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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墨画与禅境

时间:2022-01-23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张彦远把这过程称为“画之道”,与禅悟的道相同。所以,中国山水画便在那样的环境中引禅入画,从此形成水墨山水画的特色。当时禅风鼎盛,而水墨山水画亦迎应禅的动力,创出新的天地。在中国思想史上,老子的道家思想与“玄”联系最为密切。水墨的玄色与禅家的自然思想是一致的。这些都关乎虚空深远意识的心理作用,提升精神到美的状态。

看画的问题

我们于空闲时在家或去博物馆看画,面对一幅黑白相间成趣的水墨山水画,可以看见什么?怎样看?看涂墨还是空白?意境是什么?看过想得到什么?怎样评价?假如你携着小儿女一同看,又怎样告诉他们,画的意义、意韵或者好在什么地方?假如你说不出,自己也不知如何欣赏,却硬要说好,心里不一定会十分畅快吧?好像用了时间和努力,得来的却是感到自己“无知”,而且不好向他人说。

如果你觉得不服气,也许你会私下说:“也许没有什么可看的,一切都是各人的幻想,或者跟随羊群心理,有人说好,自己一样说好。”

假如,换了一天,你邀请一位“知画”或者“识画”的朋友一起到博物馆看画,你会听他津津有味地解说,什么“传神”“真如”“空即是实”“神形俱化”“逍遥洒脱”“自由高逸”等等,好像一幅黑白画真的能够传达这么多的心灵意蕴,对看画人引起幽深愉悦的美好感受。

历史点滴

中国画从春秋战国时期开始,形成独特的风格。它发展至今的历程和结果,深切地受着儒、道、释三家智慧的灌输及磨炼。它们所呈现的不单是形和相、色和调、近和远、浓和淡的写照,更重要的是思想和心灵、画家表达的对宇宙人生的观点、大自然的美怎样冲击着绘画人的视觉和幻想,怎样引发主观的情绪冲动。

三国时代的曹操吟诗,写他观沧海的感想,表述自然山水成为审美的对象。他说:“东临碣石,以观沧海。水何澹澹,山岛竦峙。”

也许说,大自然的山水是客观存在的,它本身就美,不用人们用心去为它多作观感或者称赞,并且把它内化为个人心中的兴奋,对之手舞足蹈,歌唱咏叹。

那么,时间又是客观或主观的东西呢?曹操也有话说。他在《短歌行》里说: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

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慨当以慷,忧思难忘。

这是对时间迁逝的强烈感叹,由真实的感觉转化为对一种个人构造而成的恐惧或者挑战。迎接这种挑战,人们写诗作画,借着山水诗和山水画来言玄悟道。于是,画便成为个人通向灵性与人生意义的媒介,或者呼唤精神高升的心理表态。

自然神妙

我们跳过数百年的社会发展,落脚在唐朝末年(公元9世纪),看专家对画的评论。当时最权威的艺术史评论家是张彦远。他出身世家,祖上三代都是宰相,家里藏有历代最名贵的画。他自幼爱好书画,精心研究,写下两本名著,即《历代名画记》和《法书要录》。用他的话说,谁人读过这两本书,“则书画毕矣”,即有完整的认识。

张彦远论画,不单以视觉为依归,而注重分析心理。他自己备受老子和孔子的智慧所熏陶,又受到禅宗的影响,把绘画分为五个等次,分为自然、神、妙、精、谨细。

把自然放在神妙之上,意指个体在欣赏一幅画的时候,用自己的心灵去体验画中的现实,妙悟自然。这种过程包括“物我两忘,离形去智”,即是用直觉和平常心去体验画中的美意。张彦远把这过程称为“画之道”,与禅悟的道相同。

自然即真。唐代的诗人和画家普遍求真。白居易写了一卷《记画》,提出“学无常师,以真为师”的断说。张彦远论画,借用名画家顾恺之运用毛笔的方法,谈到:“守其神,专其一,是真画也……真画一划,具其生气。”他论书法,也有相同的说法。他说书家落笔写字,毛笔尖端通透他的真心,把灵魂里的“神”写在纸上,让人看了直觉地感到他的精神底蕴。

图真六要

唐末五代时期,藩镇割据,天下不安。当时在中原当官的文人贵族都纷纷逃居四川。蜀地高山大川,大自然气势磅礡,为诗人画家提供最好的创作题材。那时,禅宗兴盛,大放异彩。所以,中国山水画便在那样的环境中引禅入画,从此形成水墨山水画的特色。

