释秘演诗集序

释秘演诗集序

欧阳修

【题解】

《苏舜钦集编年校注·赠释秘演》：高车大马阗上京，释曰演者何声名？当年余尝与之语，实亦可喜无俗情。作诗千篇颇振绝，放意吐出吁可惊。不肯低心事镌凿，直欲淡泊趋杳冥。落落吾儒坐满室，共论悫若木陷钉。卖药得钱则沽酒，日费数斗同醉醒。伤哉不栉被佛缚，不尔烜赫为名卿。数年不见今老矣，自说厌苦居都城。垂颐孤坐若痴虎，眼吻开合犹光精。雄心瞥起忽四顾，便拟击浪东南行。开春余行可同载，相与旷快观沧溟。

予少以进士游京师，因得尽交当世之贤豪。当世贤豪，指在位及求仕者。然犹以谓国家臣一四海，休兵革，养息天下以无事者四十年，而智谋雄伟非常之士，无所用其能者，往往伏而不出，山林屠贩，必有老死而世莫见者，伏秘演、曼卿二人。欲从而求之不可得。此段言非常之士不易见，先作一折。

其后得吾亡友石曼卿。先出曼卿作陪引。曼卿为人，廓然有大志。时人不能用其材，曼卿亦不屈以求合。无所放其意，则往往从布衣野老，酣嬉淋漓，颠倒而不厌。伏后“隐于酒”与“极饮醉歌”一段案。予疑所谓伏而不见者，庶几狎而得之，故尝喜从曼卿游，欲因以阴求天下奇士。从曼卿吊起秘演。

浮屠秘演者，浮屠，僧也。○入题。与曼卿交最久，亦能遗外世俗，以气节自高。二人欢然无所间。曼卿隐于酒，秘演隐于浮屠，皆奇男子也。二人合写。然喜为歌诗以自娱。鱼。○点出“诗”字。当其极饮大醉，歌吟笑呼，以适天下之乐，何其壮也！叙其盛。一时贤士，皆愿从其游，予亦时至其室。插入自家。十年之间，秘演北渡河，东之济、郓运，无所合，困而归。曼卿已死，秘演亦老病。叙其衰。嗟夫！二人者，予乃见其盛衰，则予亦将老矣。插入自家。○写秘演，将曼卿引来陪说。写二人，将自家插入陪说。文情绝妙。

夫曼卿诗辞清绝，尤称秘演之作，以为雅健有诗人之意。不脱曼卿。秘演状貌雄杰，其胸中浩然，应“奇男子”。既习于佛，无所用，深惜秘演。独其诗可行于世，而懒不自惜。已老，胠区其橐，胠，发也。尚得三、四百篇，皆可喜者。此段方叙其集诗，是正文。

曼卿死，秘演漠然无所向。到底不脱曼卿。闻东南多山水，其巅崖崛倔峍论入声，江涛汹涌，甚可壮也，应前“壮”字。遂欲往游焉。足以知其老而志在也。年虽老而志犹壮。○结“老”字。于其将行，为叙其诗，因道其盛时以悲其衰。仍以“盛”、“衰”二字结，妙。

我年轻时凭进士的身份在京城游历，因而能够普遍地结识当代的著名人士。但是，我还认为国家统一，没有战事，使全国人民休养生息，从而太平无事的时间已经四十年；那些智谋杰出、志向雄伟的不寻常的人，没有地方发挥他们的才能，往往隐居不出，山林间或者屠夫商贩中必定有直到老死而没有被世人发现的人才，想寻找他们却找不到。以后，我找到了我已死去的朋友石曼卿。

曼卿为人，心胸开阔，有远大的志向。当时掌权的人不能用他的才能，曼卿也不肯委屈，去求得苟合。因此，他没有时机发挥他的意愿，就常常同老百姓、老农民一起，尽情地喝酒嬉乐，醉倒了也不知厌倦。我怀疑所说的隐居而没有发现的，可能由于接近曼卿就能找到他们，所以我经常喜欢跟曼卿交往，想通过他来暗地里寻求天下杰出的人才。

有个和尚名叫秘演的，同曼卿结交时间最长，也能超脱世俗，讲求气节，自视很高。两个人欢娱地没有丝毫隔阂。曼卿藏身在酒店中，秘演隐居在庙宇里，都是天下的奇男子。然而，他们都喜欢做诗来自己消遣取乐。当他们尽情喝酒、酩酊大醉的时候，唱歌吟诗，欢笑呼喊，来追求天下的最大快乐，气势何等雄壮啊！当时的著名人士都愿意跟他们交往，我也经常到他们的住所去。在十年当中，秘演向北渡过黄河，向东到达山东的济、郓一带，没有什么遇合，穷困地回来。如今曼卿已经去世，秘演也年老多病。唉！这两个人，我竟然看到他们从壮盛到衰老，那么我也快要老了。

