殇亲悲吟_曾国藩家族故事
曾纪泽算不上有名的诗人,但惯于写诗寄情志感,留下了不少这方面的诗作,成为他心路历程的记录。在异国他乡,他也是如此,甚至更需要这种抒发感情的方式,所谓“酒不解愁犹有睡,心无所寄付诸诗”。
他以诗抒发国事日非而不得伸志以纾的忧愤,也记录家人家事多生变故的哀伤。
就在他心力交瘁地与俄国谈判改订条约的光绪七年(1881)间,骨肉同胞竟丧亡三人,而且他们都正值盛年,岂不哀哉!
首先是弟纪鸿于这年三月病逝,仅三十四岁。(www.guayunfan.com)纪鸿患咯血症多年,时轻时重,迁延为痼疾。他屡次科考不中,心情压抑。而致力算学等自然科学方面的研究,又过度用脑伤身。再加上兄、姊遥居国外,远隔重洋,时时牵挂而无从相见,索居少亲,甚感孤独。这些都是促使他疾病加剧遂成不治的因素。
表面上看来,纪鸿似乎是个能随遇而安、乐观旷达的人。他日常粗衣菲食,不怎么追求物质享受。为人也谦和,与诸多知名人士交往,“每见有一技之长者,必退而称道再三,广为揄扬”。他又乐善好施,热心助人。其爱好也颇为广泛,能妙解音律,尤其喜听京剧,常到剧场中背台而坐,不看角色的表演,专闭目倾听品味唱腔。他还爱好骑射,常和儿子以及朋友们一块儿演习,并专门聘请了一个武举人当教练。其实,压在他心头的失意悲苦是沉重而解脱不开的,只有小家庭的天伦之乐能使他经常得到些安慰。他们夫妇之间一直感情笃好,相敬如宾,儿女们也都孝顺。可他毕竟是生活在一个更大的社会空间里啊,志不得遂的无奈成为压迫他的巨大顽石。
曾纪泽在海外听到弟弟病卒的噩耗,自然是悲伤万分。他忘不了兄弟之间多年来你爱我悌的骨肉亲情,忘不了共同读书习字、切磋学问的那日日夜夜,更忘不了他赴欧临行前促膝长谈、依依惜别的情景。当时,他特别嘱咐纪鸿,自己一走,不知何年才可返回,居家过日子是件大事,一定要持俭戒奢,量入为出,切不可漫无计划,短绌致困。这分明是作为兄长以所禀承的父亲遗训来教导老弟。也许,在纪泽心目中,已当而立之年的弟弟还是个“大孩子”呢!可是如今,弟已先赴黄泉路,那次的分别竟成永诀!纪泽写下《哭栗诚弟二首》(按:栗诚为纪鸿字),以寄哀思:
其一:
题彼脊令飞且鸣,
日歌斯迈月斯征。
愧余懒惰真无匹,
仗汝腾骞绍所生。
文字失权鸾翮铩,
家门不幸凤楼倾。
也无宣圣知颜子,
好学谁传死后名。
其二:
埋头典籍撷箐华,
知也无涯生有涯。
百炼精刚熔紫电,
九还伏火养丹砂。
爻占虎豹大人变,
岁在龙蛇贤者嗟。
慧业沦亡糟魄在,
一编算草蔚成家。
诗中追忆乃弟的勤奋好学,将其比作英年早逝的颜渊(名回)。颜渊为孔子的学生,贫居陋巷,箪食瓢饮,而不改其乐,为老师所钟爱,因其早逝,孔子极为悲恸。当然,纪鸿学问的最大成就,已与儒圣之辈大为不同,“一编算草蔚成家”,可谓知此人者乃兄也,所言贴切之至。
离纪鸿去世还不到两个月,四妹纪纯于同年五月间又亡故,享年也只有三十六岁。她也像长姊一样,生涯短暂却多历坎坷。她在十二岁上订婚,二十岁上出嫁郭氏,尽心孝敬翁姑,伺候丈夫,克勤克俭,完全没有名门闺秀的娇气。但她既受郭嵩焘侧室的百般刁难,在婚后三年上又遭丧夫之痛。丈夫亡故时她刚生一女儿,而自己又值生痘尚未痊愈的时候,遭此大变,忧伤之至,此后身体每况愈下,时常卧病不起,父兄姊妹们常为她挂心。
还未及从丧亡胞弟的悲伤中解脱出来的纪泽,得知纪纯去世的消息,自然更是悲上加悲,有关四妹的桩桩往事,一幕幕地在他眼前浮现,人一生的存亡悲欢,是多么不可测度啊!回想当年在安庆送四妹出嫁的情景,宛若昨天。那日,天还没有大亮,郭家前来迎亲者就到了曾府。曾家阖家欢送至舟上发轿,他曾纪泽当时诗兴大发,作成《送四妹归郭氏呈筠仙丈二首》(按:筠仙为郭嵩焘号):
其一:
夜半东天起瑞霞,
笙钟环绕七香车。
穿林戢戢竹初笋,
照眼纷纷梅自花。
室揽众山来户牖,
田留数顷课桑麻。
借斟卮酒酬吾妹,
庆汝归于积善家。
其二:
刘公两鬓早成霜,
德业与公诚雁行。
缟纻几家相许与,
关山万里各行藏。
鸣鸠乳燕春将及,
风虎云龙事未央。
颐性林泉真早计,
东山何以慰民望。
一派喜庆的气象,满心美好的憧憬。在曾纪泽看来,这桩婚姻不但是为妹妹找得“积善”之门的理想婆家,而且为曾氏又添了一门当户对的亲家。郭嵩焘、刘蓉(诗中所称“刘公”,纪泽的岳父),像他们这等有德业的门户,曾家才乐意联姻呀!然而,这种具有浓重政治色彩的婚姻,不但不能保障婚姻当事人个人和家庭生活上的美满,而且往往造成人为的悲剧,曾国藩女儿们的婚姻不多属这种情况吗?
