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笛大哥，您走好！

辛笛大哥，您走好！

纪　申⁽¹⁾

辛笛大哥走了，对我说来实在突然，确感意外。一个多月前（去年11月24日），他还去上图（上海图书馆——编者注）看了巴金百岁华诞图片文献展览。12月初曾专程踵府看望，并带去从四川携回的茶叶相赠，熟料扑了一空，他因血糖过高去医院就诊了。两日后赶赴医院探视，在安谧的病房里见他静卧床上，神态依旧，并无异情。两眼明亮闪光，端视前方，若有所思，略显忧郁而已。问话不答，默不出声。后来圣思语我：血糖早已下降，心脏也正常，只因肺部有点感染，用药后热度即退，眼下尚存二三分，看来问题不大。这下我放心了。圣思还说：上午新婚不久的孙媳特从美洲返国拜见；下午夫妇俩前往祖母墓园叩头。老人还清晰地道出孙媳名字呢。只是爸爸打从母亲去世后就不大爱讲话，常独自默默枯坐。心想这也难怪，相知相爱、相濡以沫的白发老伴，一下子撒手而去，其情必然。“梁空月落人安在，忘水伤心叹奈何。”《悼亡》诗中的末两句不正是他内心的写照么？

元旦前某夜又去电话打听是否已病愈回家。圣思答曰：原已停药两天，因又突现低热，现正用药吊针，想无大碍。8日上午突得圣思电告：爸爸于今晨9时因呼吸衰竭安静地走了，走得十分安详。乍听之下不禁鼻酸、哽咽而泫然。就这样突然又少了一位老朋友。秋叶凋零，一叶比一叶沉重。这不幸的消息还不能告诉巴兄啊。

辛笛大哥原是巴金老友，与靳以、曹禺、孙浩然（舞美名教授）同窗天津南开中学，继又与曹禺共读清华，同李健吾、卞之琳、萧乾诸兄关系匪浅，同是当年北平三座门大街《文学季刊》编辑部常客。我之得识荆州已是抗战胜利后的1947年夏天了。因文化生活出版社社务从重庆来上海，住霞飞坊巴金家，得以相见。而真正熟知起来应在解放后上世纪的五十年代初期，我因工作调动举家迁沪，就此常在巴金家晤谈。这时他更应采臣之请出任新创立不久的平明出版社董事会董事长，交往也就愈多了。我与采臣敬之为长兄，他亦视我们做弱弟，逐渐成为通家至好。

大哥与大嫂徐文绮均出自名门家学渊源，都曾漂洋过海谋得深造。学识丰富，素养极高。且又都是性情中人，交游颇广。在文艺、学术两界好友不少，自己又以诗闻名于世，常相互唱和。妙在并不置身于文艺圈内，自愿投入工业系统以求自我改造。时代变了，谨言慎行、明哲保身，这是他历经乱世后取得的教训。“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脱离知识分子成堆的地方，不也少受许多无妄之灾与困扰，各样运动也都得以安然度过，其幸也欤！记得巴兄在1962年上海文代会上的发言，事后他私下曾劝阻，讲过算数，切勿为文发表。他又哪知巴兄箭在弦上不得不发，领导敦促，身不由己啊！

回忆那些年里每逢春节，我总去他家拜年。他必然盛情端出各式各样的糖果招待，还一一介绍哪种品牌颇佳而价又不贵。真不愧为某食品工业公司的副经理。我们都有喜吃甜食的同好。王大哥并非美食家，却善品尝佳点名肴。曾招宴我们一家去绿杨村吃淮扬名点，“一把抓”的蟹黄汤包可谓名副其实的美味，吃出食的文化。老兄算得一位热爱生活、懂得生活的人，更是一位善于生活之士。不免心向往之。

十年浩劫之后，交往更多，坦示胸怀，由此性更近，心更亲了。年近古稀依然骑着一辆旧脚踏车驰来武康路看望老友，互报喜讯，畅叙心情。年轻了，更有劲了。

严寒逐渐解冻，改革开放开始了。老诗人终于也得归队了。1981年初应邀作为亚洲诗人代表之一，参加中国作家代表团赴加拿大出席第六届国际诗歌节。同年年底诗人出席香港中文大学举办的现代文学研讨会，诗人三十多年前的诗作《手掌集》甚得与会诗友的热烈赞扬，“九叶诗人”之名而得张。周策纵有诗奉赠：“扶苏九叶隔年春，掌上明珠洗暗尘。”而余光中更有诗句：“人间可贵是知音。”真可谓“墙内开花墙外香”啊！老诗人这才真是重获青春。之后被推选为上海作家协会副主席。自此常活跃于文艺界的各样会议上。

巴兄住院疗养后，我们多在病房碰头，相叙甚欢。自1999年春经历严重险情得以脱难的巴兄，为了保证他的病情稳定，遵医嘱尽力避免外界的干扰，他思念友朋的心愈切，同样至友们关注之情日深。相见时难，我则义不容辞地承担起各方信息的传送。自然是“报喜不报忧”了，以慰巴兄的思情与寂寞。

一年前送走了文绮大嫂，今又不得不跟辛笛大哥道别。应说他们都是活过九十高寿后才去的，算得寿终正寝，合乎自然规律。可是几十年的交往情谊，又岂是那么轻易地忘怀得了的？逝者已矣，生者有知。落叶凋零，倍感寂寥。人贵相知，能不无动于衷乎？强忍悲思，仰天祷祝：“辛笛大哥，您走好！愿您与大嫂相会在那遥远的地方。”

2004年1月30日脱稿　　

2月2日修订于萦思楼　　

《新民晚报》2004年3月7日

【注释】

(1)本名李济生，巴金之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