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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宋初白体诗技法的开拓

时间:2022-01-08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在诗歌技艺上,王禹偁对宋初白体诗歌有明显的开拓,甚至有博采众家之长的心胸,并且由宗白进而走向尊杜,并成为引领宋代诗坛走向的重要旗手。王禹偁的诗作在体裁上古体、近体兼顾,贬谪之前几乎是一色的近体诗作,商州之贬后逐渐重视古体诗作,有效地改变了宋初白体诗人近体几乎一统的局面,并与田锡、张咏一起掀起宋初复古

(一)对白居易诗歌技法的全面学习

王禹偁的诗学观点已详前文,注重儒家诗教,关注现实人生,语言风格上推崇通俗易晓,加上相近的思想政治观点与人生遭际,使得王禹偁成为宋初标榜学白的一面旗帜。与二李等人不同,他没有多少直接称赞白居易的地方,但他对白居易诗作尤其是充满批判精神的讽谕诗作有明显的继承。

在诗歌技法上也是如此,王禹偁与白居易诗歌一样,喜用对比的手法,将“美”与“刺”并放在一起,突出社会矛盾,引起人们的注意。

如白居易的《轻肥》,一方面是军中宴会上满桌子的山珍海味、美酒佳酿,一方面“是岁江南旱,衢州人吃人”的惨状;在《立碑》中,将虽未立碑却被百姓怀念的鞠信陵与立碑树德宣扬自己功德的达官显贵及其“谈墓得金”的无耻文人进行对比,使得是非观念更加鲜明,爱憎情感更加强烈。王禹偁的讽谕诗也继承这种对比手法,如其《金吾》诗,将贪婪残暴,嗜杀成性的上将军曹翰晚年生活的富足安泰、子孙满堂,与寒饿而坚守名节、龙钟头白的老儒士在“宾祀间”却“贫苦无羊杀”的窘境作对比,以凸显世道的不公,“福善祸淫”只不过是一句虚言而已。

白居易的《观刈麦》《观稼》《纳粟》《村居苦寒》等等,作者不仅仅“坐岸”感叹,而且在对比之中自责自谴之情十分真诚。王禹偁的《感流亡》《对雪》《对雪示嘉祐》《十月二十日作》等诗篇也如出一辙,一方面真实再现百姓及冒着严寒风雪戍守边塞的兵民的苦难经历,另一方面又包含对自己的“小康”生活与身为谏官却“曾无一事裨皇猷”的无奈与自责。

白居易诗歌善于使用传统的比兴手法,或托物言志,或因事喻理,使诗歌含蓄隽永。如《羸骏》一诗,以一匹失主的骏马,因为饥饿瘠瘦被人看成驽马而遭到杀害为喻,意在揭示封建社会有识之士不仅得不到赏识,还遭到无妄之灾的悲剧命运。再如《感鹤》诗,作者借一只操守坚定、耿介正直的野鹤,一旦兴起贪欲之念,最终将被矰缴捕获,感叹为了混一碗饱饭尚且会尽弃多年的高洁,况且能有乘坐大夫之车的厚遇呢!全诗意在讽刺那些立志不坚、为口腹之欲而抛弃宏愿的假高士们。王禹偁不少讽谕诗也借用这种比兴手法,如他的《啄木歌》《江豚歌》《竹鼬》《乌啄疮驴歌》《秋莺歌》等等,以动物为喻,或指正直刺贪的循吏,或喻依仗权势逐利自肥的贪官,或刺欺压弱小、贪婪成性的恶吏,或批判陷害贤良的奸伪小人,或刺那些巧舌如簧的奸伪之徒,使诗歌显得既含蓄委婉又犀利有力。

白居易新乐府诗“首句标其目,卒章显其志”的结构特点,在王禹偁诗歌中也得到很好的继承,如《不见阳城驿诗》,首句“不见阳城驿”标目,卒章“德音苟不嗣,吾道当已而。前贤尚如此,今我复何悲?题此商於驿,吟之聊自怡”显志。《秋霖》诗,首句“秋霖过百日”标目,卒章“时政苟云失,生民亦何辜?雨若是天泪,天眼应已枯”显志。有些作品,首句虽未标目,但篇末有揭示寓意或主旨性的诗句,如《乌啄疮驴歌》诗卒章以“折乌颈兮食乌脑,岂唯取尔饥肠饱,亦与疮驴复仇了”点题,《竹鼬》诗卒章以“彼狡勿害贤,彼鼠无食竹”点题,如此等等,不胜枚举。