荆浩是那时代的杰出画家,影响画坛至深至远。他博通经史,又深染禅智,写下不朽的画作和画论。他送了一幅画给青莲寺的大愚禅师,附诗说明他的用笔方法。诗云:

恣意纵横扫,峰峦次第成。

笔尖寒树瘦,墨淡野云轻。

岩石喷泉窄,山根至水平。

禅房时一展,兼称苦空情。

我们无法见到这幅画,因为已经失传。但是,凭着诗文,多少可以猜见它的气势和意境。

荆浩写了一卷《笔法记》,提出“图真”的思想。真实的及纯真的东西都源于心,这是禅宗的要领和艺术精神。更具体说,荆浩认为山水画要达到图真的目的,必须具备六个要素,称为“六要”,即气、韵、思、景、笔、墨。我们看看他的解释。

“心随笔运”表现气,无心便不能有气。

“韵者,隐迹立形,备遗不俗”,先用墨皴染,显示物象之形。不留斧凿之痕。用墨要舍弃俗气方有韵味,表现真如。

“思者,删拨大要,凝想物形”,用心思表达物形的真髓,不拘细节。

“景者,制度因时,搜妙创真”,景是变的,画家作画之时务求捕捉变中的不变。写物的情性,就是禅的自然。

“笔者,依法运转变通,不质不形,如飞如动”,就是说,依照笔墨的客观法则,不受形质的束缚,使景象生动。

“墨者,高低浑淡,品物浅深,文采自然,似非因笔”,就是运用浓淡的墨写出物的层次,呈现其自然风采。

诗和画都写意象和神气。有人考据水墨山水画的起源。时间是中唐以后,并无异议。创始人有说是诗人王维,则意见不一。当时的大画家还有多人,如李思训父子、张璪、刘单、项容和王洽等。当时禅风鼎盛,而水墨山水画亦迎应禅的动力,创出新的天地。

水墨玄色

墨有五色,究竟是哪些色彩呢?知道了可以帮助我们欣赏水墨画了。我们可以由玄字说起。根据《说文解字》,玄被解为“幽远也,黑而赤色者为玄。”例如,既高又远的天空是深青色的,而深青即玄色。在中国思想史上,老子的道家思想与“玄”联系最为密切。《老子》的五千文中,就出现了11个带有玄字的句子和概念,用“玄”“道”如一的言论,解释宇宙人生的一切。

《老子》说,“同谓之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又说,“谷神不死,是谓玄牝。玄牝之门,是谓天地根。”即是说,玄不但是妙法的根基,同时又是孕育万物的母亲。

在南北朝时期(约公元400至580年之间),玄学与佛学合流,大量佛经翻译和佛教著作,都引入玄字。后来许多僧人亦用玄字称号,如去印度取经的唐三藏玄奘。他们的衣服也用玄色,即以黑为基调的颜色。

水墨的玄色与禅家的自然思想是一致的。人们在大自然中眺望山峦云雨,青郁苍翠,各种颜色浑然一体,就是玄色。张彦远在《历代名画记》中叙述:“夫阴阳陶蒸,万物错布。玄化无言,神工独运……山不待空青而翠,风不待五色而綷。是故运墨而五色具,谓之得意。意在五色,则物象乖矣。”

这里的意思蕴含了自然界的五色,老子所说的玄的母色以及禅宗心灵感悟的黑白之色,全部可见于一幅水墨山水画中。我们今天看画,可以在水墨画的五色之中,联想到中华文化智慧源头的深意。

虚、空、远、淡、无

画意和禅意都与时间和空间密切相关,折射到人的生死、祸福、安宁、困苦,全是人类审美的背景。

从情绪出发,一个人处于广阔深远的空间,自然会心情愉快。反过来说,如果终日困在小室之中,容易感到烦恼和拘束。

我们看画,一方面当然会因为画家所呈现的景象而欢笑或者皱起眉头。在另一方面,我们也直觉地感到画家的技术高超或者水平不够。但是,总的来说,一幅好画一定会产生快乐和赞赏。至于它是否传神和传道,则是愉悦欣赏以后的考虑。这些都关乎虚空深远意识的心理作用,提升精神到美的状态。

人生的“有”与“无”十分重要。在今天,人们自然把“有”看为正面,把“无”看为负面,多数用金钱和物质做衡量。然而,不可否认,人们又宝贵爱、满足、自由、能力的“有”。这些都不一定与金钱和物质直接关联的。更上一层,人们又企求安宁与幸福,其感觉非常个人化,不能概括而论。