曼卿的诗歌清新极了，可是他特别称赞秘演的作品，认为它是高雅刚健，有诗人气息。秘演相貌雄伟，他的心里有一股正气，已经皈依佛法，没有地方施展他的抱负和才能，只有他的诗可以流传于世，可是他懒散，不珍惜自己的作品。到了晚年，打开他的诗囊，还得到三、四百篇，都是令人喜爱的。

曼卿死后，秘演孤单寂寞，他听说东南多美丽的山水，那山顶崖岸突出高峻，江涛汹涌澎湃，非常壮观，就想到那里去游览。从这里可以知道他年纪虽老雄心还在啊。当他将要远行的时候，我给他的诗写了一篇序，顺便说说他壮年时期的豪放，并为他现在的衰老而悲伤。

【末评】

写秘演绝不似释氏行藏，序秘演诗亦绝不作诗序套格。只就生平始终盛衰叙次，而以曼卿夹入写照，并插入自己。结处说曼卿死，秘演无所向；秘演行，欧公悲其衰，写出三人真知己。

【汇评】

孙琮《山晓阁选宋大家欧阳庐陵全集》：此文妙在层次渐出，布局宽展。如一起先作一番虚写，企想必有其人；第二段方作实写，先出一个石曼卿，却是陪引；第三段从曼卿引出秘演，方是正文；第四段出秘演能诗；第五段叙其合；第六段叙其离；第七段叙其集诗；第八段叙其出游。即此数段，写得何等渐次，何等宽展！唯其渐次，所以宽展。熟读之，可祛忙促之病。篇中写秘演，夹写曼卿；写二人，夹写自己。结处说曼卿死，秘演无所向；秘演行，欧公悲其衰，写出三人真知己。

储欣《唐宋十大家全集录·六一居士全集录》：一气直下，而盛衰各见，奇绝。按秘演、惟俨俱交曼卿，而曼卿奇士，所交二僧，皆以奇合者，故二序磊落纵恣，为送浮图文辟一法门矣。

谢有煇《古文赏音》：韩、欧皆以辟佛自任，而不免为释子作序，看其必寻一下笔处。韩子之送文畅，扯柳子厚来拌说；欧公之序惟俨、秘演，亦扯石曼卿引入。盖其人习于浮图则可屏，若气节高迈，智谋雄伟非常，则不当以形迹论矣。此皆其立言之不苟也。

林云铭《古文析义》：欧阳公一生辟佛，乃代浮屠作诗序。若言向无交好，则不必作；言有交好，则既斥其学，又友其人，是言与行相违也。于是想出当年与秘演相识之始，由于石曼卿，遂借石曼卿来，从头至尾做个陪客，以为演与曼卿皆奇士而隐者，而己以阴求奇士得之，便不碍手，此命意之高处。篇中叙事感慨，无限悲壮。其行文又如云气往来，空濛缭绕，得史迁神髓矣。

沈德潜《唐宋八大家文读本》：从己引出曼卿，从曼卿引出秘演，为浮屠人作序，自应留己身分也。盛衰死生之感，不胜呜咽。

浦起龙《古文眉诠》：曼卿为公友，秘演为曼卿友，故全以宾主搭间架。曼卿死，秘演老而别，故又以盛衰变易作激楚声。然此等文实开时套。

过珙《详订古文评注全集》：序秘演诗集，则秘演是主，曼卿是宾，欧公自己尤宾中之宾也。通篇妙以宾主陪衬夹叙，而以“盛”、“衰”二字为眼目，映带收束，其间觉文情花簇而章法紧严矣。

唐介轩《古文翼》：以求士立意，从曼卿引出秘演，从秘演说到诗集，文境迂回曲至，俯仰悲怀，一往情深。

林纾《古文辞类纂选本》：公既以奇男子加秘演，复称其壮，见其盛，悯其志，均不以浮屠之礼待之，但指其为奇男子隐于浮屠耳。今为秘演作序，正所以赏其奇，不因其为浮屠而与游。如此脱卸敛避之法，纯学昌黎。且浮屠之所居，非寺不可，而公不言寺而言室。至于稍涉于浮屠者，无不避去。且写秘演与曼卿极饮大醉之状，直是一个野和尚，其所以可爱，在能诗耳。曼卿既可与游，则因曼卿而识其人，亦非有心结纳方外之比。文顿挫伸缩，无不自如，入手极工细，写秘演状态极昂藏，到收局时，于衰飒中仍见昂藏，终始脱不去一个“奇”字，真有数之至文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