作为侯相之女,也是苦难半生的纪纯于今去了,死者已永远解脱,生者却难抑哀伤。曾纪泽有泣吟《四妹挽词》两首:
尘封脂盝锈生钿,
茹檗餐冰十二年。
两顷蓝田留玉种,
九还丹鼎证金仙。
门楣得汝增光焰,
德性凭谁载简编?
泪眼已枯无可拭,
只添白发上华颠。
陆云名誉动京师,
一蹶无由到凤池。
忽忽生离成死别,
茕茕寡妇挈孤儿。
可怜丹旐还乡日,
又是青琴得道时。
梦抚两棺成一恸,
觉来海角望天涯。
与上录两首送嫁诗相比,可真是喜悲异境两样情!
曾纪泽怎么也想不到,“梦抚两棺成一恸”还不为止,在纪纯亡故后的五个月、纪鸿亡故不到七个月时,即在同年的十月间,随其出洋的二妹纪耀又在巴黎使馆去世,竟成梦抚“三棺”成一恸了。连续亡故的三同胞中纪耀享年最高,也只有四十岁。她一生未有生育,因与婆家兄嫂搞得关系很好,有两个侄女归其房下。曾纪泽又有《仲妹挽词》两首:
弟妹翩翩各凤麟,
褒然门祚照夕邻。
蹉跎今似日将昃,
寥落渐如星向晨。
固识百年同一梦,
那堪数月丧三人。
滥叼名位曾何补,
枉折同怀骨肉亲。
叱驭鲲鹏历宇寰,
穹庐寄寓昼扃关。
叠闻死丧忧成痗。
幼习艰劬静不闲。
迁地本期能养病,
离家休憾未生还。
西方世界如非妄,
近宅灵山鹫岭间。
本来翩然活跃如凤如麟的弟妹们,多人相继弃世,现已寥若晨星,尚活世上的蹉跎岁月也已是日将偏西、暮时即临的光景。虽说也知道人活百年也终究如同一梦的道理,但数月之间骨肉同胞接连丧亡三人的变故毕竟让人不堪忍受。自己纵然滥叨名位,于此却也完全是徒然无奈。就拿二妹来说吧,带她来海外本来是希望能够使她换换环境利于调养身体,岂料命丧异国不能生还家园。极度哀伤之情,溢于言表。
而就在纪耀亡后的两年多,她的丈夫、时任驻英公使馆参赞的陈松生也病殁,是在光绪十一年(1885)六月。那时,曾纪泽刚刚交卸驻法公使的兼任不久,正值忧愤失意、心绪极坏的时候。与陈氏虽说既非骨肉同胞,此人也无特别善待胞妹之情可念,但曾纪泽携之出洋作为属员,这些年来他竭尽心力地辅助工作,如同左膀右臂,不论在洋务知识还是政见上,都是知己同道。在曾纪泽的心目中,他是一个明白时势,富有才华,于国家有用的人物。故而斯人之殁,使得曾纪泽不但有丧亲戚之悲,更有失同志之憾,他作挽诗多首抒发这种复杂的感情,选录其中二首:
往岁伤吾仲妹,
今哀妹婿比诸昆。
岂缘婚媾私增恸,
正惜英髦仅有存。
楚宝年来无后劲,
湘累时复益新魂。
人亡邦瘁天何意,
欲借巫咸问九阍。
谬持英荡出重洋,
同驾轻轺历八荒。
百事资君如右臂,
六年为我竭中肠。
雌黄怗妥衣无缝,
处白精详网在纲。
集木临渊犹未已,
苍天歼我百夫防。
曾纪泽在海外期间,也有骨肉团聚的喜事。
那是在同胞三人相继亡故的第二年,也就是光绪八年(1882),长女广璇偕夫婿李幼仙远渡重洋抵达巴黎看望父母。久别重逢,欢喜中杂以伤感之情亦属自然,可看到爱女那羸弱的病体,憔悴的面容,曾纪泽禁不住落泪。经延医诊治和调养,广璇的病一时有所好转,但仍是迁延不愈,时轻时重,让做父亲的一直挂心。后来回到国内,曾纪泽还特别求助于李鸿章,让他延西医高手为广璇诊治。
要说曾纪泽出使期间家中最大的喜事,当算是他在抵欧的第二年幼子广鐊的诞生。这个小生命在异邦呱呱坠地,可算是从一落生就得见世面。这孩子出落得又十分聪明活泼,纪泽非常喜爱,在他心目中,此儿简直是块无瑕白玉。爱之愈切,寄望愈厚。不想归国之前小广鐊患了肠痈,动外科手术后刀口愈合不好,随父母回国途中一路颠簸,到上海时病情恶化,疮口出粪,腿不能伸,高热不退。曾纪泽急于入都复命,遂留广鐊在上海,由当时住在那里的小妹纪芬一家帮助延医诊治和照料。其病情一度有好转迹象,但不久又突然恶化,不治而亡,时在光绪十三年(1887)二月。曾纪泽闻讯极为悲伤,专作有《哭广鐊儿》诗一首:
冰雪无尘玉绝瑕,
每忧风格太清华。
何缘佛国菩提叶,
托迹人间顷刻花。
英物试啼那可信,
神童示疾几曾瘥。
明知夭寿同终古,
牵惹情怀正未涯。
家门多生变故,不幸之事接踵发生,这对曾纪泽的打击自然是沉重的。同时,国事也使他极为忧愤而又无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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