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宝宸诗集》序一

壬辰（2012）五月，雄县诗友屈宝宸寄来《竹韵斋诗稿》一卷，请为作序，我想借此和他切磋一下诗艺，觉得也是一件乐事。因为三年前中华诗词学会培训中心安排我做他的导师，时仅一年，交流的作品，大约也只二三十首，彼此之间做不到深入的磨合，留下好多话，难以沟通，深感遗憾。

宝宸诗友在当时的学员中创作水平不算头等，但也列入上等，故印象较深。今读到他六卷诗作，每多新颖佳作，洋洋汇成江河，有美不胜收之感。我知道宝宸君出身军人，没有受过诗词专业训练，但诗作竟能如此丰产，我认为全凭一个“勤”字，“业精于勤”，他勤读勤写，勤改勤思，勤于寻根追源，达到忘我的地步。古人云：“士别三日，应当刮目相看。”三年了，一千多个日日夜夜，怎能不令人为之赞赏呢？

这个集中收入了一首古风《游晋祠》里，自注云“常法宽导师打钩，无评语”。真对不起，怎么不写几句评语呢？我很欣赏他这诗，当时想把它改成严谨而规范的排律，一韵到底，铿锵悦耳。但拿起笔，又感不妥，这是大手术，动之必伤元气，含义失真。我不能做这种劳而无功的傻事。我教了六十多年书，深知授业解惑，应用启发式，调动作者的积极性，才是正确的教学方法。原诗已标明是古风，三换韵有何不可？你一定越俎代庖，那就违背学员的心理。我就接触过一位学员，向我痛骂她的导师，因为她交上一首诗，先生没留一字，全改了，我只能苦笑。心里想，老师啊!笔下留情!屈君的《游晋祠》共写了十六句，前两句：

“车过晋水奔源头，水母楼前碧玉流。”写旅游嘛，开头就交代游什么地方，不是很好吗？后接三、四句，说了李白曾作过诗，傅山曾题过字，俱见典籍，一下就提高了晋祠的名声。随后再铺开，尽写晋祠景物，收笔“记点景物入诗囊”（记点应改尽收），游了一天，收获在哪里？古祠掌故，是可以化为美文美韵的，心情喜悦，自不必多言了。

我游过晋祠，曾写过《扬州慢》词一阕：

“春意阑珊，年华渐老，尚觉腿健如牛。蜗居繁胜里，思古地寻幽，路程远，亲人相伴，无忧无虑，夜行关塞，睡梦悠悠。汾水源上去，晋祠景物堪游。成王建国，赐叔虞，故事千秋。碑刻自唐宗，兰亭媲美，最显风流。彩塑宋宫悲怨，神情妙，独冠神州。照泉难老水，清流映白吾头。”（十一尤韵）

抄在此处的目的，是为参照比较，使交流的内容更具体、更细致、更确切一些。看来诗与词虽形式不同，重点视角各异，无分轩轾，难比优劣，但都表现出高雅的志趣，追求一种美的境界。

从总体上看，宝宸君喜写绝句，五言绝句写得最多也最好。如《蛙声》形象生动，如闻其声，如见其人；改写的《牧童》实际上表现了他自己的人生；写《读<诗圣杜甫的诗论与画论>》表现出我们之间（师生之间、朋友之间、作者与读者之间）是心心相映的，是默默沟通的；写远游，显得胸襟开阔，《大雁》三、四句：“辽海传来千里信，巧书人字背朝天。”鸿雁传书的比喻前人用的太多，但到屈君手里忽出奇句“巧书人字背朝天”，真情流露，震撼人心。其他如颂英杰、刺贪腐、赠友人等篇什，亦均各有千秋。他的词作不多，但基本上把握了“词尚婉约”的原则，古人常云“诗庄词媚”，何谓“媚”？我认为媚者美也，故我用现代美学大师王国维的话评他的词“景语亦情语也”（见《人间词话》）。

最后说一下汉俳。屈君对汉俳，情有独钟，寄来作品六卷，三卷尽收汉俳。洋洋大观，并非细细小事，他是用心继承传统文化，写出新气象、新诗风。我们知道唐代时期的日本人学习中国人短歌如张志和的《渔歌子》等，异花受粉，而产生俳句，在日本诗坛上十分兴旺，流传久远。进入新的时代，日人来访，经赵公朴初等大师的提倡，中国兴起了汉俳，“是小姑娘又回到姥姥家”。中国人写汉俳，一时风靡全国。我也曾创作200多首，兹不能赘。我把家叔常任侠（1904—1996）教授战前早年留学日本东京帝国大学博士院时写的《樱花集》旧体诗改写出汉俳70余首，举几例以供交流研讨之据。

旅日汉俳（常任侠诗，常法宽改作）

抵长崎（1935年3月7日）

初见古衣冠，板屋窗棂非中原，唐街负手看。

初抵东京（3月9日）

飞车去东京，春树晴川照眼明，金井看芳樱。

过田泽家吃茶，聆古典乐曲，看千代子习舞。

霓裳舞曲声，东方邓肯早有名，俳句寄我情。

原注：田泽静夫善相剑，其女千代子习舞，设研究所传艺，听奏古曲，甚美妙。

访郭沫若二首（12月11日）

贞松护一庐，古器精研岁月除，诗人博群书。

自研甲骨文，千叶不闻市嚣尘，暖酒款知音。

原注：时郭老寓千叶市须和田野，正著述《甲骨文研究》《两周金文辞大系》等专著。与佑辰在其家午餐，夫人安娜治馔。

赴上野帝国学士院做学术报告

上野讲堂开，论述天竺乐东来，遣唐多异才。

原注：许静仁大使颁奖，并宴盐谷教授于精养轩。（1936年4月4日）。

群贤宴华堂，展技逞才焕国光，艺史传东方。

原注：莅会多东西方学者，宴于常磐华堂。（1936年4月31日）。

赠岸边成雄《中国原始乐舞》

临别赠君书，碧海同心论乐舞，李白晁卿乎？

别东京返沪（1936年12月17日）

海上岁又阑，伶俜心绪独凭栏，一别再见难。

前辈遗作，自有借鉴价值，世代传递，甚是必要。

我的叔父生前告吾云：“所作（指《樱花集》）虽云汉诗，实含俳味，与余平时所作风格不同，盖中日文化，异花受粉，品种多样，互吐芳芳也。今老矣，已无暇再作。汝习诗词，应多读日本俳句，努力探索。”老人的话里告知艺术不分国界，是可以沟通的，要求后辈学诗的路子要广，要兼收并蓄，要专心求精。你我都算是后辈了，有薪火传递的责任，为中华民族文化的复兴而贡献终生!

汉俳一首赠屈宝宸诗友：

晚岁看花荣，荒原大野苦耘耕，为国写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