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学和神学

根据伽利略的观点，上帝在设计自然时使用的是数学这门语言。而天主教会认为，上帝是圣经的“作者”。当以数学为基础的科学解释与圣经中的说法矛盾时，人们该相信哪个呢？特伦特（Trent）的神学委员会在 1546年直截了当地回答了这个问题：“任何一个依赖自己的判断并曲解圣经的人，都无胆量与圣母大教堂的解释（包括已经或现在作出的）相违背，因为那里是评判他们想法正确与否的殿堂。”1616年，神学家被要求就哥白尼的日心说理论发表他们自己的观点，他们最终得出结论，认为它是“异端邪说，在许多地方明显与圣经的含义相违背”。换句话说，教会反对伽利略所坚持的哥白尼学说，其核心不在于哥白尼揭示了地球不是处于宇宙的中心位置，而在于他对圣经的解释挑战了教会的权威地位^［107］。在这场争论达到最高峰时，罗马基督教会甚至感到必须要严肃对待这场关于神学改革的论战，而伽利略也与教会产生了明显分歧。

在 1613年末，这一事件迅速发展，伽利略过去的一个学生贝内代托·凯斯特利（Benedetto Castelli）在为托斯卡纳大公和他的随从们做一场关于天文学发现的报告时，被要求解释一下哥白尼日心说和圣经上的描写之间的差别，例如上帝让太阳和月亮停止了运动，以便使约书亚（Joshua）和以色列人能在特拉维夫谷与艾莫瑞特人（Emorites）的战争中获得胜利。尽管凯斯特利向伽利略汇报说，在为哥白尼理论辩护时“像冠军一样神气”，可伽利略还是对这场争论感到忧心忡忡。他感觉自己必须就科学和圣经之间的矛盾表达他本人的真实观点。在1613年12月21日写给凯斯特利的一封长信^［108］中，他写道：

为了被大多数人所理解，圣经本应该就许多明显与精确的含义有一定差异的事物进行解释。而与此相反的是，自然是不可能被更改也是不可能动摇的，它不关心它背后隐藏的原因和工作方式是不是能被人类所理解，并且从不偏离已经规定好的自然法则。自然效应就在我眼前发生，它是源自于事实证据的必然结论。因此对我而言，任何自然效应，不论它是由经验置于我们眼前的，还是来自证明的必然结论，都不能用圣经里的文字和段落含糊地表达和解释，圣经中的数千文字有多种解释，其中的每个句子都不可能像自然效应那样严格遵守法则。

这种对圣经含义的理解明显与当时一些严苛的神学家的观点相抵触^［109］。举个例子，道明会修道士多明哥·班尼（Domingo Bañez）在1584年写道：“圣灵不但鼓舞了所有人，这些话语都在圣经中记录着，他还规定和暗示了他所写下的每一个字的意思。”很明显，伽利略并不相信这一点。在他的《致凯斯特利的信》中，他补充道：

我倾向于认为圣灵有意使人们确信这些真理是使他们灵魂得到拯救所必需的，这些远远超出人类的理解能力，不是任何学问，或者任何圣灵所透露的意义（指圣经）能够确定地表达的。上帝赋予了我们感知、推理和理解能力，却不允许我们使用它们，但又期望我们以其他方式获得这些知识，就好像我们正处于一种利用这些天赋为我们自己获得这些知识的境地中。对我而言，这种方式并不是必须要相信的，特别是在面对那些在圣经中只有只言片语而且还有多种结论的科学时更是如此。天文学就是这样一个典型例子，在圣经中涉及这门科学的内容只有很少的一点，甚至连行星的名称和数量都没有列举完全。

伽利略的这封信的被抄送到了罗马宗教法庭，有关信仰的相关事宜通常都在这里进行评估，当时法庭中最有权势的一个人是红衣主教罗伯特·贝拉明（Robert Bellarmine，1542—1621）。起初，贝拉明对哥白尼学说的反应是十分温和的，因为他把整个日心说模型当做“挽回面子的一种方式，类似于那些提出本轮概念、却并不真正相信本轮的确存在的人的方式。”与他的前辈们一样，贝拉明仅仅把这个由天文学家提出的数学模型看做是一种噱头，认为设计这个模型的目的就是为了描述人类观察到的自然现象，并没有任何物理现实依据。贝拉明始终认为，这种“挽回面子”式的发明，并不能证明地球真的在动。之后，贝拉明在哥白尼的书（《天体运行论》）中没有看到直接的威胁，尽管贝拉明迅速补充说，地球是运动的这一观点，不仅仅会“激怒所有哲学学者和神学家们”，也会“因为指出圣经的错误，损害神圣的信仰”。

