邻家伯伯王辛笛

邻家伯伯王辛笛

程乃珊

说起来，我家与辛笛伯伯家，是五十年的老邻居了。如今在我们弄堂里的五十来年老邻居，扳起手指数数，也不满十只手指。而且有相当一段时日，辛笛伯伯家的一个外孙女与我的侄子，同托管在一个保姆家，他家的保姆又同时做我父母家的钟点工……拉拉扯扯写了一大堆，只是想表示，辛笛伯伯留给我的印象，始终是一个平凡普通的邻家伯伯印象：虽然他是德高望重的学者诗人，我们作协的老领导，但我心目中，总是更习惯看他为一个可亲的邻家伯伯。连带我的父母，也一直将他作一位老街坊看待。

说到社会地位，我们弄堂里有地位的人物不少，唯对辛笛伯伯一家，我的“小八腊子”父母，会以一种老邻居的平常心看待。这除了真的是因为几十年老邻居的交情，更因为辛笛伯伯夫妇的平易近人。谦虚有礼，从来是中国文人推崇的美德，只是近代由各种级别待遇规格等，人为地拉开了文人与老百姓的距离，造成部分文人以一种精神贵族之姿态，有意无意地将自己抬高在一般老百姓之上。所以，总觉得辛笛伯伯的平易近人、谦虚有礼，以他这样一位要家世有家世，要学历有学历（英国爱丁堡大学留学），要财力有财力（以今天标准他或者算不上什么有财力，但以他过往在银行界的声望，并早早入住花园公寓这样三房二厅的住宅，应该讲是有一定财力的），要成就有成就，要地位有地位的文人，实在真是难能可贵。这是一种修养，绝不是作下秀就可以做出来的。退一万步讲，就算是作秀，能在街坊间如此做足五十几年日日做时时做，也足以修成一种美德了。

王家的四个孩子，特别是王圣珊、王圣思，可以讲是与我在同一弄堂长大的。她们是向来的朴素平实——这四个字眼今天有人会觉得太落伍，但我始终视为这是一份难能的内涵和人生态度。虽然住在一条弄堂但交往并不多，但仍感觉到她们丝毫没有名人之后或来自优越家庭的那种骄矜自负。今天，我们已看得太多名人子女娇生惯养，自恃高人一等的事例了。王家的大女儿，早早就服从国家分配，离开当时上海少有的如此舒适的家，去安徽落地生根至今。

辛笛伯伯一家，哪怕对保姆，都是以尊重平等之心对待。他家的保姆都做得很长：早年有个韦龙英大姐，走出来衣衫整齐手表一戴，全然看不出是做保姆的，还很有点小知识分子味道。或许就是耳濡目染、环境熏陶之故吧，从中已可以看出他家保姆的地位了。后来韦大姐病了，我还依稀记得王家子女坐着三轮车陪韦大姐去看病。韦大姐丈夫儿子被日本人炸死，孤身一人来上海做保姆，王家待她如家庭一员。她后来患骨癌，动弹不得，全靠王家儿子王圣群将她背上背下三层楼。“文革”中王家自己也经济拮据住房被紧缩，但对保姆韦大姐仍悉心照顾直至她去世。然后就是胡家母女两代保姆，也做了有廿几年。

每一任保姆都可以做得那么长久，说明东家与保姆关系十分长情。后来保姆小胡不幸在家脑溢血倒地，在医院抢救期间，王家家人频频去急救室探望关心。说起来，只是一个保姆，而且是在自己家里发病，但王家就有这种老派上海人家的宽厚和人情味。小胡后来虽然不幸去世，但她的母亲，同时也在王家做过保姆，对辛笛伯伯一家心存感谢。

人说家有家风，这完全取决于是怎么样的家长，才会有如何的门风。

忽然觉得通篇文字写得极其婆婆妈妈，但我想，关于辛笛伯伯在学术上和社会上的成就，他的奋斗他的经历，写的人已很多了；而我作为辛笛伯伯一家的多年老邻居，谙知的，反而就是这些婆婆妈妈的鸡毛蒜皮。只是我想，随着我国的日益开放，越来越多的上海人富起来，成才的人也越来越多，但我们能不能做到像我们上一代的文人如辛笛伯伯那样，学贯中西，不意中仍以儒家之学（说是不意，那是因为他们一代自小通读四书五经。儒学之说，已沁入他们血管之中）以修身养心齐家。

开放了的今天，曾几何时“贵族”之词满天飞：成功人士争相把孩子送入贵族学校，楼盘广告中也频频打“贵族”之版。如是“贵族”一词反而被诠释得十分俗气。

我晚生了几年，此生未见识过真正的贵族。我并不以此为憾，因为，我宁可见识几位真正的君子。

辛笛伯伯是我有幸见识过的一位！

2004年10月　　　

《新民晚报》2005年1月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