至于白居易诗歌的喜用白描手法,不避通俗,直言所见,直抒所感,在王禹偁的诗歌中更是处处可见。王禹偁甚至直接化用白居易现成的诗句入诗,都表明他对白居易的推崇与师法。对此,当时及其稍后的人们都有一致的论述,除上文已引方回之外,还有:

永叔《余话》云:“学者品藻当今名贤诗,方之唐人,皆云王元之似乐天,欧阳永叔似退之,梅圣俞似孟东野,苏子美似李正封,王禹玉似元微之,石曼卿似杜牧之,或以斯言为中的。”[324]

宋初袭晚唐五季之弊,天圣以来,晏同叔、钱希圣、刘子仪、杨大年数人亦思有以革之,第皆师于义山,全乖古雅之风。迨王元之以迈世之豪,俯就绳尺,以乐天为法。欧阳永叔痛矫西昆,以退之为宗。[325]

宋人诗至欧、梅、苏、黄、王介甫而波澜始大,前此杨、刘、钱思公、文潞公、胡文恭、赵清献辈皆沿西昆体,王元之独宗乐天。[326]

本朝王元之诗可重,大抵语迫切,而意雍容,如:“身后声名文集草,眼前衣食簿书堆。”又云:“泽畔骚人正憔悴,道傍山鬼谩揶揄。”大类乐天也。[327]

从宋元到明清,王禹偁诗宗白居易几成定论,当代学者也有相似的观点,如王延悌先生的《放达有唐唯白傅,纵横吾宋是黄州——王禹偁与白居易的继承关系》;[328]尚永亮先生的《论宋初诗人对白居易的追摹与接受》、[329]赵艳喜女士的《论王禹偁对白居易的接受》、[330]潘丽娜女士的《王禹偁对白居易讽谕诗的师法与超越》[331]等等,都从各自的角度阐释二人的关联,可资参考。王禹偁师法白居易,在诗歌内容上更全面,前文已有详述。

(二)对宋初白体诗技法的开拓

在诗歌技艺上,王禹偁对宋初白体诗歌有明显的开拓,甚至有博采众家之长的心胸,并且由宗白进而走向尊杜,并成为引领宋代诗坛走向的重要旗手。具体表现如下:

其一,创作方式的丰富。

宋初白体诗在王禹偁之前,不论是白体名家徐铉、二李,还是一般的馆阁翰苑词臣,应制酬唱是他们创作的主导方式,这一点前文已有详细描述。

王禹偁商州之贬前多以闲适诗作为主,创作方式也以应制次韵为主。他在《酬安秘丞见赠长歌》中也说:“迩来游宦五六年,吴山越水供新编。还同白傅苏杭日,歌诗落笔人争传。”[332]中进士后,与傅翱、罗处约等人唱和不断,徐规先生的《王禹偁事迹著作编年》系于商州之贬以前的诗作约为130首,其中唱和次韵赠答之作有近80首。

商州之贬后,王禹偁也有数量可观的赠答酬和之作,王禹偁还在离开商州前夕将与好友冯伉、毕士安、朱严等人的唱和次韵之作编成《商於唱和集》。在滁州、黄州时期都有一定数量的次韵酬唱诗作,但王禹偁突破较为单一的次韵酬唱的诗歌创作方式,变得更为多样,如咏史怀古、借古讽今、记游咏怀等等,而且成为创作方式的主流。

创作方式的丰富也与创作心态的多元化密不可分,宋初白体诗人群体,尤其是处于社会中上层的翰苑词臣,创作心态基本以优游闲适、自得意满,甚至富贵称颂为主,没有多少个人与社会下层的愁苦滋味。而到了王禹偁之时,无论是讽谕之作,还是闲适之作,作者的声音愈见清晰,作者心态也更加多样。

其二,创作体裁的多样化。

王禹偁的诗作在体裁上古体、近体兼顾,贬谪之前几乎是一色的近体诗作,商州之贬后逐渐重视古体诗作,有效地改变了宋初白体诗人近体几乎一统的局面,并与田锡、张咏一起掀起宋初复古之风,并影响到整个宋初文坛。

