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打手政治

打风随治权之到达而弥漫，而发展；凡是有人民的地方，有民主力量的地方，也一定有打风。现阶段的中国政治，可以叫作“打手政治”，这和我在过去所指出的“说谎政治”，实在是一件东西的两面，是互相表里的。撒下瞒天大谎，永不兑现，到被追问急了，老羞成怒，以打继之，意思是蚩蚩小民，竟敢盘问我的话，居然敢不相信，这还成什么体统！照规矩，动嘴之后便是动手，出手大打，打得你一佛出世，打得你头破血流，打得你呜呼哀哉。杀鸡警猴，擒贼擒王，看你还敢不相信，还敢说话！钱出于国库，打手只要有钱就可把非打成是。于是打成为风气，大打小打，到处打，真做到了政府和人民“打”成一片。

打成为万应灵药，成为国策，凡事皆以打解决之。

打成为一种癖性，说理输了就打，做了见不得人的事被说穿了也打，还有，要你的命居然敢反抗，也打。

打有各种打法，因时因地而不同，譬如有外国人的地方，得文明些，用石头，用棍子（臭鸡蛋也可以）。外国人少的地方，不妨随便，机关枪手榴弹都尽管用。没有外国人的地方，更方便，索性连飞机坦克冲锋枪火箭炮都出动；只是可惜，外国人还不肯即时供给原子弹。

而且，为了表示光明正大，在大打出手之前，还有一番准备工作，先来一套文打，作为武打的准备。

何谓文打？

文打者双包案之谓也。凡是不顺眼的妄想翻身的人民团体，或文化组织，甚至政治党派，都在事后来一个仿造：甚至先发制人，明知道你要这么干了，就先来一手，名目差不多，譬如王麻子之外有老王麻子，老老王麻子，真王麻子，张小泉之外有真张小泉，真正张小泉，陆稿荐之外有老陆稿荐一样，叫人民目迷五色，搞不清真假，辨不明是非。而又利用官办党办和非官非党又官又党大事不糊涂小事不妨挑眼之类的报纸，做一番净化运动，原则上凡是关于人民的要求、呼吁、行动、照例一字不发，有之，也是曲解中伤。官办党办的呢，当然尽宣传之责，几百说成几万，官意变成民意。这样一配合，文打场面面面都到，只等石头棍子登场了。

文打的例子，场面太多，比较显明的如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对日战争结束以后，改称文艺界协会，这是一个纯民间文艺作者的团体，过去对抗战、对民主运动尽了很大的努力。于是国民党眼红了，由中宣部出面，也来搞一个名义差不多的团体；电影界和戏剧界的情形也是一样。又如报纸杂志，民主同盟的机关刊《民主日报》正准备出版，忽然前洪宪皇帝时代的男爵现任参政员孔庚先生也在同时出版一个《民主日报》，民盟的《民主日报》只好改称为《民主报》。昆明的《民主周刊》和《时代评论》、《中国周刊》也遭遇到同样的情况，和这三个刊物相对的有一个叫《民主与时代》、一个叫《新中国周报》。

政党也不能例外，和民主同盟对垒的有一个新成立的中国民主自由大同盟，还有一个什么民主党。和共产党对垒的也似乎有一个叫什么共产主义的会。

人民团体的例子更多，重庆市的农会是一个显著的例子，各地的参议会是更显著的例子。还有最近上海市的学生界的学生团体联合会和助学联，相对有一个学生总会。前两个组织最近改组成争取和平联合会，进行反内战，争取和平的工作，相对的也立刻有所谓上海学生反内乱大同盟！

文打的场面是以伪乱真，冀图收鱼目混珠之效。无如人民的眼睛是雪亮的，偏偏分得一清二楚。于是只好动武了，打手出场，丑态百出，明明是打人，御用报纸却说被打，明明是捣乱，御用报纸却说是被捣乱。

尽管是这样还不行，于是再来一个侧面配合。配合之道多端，一端是积极的统制舆论，官办党办和官党之友的报纸充满了每一个都市，造成清一色的局面。一端是封禁各地的民主报刊，北平的七十七种报刊和西安的《秦风工商日报》的封禁是序幕。还有一端是警员警管区制，用访问和分色卡片的办法来压制不肯做奴隶的人民。

武打的场面更出色，从国共会谈以后算起吧，开一清单：

（一）昆明学生于十一月二十五日晚在西南联合大学广场举行反内战讲演会，国军同时在校墙外施放枪炮，据国军的指挥官事后说：“学生有在墙内开会的自由，军队就有在墙外开枪的自由。”