老子透视宇宙人生,教我们“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复。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归根曰静。”(《老子·第十六章》)庄子说:“不荡胸中则正,正则静,静则明,明则虚,虚则无为而无不为也。”(《庄子·庚桑楚》)他们两人都说静是一种至高的享受和生命素质。它同时又是一种由知指导有效行动的能力源泉。庄子劝人荡涤胸中的七情六欲,进入虚的境界,即能够无为而无不为。虚就是“通”,通了便无所不能为也。

禅学和玄学同用“无”字作为桥梁,通达佛门智慧。惠能的“无念为宗,无相为体,无住为本”,即以“无”字为核心,教人返见自性,做自主生命的人。

王维阐释他的作画要诀,表明他把山水景物当做通向“色空有无之际”的幻觉来描写的。画家不舍幻觉,而善用幻觉在日常生活中悟道,证悟自心。诸葛亮写《诫子书》说:“非淡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把视觉的淡及无与心理的虚及静等同而论。

远不等同淡。画家虽然可以用淡色表示远山,用浓色表示近地。换一个角度考虑,“远”是超出有限的象,隐藏象外之象。远到更远便是无限了,即是“虚”和“无”,是老子的“道”。

三远透视法

这样,中国画家写远和无,发明了一种独特的透视法,名为“三远法”。郭熙的《林泉高致·山水训》这样解释:“山有三远。自山下而仰山巅,谓之高远。自山前而窥山后,谓之深远。自近山而望远山,谓之平远。高远之色清明,深远之色重晦,平远之色,有明有晦。高远之势突兀,深远之意重叠,平远之意冲融而缥缥缈缈。其人物之在三远也,高远者明了,深远者细碎,平远者冲淡。”

这样,中国画家可以在一张平面纸上,用一个墨黑颜色,写出远、近、高、低、大、小、前、后,乃至有限与无限的景意,让看画人本着自己的人生哲理和智知,同时看出画面“有”以至画面“无”的神情,返回来观照自己,得出个人独有的意境和感受。

例如,宋代马远有一幅《寒江独钓图》,很为爱画者欣赏。该画只在中央用墨画出一叶轻舟,前头坐着一位全神专注于钓的老人。船的周围有水纹以外,其余的画面全是空白朦胧一片,无边无际。

这幅画好在哪里呢?从历史背景看,这样留着一大片空白的画,是马远以前所无的,由他创了之后,画家们多数仿效。第二,它的空白是有意而无限的。有意即画家故意这样“写”法,叫人看了感到水天无限。画内与画外的空间打成一片,说明宇宙浩瀚,个人渺小。人生虽然渺小,仍然可以有意(钓为目的)和乐在其中。这就是天人合一、悠然人生的意境。

画院考试

宋徽宗时期(公元1110年间),国家设立画院,并定期考试,即如考文武试一样,谁考中进士便做大官。命题多以古诗句作题,画家自由发挥,最高分者由皇帝确定,得选者被纳入画院。例如宋徽宗正和年中,试题是唐人诗句“竹锁桥边卖酒家”。

当时多数应试者都以“酒家”为主题中心,只有李唐用桥头竹外的酒旗为背景,画河流伸向的一片云山,雾霭缭绕,远山下的峰峦湮没于云海之中,空明又意境无限。诗句的“诗眼”是一个“锁”字,表现的是大自然与人的微妙关系,画家抓着句子的中心,用又是朦胧又见现实的意境着墨,所以徽宗看了十分赏识,赐他第一名,纳为院士。

另有一年的试题是“山中藏古寺”,多数考生都画深山的寺院飞檐,得第一名的却只画一个和尚在山溪挑水。又一年的题目是“踏花归去马蹄香”。得第一的进士没有画花,只画一人骑马,马脚间飞着多只蝴蝶。这些考试推进了中国画意境的发展。

再往后的一段时间,禅意画大为兴盛,多数以“无”写“有”。李唐的画空无一人,却用桥头竹外高挂的酒旗表示“有我之境”。它表现的是名诗人陆游说的“俗韵凡情一点无”的意韵。禅宗认为人的情意,既不能用言表,又难以象喻。但是,惠能那“本来无一物”的自性之悟,可以从泼墨山水画的“空白”中感觉得到,引人入“空”,趋向宁静。