首先,王禹偁的近体诗创作。

《全宋诗》存王禹偁诗作十三卷630余首,是迄今为止收罗王禹偁诗作最全的总集。其中律诗占到整整五卷(不包括《小畜外集》及其他文献辑录的部分),占诗歌总数的六成多。可见,近体诗是王禹偁创作的重要体裁之一。其中七律诗歌280余首,占其诗歌总数的近五成。王禹偁的五律100多首,占其诗歌总数的近两成。其近体诗作与其总的诗风一致,前期内容较为单薄,诗风秀丽清新,给人舒畅不迫之感;后期则复杂深沉起来,诗风也变得苍凉厚重起来。王禹偁远远扩大了律诗的表现范围,在徐铉、二李那里,七律只拘束于应制奉和、寄赠酬答、记游山水等相对狭小的空间里,而到王禹偁扩大到登临咏怀、感时伤事、言志守道等几乎无所不包的程度,如:

西接蓝田东武关,有唐名郡数商颜。二千石尽非无道,一百年来负此山。重叠晓岚新雨后,参差春雪夕阳间。唯供迁客风骚兴,醉望吟看不暂闲。[333]

——《登郡南楼望山有感而作》

年来失职别金銮,身世漂沦鬓发残。贫藉俸钱犹典郡,老为郎吏是何官。开樽暂喜愁肠破,堆案仍劳病眼看。自笑不归田里去,谩将名姓挂朝端。[334]

——《自笑》

人生唯问道如何,得丧升沉总是虚。宁可飞鸿随四皓,未能鱼腹葬三闾。傅岩偶梦谁调鼎,彭泽高歌自荷锄。不向世间争窟穴,蜗牛到处是吾庐。[335]

——《放言诗》其四

王禹偁还存有七绝近110首,占其诗歌总数六分之一多。王禹偁的七绝内容较为丰富,有咏物之作,如组诗《笋》《池边菊》《新月》、组诗《杏花》,有写离情别绪的《别北窗竹》《别丹水》《别商山》《别四皓庙》《别堂后海棠》,有闲情逸旨的《长洲种牡丹》《初拜拾遗游琼林苑》《独游南静川》《清明日独酌》,有赠答之作《得昭文李学士书报以二绝》,有咏史之作《读史记列传》《后土庙琼花诗》《芍药花开忆牡丹绝句》,有悼念亡友的《哭同年罗著作》5首,有抒发隐逸情怀的《南园偶题》等等。此外,王禹偁在商州期间创作的具有乐府性质与儒家诗教精神的《畲田词》,语言通俗,极具乡土气息。

王禹偁七绝在艺术上有偏向说理的成分,最明显的例子就是其组诗《春日杂兴》,[336]其一以春风“不容”桃、杏(花),故意过早吹折为喻,流露出自己因直道被贬的不满;其二以“春云”变化无端,喻反复不定的小人;其三写嘈杂的燕子不仅打搅诗人的春梦,还故意掉落春泥污染彩笺,则似有怨语,但写的含蓄清淡;其四则以惊蛰后“蚯蚓”的争胜,触破莓苔后的气势为喻,意在讽刺争势夺利的奸佞之人,使诗歌显得酣畅有力。其诗为:

两株桃杏映篱斜,装点商州副使家。何事春风容不得,和莺吹折数枝花。(一)

春云如兽复如禽,日照风吹浅又深。谁道无心便容与,亦同翻覆小人心。(二)

闲写新诗十数篇,晓来铺向竹窗前。无端燕子欺人睡,故落春泥污彩笺。(三)

一夜春雷百蛰空,山家篱落起蛇虫。无端蚯蚓争头角,触破莓苔气似虹。(四)

而且,语言有模仿杜甫的痕迹,对此《蔡宽夫诗话》记载道:

元之本学白乐天诗,在商州尝赋《春日杂兴》云:“两株桃杏映篱斜,装点商州副使家。何事春风容不得,和莺吹折数枝花。”其子嘉祐云:“老杜尝有‘恰似春风相欺得,夜来吹折数枝花’之句,语颇相近。”因请易之,王元之忻然曰:“吾诗精诣,遂能暗合子美邪?”更为诗曰:“本与乐天为后进,敢期杜甫是前身。”卒不复易。[337]