如果再接着对这个悲剧性的故事进行细节描述的话，就会超出本书讨论的范围，也偏离了这本书关注的中心，所以在这里我只是简要地回顾一下这段历史。在1616年，哥白尼的著作被罗马教会禁书审定院列为禁书。虽然伽利略大量参考有重大影响力的早期神学家圣奥古斯汀（St.Augustine，354—430，罗马帝国基督教思想家）的思想和著作，以支持他对自然科学和圣经之间关系的解释，却并没有为他赢得更多同情^［110］。虽然这些信件清晰地表达了伽利略的主要观点，他认为在哥白尼的理论和圣经的文本之间不存在本质（与表面上相比）分歧，但是在当时，伽利略还是被神学家们认为是侵入他们领地的不受欢迎的人。那些心存疑虑的神学家们在对待科学问题时毫不犹豫地表达了他们的观点。

当乌云已经在地平线上聚焦时，伽利略仍然相信理性会占据上风，事实上当理性挑战的是信仰时，这种认识是一个巨大的错误。伽利略在1632年2月出版了《关于两种主要世界体系的对话》（Dialogue Concerning the Two Chief World Systems）^［111］，图3-11就是这本书首版时的卷首插图。在这本辩论形式的著作中，伽利略全面而详细地表明他的哥白尼学说思想，还通过使用力学平衡和数学的语言探索科学真相。他坚持认为人类能理解神的思维。也许很难这样说，当一个人利用几何得到一个问题的解决方法时，他在这个过程中具备的深刻见解就如同上帝一样。教会的反应是迅速而果断的。《对话》的发行在其出版之后第六个月就被禁止了，一个月之后，伽利略被罗马教廷传唤，让他就被指控为异教进行自我辩护。伽利略于1633年4月12日接受了审判，在1633年6月22日被教庭“强烈怀疑其为异端分子”。法庭指控伽利略相信并坚持那些错误的并且与圣经相违背的教义，认为太阳是世界的中心，不是太阳从东向西运动而是地球在动，地球并不是世界的中心。判决是严厉的^［112］：

我们判决正式监禁你，时间由本庭定夺，你要接受为期 3年、每周 1次的苦修，这种苦修是我们所享受的，也会对你十分有益，每周还要重复 7遍忏悔圣歌。本庭保留部分或全部调整、减轻或取消前面提到的对你的惩罚和苦修的权力。

图3-11

这位70多岁，健康已经被严重摧毁的老人不能承受这种压力，精神濒于崩溃。最后，他递交了放弃信仰的信件，信中他承诺：“完全抛弃太阳是世界中心、太阳不动、地球不是世界中心、是地球在动的这种错误观点。”他总结道^［113］：

因此，我极为渴望从尊敬的枢机和所有虔诚的基督教徒脑海中消除这种对我强烈的怀疑，我也认识到，这种怀疑是我过去的言行应得的报应。满怀诚挚和真实的信仰，我宣誓弃绝、诅咒、憎恶我先前所有的错误和异端邪说，以及其他任何与教会精神相违背的宗派，我发誓在今后绝不会再次谈论或维护任何可能引起对我类似怀疑的言论，包括口头的或书面的。

伽利略的最后一本书《关于两门新科学的对话和数学证明》在1638年7月出版发行，原稿是通过走私被偷运出了意大利，在荷兰莱顿出版（荷兰西部的一座城市）。这本书的内容真实并且有力地表达了伽利略的态度和观点，这体现在他那句传奇性的话语“Eppur si muove”之中（意思是“地球还是在动啊”）。伽利略在被审判的末期一直在念叨这句公然表达了某种违抗的话语，但他可能从来没有真正说出口。

1992年10月31日，罗马基督教会最终决定为伽利略“恢复名誉”，承认伽利略自始至终都是正确的，但是为了避免直接批评宗教裁判所，教皇约翰·保罗二世讲道：

荒谬的是，伽利略作为一位虔诚的信仰者，他证实自己在这个问题上（科学和圣经之间明显的不一致）要比反对他的神学家具有更强的洞察力。当时绝大多数神学家没有看到存在于圣经自身与它的解释之间的明显差别，这导致他们不适当地将实际上属于科学研究范畴的问题转移到了宗教教义的领域。

全世界的新闻报纸都为此欢欣雀跃。《洛杉矶时报》报道称：“这是官方的正式表态：地球围绕太阳运转，甚至包括梵蒂冈。”当然也有很多人并不以为然，认为这不值得高兴，一些人觉得这种来自教廷的“mea clupa”（这是一句拉丁文，意为“这是我的过失”）太晚了，也太微不足道了。西班牙的伽利略研究专家安东尼亚·贝尔·玛瑞（Antonio Bel Mari）评论道^［114］：

事实是，罗马教皇仍然认为他是权威，有资格就伽利略以及与他相关的科学发表观点。这一事实表明，在教皇本人看来，什么都没有改变。教皇的所作所为与伽利略的审判官在本质上并无二致，只是他现在承认他们错了。

公平地说，教皇发现自己无论怎么做都是以失败告终。站在他的角度做出的任何一个决定，无论是忽略争议、继续承认伽利略有罪，还是最终承认教会的错误，都可能会招致批评。然而，目前当人们仍试图引入圣经的神创说作为“科学理论的”替代品（掩盖在“智能设计”这层薄纱下）时，最好不要忘了，伽利略已经在四百年前就打响了这场战役，并且最终胜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