墨为中国独有

墨是中国独有的,它的神妙应用也只掌握在中国书法家和画家的手上和心中。

我无法在一章的篇幅里说明中国水墨画百分之一的妙处。我想起幼年在家乡过年之前,为先父磨墨写挥春的苦与乐。苦是要在十多天内磨成装满一个茶壶的浓墨,好像工作永无止境。乐是闻到墨的芳香,一种难忘的特殊清香。

我每记起那种经验,便联想到诗人和画家王冕的一首诗《墨梅》:

我家洗砚池头树,朵朵花开淡墨痕。

不要人夸好颜色,只留清气满乾坤。

王冕擅长画梅。有人问他是怎么一回事,他以这首诗回答。意思是梅花与文化同生,是由墨水长年灌溉而盛开的,每一朵都含着墨的痕迹。它不凭着鲜艳夺目的颜色讨人爱好,而以朴素的清香溢满人间。

今天,多数人都不用毛笔蘸墨汁写字了,连用笔都逐渐式微,干脆用ipad或手机写短信。不过,我十分相信,中国特有的黑白水墨画仍然会健步发展下去的。近几十年来,我的好朋友谭志成便用他所创的“新水墨画”在我母校九龙华仁书院教学生作画,取得空前成功。新水墨画不拘形状或物种,改用抽象的美呈现墨水的浓淡“颜色”,以及运用毛笔处理墨与水的无限变化,构成图案或者自由意象,表现作画人的心意和幻想。

假以时日,我相信这种产于香港一位忠诚教师的“新水墨画”及它的教学方法,一定会传遍中华大地,在千百万各级学生中生根开花,不是星点自怜的梅花,而是灿烂芬芳的人心所发的创美和审美之花。

泼墨的空与满

2010年,中国画坛有一件大事,震撼全球美术界。它就是现代泼墨、泼彩名画家张大千的一幅《爱痕湖》,在拍卖中以一亿多元人民币成交,首创中国画的超亿元天价。

张大千的泼墨画是多数人熟悉欣赏的,自由而气势磅礡。张大千曾于1919年20岁时在江苏松江禅定寺出家,说明他青年时醉心禅宗。不料,3个月后,他的兄长强迫他还俗回家,完成婚事。

他幼年随母亲曾友贞学画,此后一生画耕不辍。他初时爱好临摹敦煌的壁画,以工整笔调著称。据说,1956年他去法国会见了毕加索(Piccaso),很受感动,回来即应用抽象派的理念作画,创出泼墨山水画的风格,驰名全球。

我以为这种传说并不准确。因为中国传统水墨画本来就有不少是抽象的,禅画从来就注重“意象”而不拘泥于“形象”。张大千的画无须依靠毕加索的画风成名。而泼墨山水画也是传统水墨画的自然发展。水和墨的无限自由变化运用,就是中国墨汁的独特表现。

我欣赏过张大千的约二十幅画。但是,看多了便有“一律”的感觉。张大师以居士自称,心不离禅。我看他于1979年作的《山春归云图》颇有禅味。他那幅《爱痕湖》便只以盈满宁静的气氛感动人心。

《爱痕湖》是他于1968年在瑞士亚琛湖所见所感而作的。长长的横轴泼满了浓墨和浓彩,左下角留有灰白的雾霭,在中央透向右上角的空间,以淡黄色画出湖水和它的流向。老实说,我看不出画家心中要表现的“意”是什么。然而,它一定有意,只是我的眼拙。以中国今天一切以“市场”决定价值的潮流看,事实更是如此。

记得有人于张大师晚年问他写泼墨山水的心得,他回答说:“年轻时,唯恐其不入;到如今,唯恐其不出。”

“入”是有路可循,正如他早年临摹古画,到了以假乱真的地步。但是,可以想象,天才横溢的他,怎能一辈子循着旧路而行呢?唯有跳出愈入愈窄的旧路,方能开创海阔天空的新路。他在一次偶然泼翻墨水的经验中,看见墨水流动的自由绮丽,充满意境和机缘,就继续“出走”下去,创出他用泼墨写画的新风格,动人心魂。

如今,张大千早已自我完成归乡了,他的画累创“天价”,不会影响他的生命价值。我深信他在生时深爱宁静自由的美,所以他竭尽所能,用盈满变幻的墨和彩完成气象峥嵘的杰作。古今许多用水墨写山水深意的画家喜欢写“空白”,张先生的画则每一幅都写盈满,少留空白。一盈一虚都是禅,实是禅的妙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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