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纶济世一代英才

经纶济世一代英才

———追忆杨小凯

尹尊声

美国西东大学商学院教授

对于生死的态度，中国人历来是通达、浪漫、甚至是幽默的。中国人把出生、嫁娶和死亡当成是“红白喜事”，以不同的方式隆重庆祝大自然的周而复始。中国人甚至把灵柩叫棺材，谐升官发财的音韵。江西、湖南一带古风是给出嫁的女儿陪上一副棺材，敲锣打鼓送到婆家，以期给丈夫带来官运和财气。但是，中国人对生死的通达和浪漫大概只适用于正常的生老病死，而不适用于像小凯这样才华出众偏又英年早逝的人。小凯的去世令人痛心，我至今怅然若失。上天如有知，为什么不多给他一点时间去完成他未竟的事业，造福于后人呢？小凯的早逝使我们不仅失去一位良师益友，更重要的是使我们社会失去一代英才，一位经济学派的领军人物。

小凯与留美经济学会

我与小凯的友谊始于中国留美经济学会的成立。1985年5月25日，来自美国各地的中国留学生和访问学者58人，借中国驻纽约总领事馆举行经济讨论会，并成立中国留美经济学会（原名“中国留美同学经济学会”）。这个学会就是由杨小凯倡导并由他和于大海发起组织的，那时他们正在普林斯顿大学读经济学博士。而与会的也多是自中国大陆二十多岁来的青年学生，为研究中国经济问题聚集到一起，是个名副其实的学生团体。为了这次会议，他们还筹款补助大家。这算是我参加的第一次国际会议了，我至今仍珍惜保存着这次会议的全部文件。

二十年过去了，这个学会从一个初出茅庐的学生学术团体，成长为一个研究中国经济问题的国际知名经济学团体，对中国经济改革的理论和政策研究有着举足轻重的影响。回首往事，我们不得不佩服这两位发起人的远见卓识和组织能力。创会伊始，谁会想到，中国留美经济学会二十年后会发展成一个拥有五百多名博士成员的组织，能在北京人民大会堂与中国科学院共同举办私有企业和中国发展的国际研讨会？谁又会想到中国总理能亲自接见与会代表并共商国是？谁又会想到留美经济学会的会刊能从一份薄薄的《会员通讯》发展为一份具有国际影响力的专业期刊《中国经济评论》（China Economic Review），并成了跻身于前五十名之内的主要国际经济学杂志呢？

值得一提的是，当时大海和小凯花了相当多的精力和时间，把学会在新泽西州注册成一个非营利的公司机构。这一点对学会筹款和发展至关重要。较之众多华人学术团体，中国留美经济学会财力雄厚，人丁兴旺，不能不归功于二位创始人草创之功。学会发展到今天的规模，令我们倍加思念小凯的贡献。

俗话说:“前人栽树，后人乘凉。”颇令人惋惜的是，学会的两位发起人中一位发起人英年早逝，另一位发起人难返国门，徒有赤诚之心，想来也真让人感慨良深。

与小凯的一次学术交流

留美经济学会成立不久，就定期出版自己的学术刊物《会员通讯》，英文名为Forum of Chinese Young Economists，体现了这个留学生组织从事学术研究的严肃认真精神。在第一期《会员通讯》里，小凯用中文写了篇文章，题为《经济制度改革政策咨询的开放和多元化》。这篇文章把经济学界大致分成四类:中国老经济学家，计量经济学家，中国青年经济学家和以世界银行为代表的国际力量（包括邹至庄教授等）。小凯的分类表现出他对经济学流派独特的见解，表现出他很强的洞察力和综合分析能力，但也不乏偏激的观点。我在第二期《会员通讯》中写了一篇《也谈经济改革咨询的多元化问题———与杨小凯同学商榷》，对他以年龄和国际背景的分类方法提出质疑，提出要重视苏联、东欧和发展中国家发展的经验教训，做到真正的咨询多样化。在第二期中，单伟健对于大海的市场社会主义说提出反驳。学会一开始就主张讨论自由，文责自负，建立起了良好的文风。

这些学术上的争辩为留美经济学会开创了和谐的学术讨论气氛，学术观点可以针锋相对，但不伤和气，不损友谊。到目前为止，海内外老中青学者浑然一体，广泛交流，形成一个有影响、有亲和力的学术网络，而没有派系之争。这对推动中国经济改革，对解决经济改革理论和政策上的前沿和敏感问题起到了非常有益的作用。在小凯等学者的带动下，留美经济学会从幼稚走向成熟。这群学子从学生变成教授学者，开始在经济学各个领域崭露头角，或成为学术领军人物，或成为治国理财的实干家。这批学者不仅在中国经济问题上可执牛耳，并开始在国际主导经济理论研究方面占有一席之地，而小凯正是这批学者中的佼佼者。