（二）依据这个原则，二十六日以后昆明学生在街头做宣传反内战工作，到处被便衣和武装特务所殴打，（反内战的自由和打人的自由也是相对的。）各校门前的壁报和新华报馆都被捣毁。同时国军另一指挥官宣称要以组织对组织，宣传对宣传，行动对行动。在他的军部里，漏夜成立一个昆明市学生反罢课委员会，到处登报来否认昆明学生联合会的罢课委员会。

（三）十二月一日上午十一时左右，学生并无行动，党方军方却先发制人，行动起来了，分批袭击各大学，投掷手榴弹，杀死学生四人，重伤十数人，内中有一学生不得不锯去一腿，成为残废。

（四）跟着是成都学生为抗议昆明惨案，在游行的时候，被特务多人殴打，受伤者数十人。

（五）之后，青岛又发生了警察枪毙贴反对甄别考试标语的女教员费筱芝惨案。

（六）十二月二十日在上海，三十多大中学生欢迎马歇尔特使的行列，遭到特务的袭击，国旗被毁，学生多人受伤，事先的筹备会，被特务用强力破坏。而且由学生当场擒获的凶徒，被地方当局无条件释放。

（七）政治协商会议开会时期，陪都人民团体在沧白堂举行政协协进会，这一来又有人不喜欢，于是又是打，一直打得你开不成会为止。有人拿这事情来问政府代表邵力子先生，邵先生说：“这也是民意啊！”

（八）政协闭幕后，发生了有名的校场口血案，日子是二月十一日。还是打，还是双包案。抢了主席台，打伤了人不算，还反咬一口，说是被打的打了人，打人的凶手被打；原告变被告，被告成原告。

（九）再后是北平中山公园的血案了，北平人民为了国大代表问题开一个会，这也不行，还是得打，江绍原陈瑾昆被打之外，外国人也挨了几石头。

（十）最近这几天，打风东渐，前天大同大学开争取和平大会，有人不愿意，就动手打；昨天上海市五万人民的反内战游行，有人不愿意，又动手打；十代表进京要求实现和平，有人更不愿意，在南京下关动手打，打的人自称是“苏北难民”，打的地方是首都，军警林立，打的时间是下午七点多到深夜，……而居然打得出手，打得热闹，真是出色！

不算在账上的还有两类：一类是打报馆，在重庆则打《新华报》、《民主报》，在广州则打《华商报》，在西安则打《秦风工商日报》，在北平则打《解放报》。一类是打戏院，重庆打了十几次，上海也打过几次。

打，打，打，从昆明打起，打到重庆，打到成都，打到西安，打到青岛，打到上海，打到北平，打到南京。总之，凡是属于这个党这个政府治权下的地方，凡是有人民，有文化，有民主运动的地方，都得打。

配合着这个打风的，有规模比对日战争更大，全副美式配备的军队在到处打。

文打衬着武打，特务的打配合着军队的打，打风弥漫于全国。被打的是青年学生，是中年、老年的教授，是新闻自由下的报馆，是手无寸铁的人民。

此之谓打手政治！

然而，打真能解决问题吗？军事的打真能解决军事吗？政治上的打真能解决政治吗？

假如武力能解决问题，希特勒、墨索里尼何尝不是一世之雄？

假如有政权就能解决问题，希特勒、墨索里尼何尝不曾掌握过十几年二十年的政权？

假如打手可以压制人民，把非打成是，把黑打成白，何以有史以来，和当今世界各国的政府都不会应用？

假如打手能打得人民接受政府的意见，甘为没世不二之奴才，何以民主运动愈打愈发展，民主信念愈打愈昂扬，人民对政府愈打愈不满，国际地位愈打愈低落？

假如打手政治是当前政治唯一的出路，我要学一句旧话，“打人者人亦打之！”

而且，更玄妙的是，一面在打，打得昏天黑地，一面却在谈判，求取和平。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在折冲樽俎。

文打和武打配合，这是中国政治的一面。全面的谈、局部的谈和局部的打、多方面的打配合，这是中国政治的另一面。以打为骨子，以谈为装饰，谈所以掩护打，打又作为增强谈的天平分量，这是中国政治的里面。

边打边谈，且打且谈，谈谈打打，打打谈谈，寄谈于打，寓打于谈，这是今日中国政治的症候，中华人民的灾难！

为一个有历史的政党前途计，为中华人民的前途命运计，为中华民国的历史前途计，不能再打了！

只有立刻停止打，停止各种样式的打，不管是文打武打，大打小打都即时停止，永远停止！

无限期的谈下去，一定要谈出一个道理，而且要实行，忠实的严格的实行。

只有这样做，才是中国人民之福，也是国民党之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