虽然王禹偁诗歌,许’评之为“语迫切而意雍容”,[338]毕竟还是主动模仿杜甫,不少地方也确有神似杜甫的地方。

王禹偁还有一些五七言排律,如贬谪商州作长达一百六十韵的《谪居感事》,记录自己生平事迹与人生抱负,又作《酬种放征君》一百韵记录自己被贬商州始末及其抵达贬所所思所感;淳化四年(993)由商州迁解州,作《中条山》二十韵,对中条山的高耸挺拔极力称赞,又作《五老峰》十六韵,渲染此峰的高俊神奇等等。虽总体数量与质量赶不上七律与五律,但也丰富了创作体裁。

其次,王禹偁的古体诗创作。

宋初白体诗人多选择体制短小的近体诗为主要诗体,即陈寅恪先生所说的“杯酒光景间之小碎篇章”,就连“次韵相酬之长篇排律”的数量也不占优势。相对于近体,王禹偁有看重古体的倾向,他曾自责地说:“胡为碌碌事文笔,歌时颂圣如俳优。”对早年的诗作表示不满,这虽主要是就内容而言,其实也有诗歌体制的成分。

王禹偁兼做古、今二体,现存五七言古诗四卷、歌行二卷,诗歌总数近百首,他与张咏、田锡一起推动宋初古体诗的创作,从而丰富宋初白体诗体裁上的偏狭。张咏、田锡的古体诗不拘泥一家,李白、李贺、白居易甚至魏晋古诗都取其所需,形成自己的特色,这已详见前文。王禹偁则更有融合诸家之长的气度,其学李白、李贺神奇的想象、恢宏的语言、纵横的结构甚是惟妙。如:

六龙衔火烧寰宇,魏王冰井如汤煮。松枝桂叶凝若痴,喘杀溪头啸风虎。北溟熔却万丈冰,千斤冻鼠忙如蒸。我闻胡土长飞雪,此时日晒地皮裂。仙芝瑶草不敢茁,湖川竹焦琅玕折。西郊云好雨不垂,堆青叠碧徒尔为。[339]

——《苦热行》

劝君莫把青铜照,一瞬浮生何足道。麻姑又采东海桑,阆苑宫中养蚕老。任是唐虞学姬孔,萧萧寒草埋孤冢。我恐自古贤愚骨,叠过北邙高突兀。少年对酒且为娱,几日樽前垂白发。安得沧溟尽为酒,滔滔倾入愁人口。从他一醉千百年,六辔苍龙任奔走。男儿得志升青云,须教利泽施于民。穷来高枕卧白屋,蕙带藜羹还自足。功名富贵不由人,休学唐衢放声哭。[340]

——《对酒吟》

王禹偁的《苦热行》一连用了九个比喻写尽了苦热之状,想象极为神奇怪异!《对酒饮》很有几分李白的身影。王禹偁古体诗学白多得其叙事的思维、批判的精神、比兴的手法及其追求浅易详尽的总体风格,如《酬种放徵君》《感流亡》《竹鼬》《东门送郎吏行寄承旨宋侍郎》《对雪示嘉祐》《乌啄疮驴歌》《啄木歌》《江豚歌》《秋莺歌》等等,代表着宋初古体诗创作的最高成就。

其三,创作技巧的完善。

首先,语言上:平易晓畅与锤炼匠心并存。

王禹偁诗歌语言平易晓畅,不避俚俗,这是其诗歌语言上最为突出的特点。这类诗作俯拾皆是,如《携稚子东园刈菜因书触目兼寄均州宋四阁长》:

大燕引新雏,小鸦哺老乌。青青树木间,禽鸟声欢娱。我携二稚子,东园撷春蔬。可以奉晨馐,采采供贫厨。非肉诚不饱,割身实无余。缅怀宋阁老,同日出京都。谪官不携家,留妻事老姑。块然武当下,此乐固亦无。[341]

这是王禹偁在商州贬所寄给好友宋湜的诗作,语言朴素,通俗流畅,感情率真,对自己的艰难毫不掩饰,对老友的缅怀也在平常语中流露出来。叙事是如此,就连言志议论也是质朴简洁、直截了当,如《对酒吟》中说:“男儿得志升青云,须教利泽施于民。穷来高枕卧白屋,蕙带藜羹还自足。”在《为恶》诗中也是直露其意:“明时巧言士,乱世佞幸郎。佞幸惟苟且,巧言颇包藏。为恶虽不同,同归于覆亡。”[342]

