到另一个逻辑概念的过渡。而对于马克思来说重要的是打开一个关于新的历史的视角，共产主义就是否定之否定的实现:“共产主义是作为否定的否定的肯定，因此，它是人的解放和复原的一个现实的、对下一段历史发展来说是必然的环节。共产主义是最近将来的必然的形式和有效的原则。但是，共产主义本身并不是人的发展的目标，并不是人的社会的形式。”^[45]也就是说共产主义不是一个应然的目标，它是人的内在超越当下生活的必然性。私有财产是对人与自然的感性关系的否定，扬弃私有财产就是要恢复到人与自然、人与人的感性关系。“共产主义是径直从无神论开始的(欧文)，而无神论最初还根本不是共产主义;那种无神论主要还是一个抽象。——因此，无神论的博爱最初还只是哲学的、抽象的博爱，而共产主义的博爱则径直是在现实的和直接追求实效的。”^[46]马克思在这里的意思是，现在我们说的共产主义不再需要无神论作为中介，因为无神论是对神的否定，但是对神的否定不再是我们的目的，而毋宁说现实世界之谜在政治领域、在经济领域。因此，共产主义不再需要无神论。而转向现实世界的批判，在《1844年手稿》中就表现为对私有财产的积极扬弃。

2．推动性和创造性与人的历史生成

马克思把黑格尔辩证法称为具有推动性和创造性的。在黑格尔那里，实体不同于斯宾诺莎的死的不动的大全，实体自己运动，实体就是主体，这个发展过程是历史的过程:“‘精神自在地就是运动’，就是由自在转变为自为，由实体转变为主体，由意识的对象转变为自我意识的对象、即转变为概念的运动，精神发展的各个环节表现于各种特定的‘意识形态’就是‘历史’。”^[47]按黑格尔的意思，“意识在这个运动里就是它的各个环节的全体。——意识必须同样按照对象的各个规定的全体去对待对象并且按照全体规定中的每一个规定去把握对象”^[48]。这个要求催生了历史问题，因为存在作为“精神”，通过所有各个环节达至整体性的过程就是黑格尔所理解的历史。在黑格尔这里，精神作为绝对是自足的，它推动自身发展、创造自身，“精神自己二元化自己，自己乖离自己，但却是为了能够发现自己，为了能够回复自己”^[49]。马克思吸取了这种自我推动、自我创造原则，并把它作为人的历史生成原理，这一原理后来被解释为实践，是人的形成自己历史的实践活动。

马克思在笔记本Ⅰ中分析异化劳动时指出，人与动物的区别是人把自己的活动作为意识，把自己的生活作为对象，这样人的活动才是自由的活动，而动物受制于它的生命生产的唯一领域:“动物和自己的生命活动是直接同一的。动物不把自己同自己的生命活动区别开来。它就是自己的生命活动。人则使自己的生命活动本身变成自己意志的和自己意识的对象。他具有有意识的生命活动。这不是人与之直接融为一体的那种规定性。有意识的生命活动把人同动物的生命活动直接区别开来。正是由于这一点，人才是类存在物。或者说，正因为人是类存在物，他才是有意识的存在物，就是说，他自己的生活对他来说是对象。”^[50]类作为人的本质具有一种普遍性，但是之所以具有普遍性是因为人的有意识的生命活动。马克思在这里用了费尔巴哈的类概念，但是已经不同于原始的内在的、无声的类了。正是这种类的活动使得人与动物区别开来，形成人的本质。这种类的活动就是自我创造、自我推动的活动，就是突破种的生命而构成人的历史性的东西。

对于创造问题，马克思和黑格尔是一致的，即这种创造是在主体内部的自我形成过程，是主体与对象之间的一个辩证过程，而绝不是一个外在的上帝创造。在人之外寻找人的起源的问题是一个抽象的问题，不仅把人自己抽象掉，也把自然界抽象掉，从而人与自然是相互隔绝的。对此马克思曾说:“既然你提出自然界和人的创造问题，你也就把人和自然界抽象掉了。你设定它们是不存在的，你却希望我向你证明它们是存在的。那我就对你说:放弃你的抽象，你也就会放弃你的问题，或者，你想坚持自己的抽象，你就要贯彻到底，如果你设想人和自然界是不存在的，那么你就要设想你自己也是不存在的，因为你自己也是自然界和人。不要那样想，也不要那样向我提问，因为一旦你那样想，你就把自然界的和人的存在抽象掉，这就没有任何意义了。也许你是一个设定一切不存在，而自己却向存在的利己主义者吧?”^[51]因为关于人和自然的形成是一个具体的实践的历史过程，是自我推动和自我创造的具体过程。值得注意的是，自我创造不是从无中创造自己，自我创造还是要放到人与自然的关系中去理解，人是属于自然的存在物，人的创造是自然人化的过程从而也是人超出自然的自我创造过程。关于这个历史过程，马克思说:“整个所谓世界历史不外是人通过人的劳动而诞生的过程，是自然界对人来说的生成过程，所以关于他通过自身而诞生、关于他的形成过程，他有直观的、无可辩驳的证明。”^[52]

3．辩证法与作为结果出现的无产阶级

黑格尔辩证法的否定和超越的性质，注定了绝对精神一定是最后才出现的。因为每一个当下的主体都要被否定，也是在不断的否定中主体成就了自己。最后，这个“知道自己是绝对自我意识的主体，就是神，绝对精神，就是知道自己并且实现自己的观念”^[53]。对于马克思来说，这个作为结果出现的承担者就是无产阶级。虽然早在《德法年鉴》时期，马克思就提出无产阶级的历史使命，但是无产阶级不是马克思个人的理论发现，这个阶级作为将要承担历史使命的主体其实是最后才出现的。换言之，工人并不天然就是无产阶级，工人的阶级意识是在不断地与客体搏斗过程中获得的。

这一作为结果出现的主体也特别为卢卡奇重视，我们知道卢卡奇在写成《历史与阶级意识》时并没有读到《1844年手稿》，他从对《资本论》的解读中得出的这样的一条马克思主义的人道主义道路。卢卡奇把主体客体把握为历史辩证法的基础，从而区别于宗教的、乌托邦的关于人的看法，人是在与客体的关系中历史的生成的。“只有历史的辩证法才造成了一种全新的情况。这不仅是由于在历史的辩证法中，界限本身就是相对的，或者说得更确切些，是在变动之中的;这不仅是由于所有那些存在的形式(它们的抽象的对应物是各种形式的绝对)都变成了过程，和被把握为具体的历史的现象，以致于绝对不是被抽象地否定，而是被把握为具有具体的历史的形态，被把握为过程本身的环节;而且更是由于历史的过程是独一无二的，是辩证地前进的，是辩证地后退的，因此它就是不断地争取达到真理的更高阶段，就是不断地争取达到人的(社会的)自我认识的更高阶段。”^[5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