墨尔本探病

2001年9月，医生诊断小凯患了肺癌，发现时已是晚期。我在得知这个不幸的消息后，利用去悉尼开会的机会，专程到墨尔本去看望病中的小凯。那是11月中，小凯动了第一次手术已有近两个月时间，正在家中养病。印象中小凯的家在市区东部一个高尚住宅区，一座二层西式洋房，与周围房舍相比较新也较大，可见小凯在几经坎坷后，学术上取得了很高成就，生活上也开始安定下来。可天有不测风云，没想到竟恶疾缠身。

见到小凯时，他正在读一篇学生的论文，客厅里仍放着不少杂志、刊物。见到他面容消瘦，气力有限，就没有多问他的病情。但从桌子上放的一些医书，就知道他正通过各种途径和疾病作着苦斗。除西医外，他也尝试中医、气功等方法。聊了一会儿之后，小凯带我参观他家前厅后院，并一一介绍他种植的各种花草、果木。院子不算很大，但井井有条，有花有草，充满生机。

中午，小娟一定留我在他家用午餐。我记得最主要一道菜是草药炖鲤鱼，小娟解释说这对病后恢复很有效。小凯生病，小娟承受极大压力，但为了配合治疗，她一直表现得十分乐观的样子。

饭后，小凯休息了一会儿，决定带我去附近一个森林公园散步去。小凯是开车带我去的，公园离他家并不远，没开几分钟就到了。这是一个对外开放的森林公园，那里没有精心修葺的花圃和草地，但树木繁茂，空气新鲜，这种环境对小凯的病后康复很好。他告诉我他几乎每天都到这里来走走。公园内虽然没有花草，但上下坡的地方都有用宽大木板修起行人道，走起来方便、踏实。

下车后，我们海阔天空，边走边谈，谈到他对中国经济改革的看法，谈到中国政治改革的前途。因为他知道我是学商业管理的，我们没有谈很多经济理论问题。

在这次见面之后，我一直关心他的病情变化。后来听说他康复得很好，病灶不断缩小，胸腔积水也被吸收，他又跑到国内举办超边际分析研讨会去了。再后来听说连癌细胞也消失了。我真的希望奇迹能在小凯身上发生，让他完全康复。

英年早逝　一代骄子

小凯是我所知道的第一位致力于创立经济学新学派的同龄人。他有这个智慧、毅力和勇气，为了攀登这个高峰，他脚踏实地的在进行研究。古人云:“小智者治事，大智者治人，睿智者立法。”小凯为了探索经济学的基本规律和法则，他孜孜以求，敢于怀疑，敢于向权威挑战而不随波逐流。小凯可谓有经纶济世能力的“睿智”之士。

读过Thomas Kuhn写的《科学研究结构》（1962）一书的人都知道，什么才称得上科学研究、科学发现和学科革命。他认为，科学研究就是具有原创性的概念和理论上的研究典范（Paradigm），这种典范能带动这个学科进行新的探讨，并以这个新的概念和理论取代原有的理论。小凯进行的研究就是开创新河的典范研究，他的超边际分析方法和分工与专业化理论，被一些著名经济学家们认为是“才华横溢”之作。经济学诺贝尔奖得主布坎南称其为“世界上最好的经济学家之一”。小凯的新兴古典经济学向新古典经济学提出了挑战，他的学说正逐渐被接受，而这个学派一旦形成，并为主流经济学派接受，就会对经济学研究产生革命性的影响。

小凯以他的新兴古典经济学理论展示他具备成为这个学派的领袖人物和一代宗师的才能和智慧。小凯正在取得一个人所能取得的最高成就，立言传世，留芳后人，大器将成之际，竟突然心力交瘁，撒手人寰。天不假年若此，不能不让人仰天痛惜！

后记:2010年12月10日，借天津南开大学召开《中国留美经济学会会长论坛》隆重纪念CES成立25周年，会议制作了镀金银质纪念章，颁发给历任会长。同时也为对CES有杰出贡献的会员颁发了此纪念章。在开列杰出贡献会员名单时我们首先想到的就是小凯，他虽已往世，但作为CES创始人之一，首当享此殊荣。我们把这份荣誉送给了小娟和他们的两位女儿。

小凯和他的传世之作将永远和我们在一起，永留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