王禹偁也尝试民间歌谣、世俗俚语入诗,如上文所引的《畲田词》就是典型。更有甚者,王禹偁直接化用白居易的现成诗句入诗,如:

形容瘦薄诗情苦,岂是人间有相人?只合一生眠白屋,何因三度拥朱轮?金章未佩虽非贵,银榼常携亦不贫。唯是无儿头早白,被天磨折恰平均。[343]

——白居易《自咏》

明代何人为荐雄,专城犹与众人同。徒闻清政如黄霸,尚借绯衫似白公。我有金章知是忝。君无银榼信为穷。不须厌见随车雨,岁晚当期五谷丰。[344]

——王禹偁《和仲咸除知郡后雨中戏作见赠》

不厌西邱寺,闲来即一过。舟船转云岛,楼阁出烟萝。路入青松影,门临白月波。鱼跳惊秉烛,猿觑怪鸣珂。摇曳双红旆,娉婷十翠娥。香花助罗绮,钟梵避笙歌。领郡时将久,游山数几何。一年十二度,非少亦非多。[345]

——白居易《夜游西武邱寺八韵》

乐天曾守郡,酷爱虎丘山。一年十二度,五马来松关。我今方吏隐,心在云水间。野性群麋鹿,忘机狎鸥鹇。乘兴即一到,兴尽复自还。不知使君贵,何似长官闲。[346]

——王禹偁《游虎丘》

何处春深好,春深迁客家。一杯寒食酒,万里故园花。炎瘴蒸如火,光阴走似车。为忧鵩鸟至,只恐日光斜。

——白居易《和春深二十首》(其九)[347]

左宦寂寥淮上洛,穷愁依约似长沙。乐天诗什虽堪读,奈有春深迁客家。[348]

——《得昭文李学士书报以二绝》(其二)

当然,王禹偁凭借自己的突出诗才,加上自己贫贱的出生与独特的人生遭际等因素,使得他的诗歌不仅仅在内容上大大拓展了宋初白体诗的范畴,也在诗歌语言上纠正宋初白体诗人平熟滑易的毛病。王禹偁的白体诗歌也有讲究字句、注重格律、在自然朴素之中创造上佳境界的诗作,如其名作《村行》:

马穿山径菊初黄,信马悠悠野兴长。万壑有声含晚籁,数峰无语立斜阳。棠梨叶落胭脂色,荞麦花开白雪香。何事吟余忽惆怅,村桥原树似吾乡。[349]

此诗作于淳化三年(992)谪居商州之时,全诗中间两联甚是讲究,对仗工稳,写景独特,动静结合,色彩绚丽,似有老杜的雍容不迫。钱锺书先生对其“数峰无语”尤是称赞,他说:“按逻辑说来,‘反’包含先有‘正’,否定命题总预先假设着肯定命题。诗人常常运用这个道理。山峰本来是不能语而‘无语’的,王禹偁说它们‘无语’……并不违反事实;但是同时也仿佛表示它们原先能语、有语、欲语而此刻忽然‘无语’。这样,‘数峰无语’‘此山不语’才不是一句不消说得的废话。……改用正面的说法,例如‘数峰毕静’,就削减了意味。”[350]现将字斟句酌的诗句,略举数例如下:

露莎烟竹冷凄凄,秋吹无端入客衣。鉴里鬓毛衰飒尽,日边京国信音稀。风蝉历历和枝响,雨燕差差掠地飞。系滞不如商岭叶,解随流水向东归。[351]

——《新秋即事》(其一)

南徐城古树苍苍,衙府楼台尽枕江。甘露钟声清醉榻,海门山色滴吟窗。直庐久负题红叶,出镇何妨拥碧幢。闻说秋来自高尚,道装笻竹鹤成双。[352]

——《寄献润州赵舍人》(其一)

江城方话旧,捧诏去长安。宦路相逢少,乡情叙别难。烟波迷晓渡,风雨动春寒。初夏应回首,重期看牡丹。[353]

——《送奉常李丞赴阙》

乘兴登虚阁,披襟一望间。圣朝新日月,亡国旧江山。柱隔晴虹断,檐喧夕鸟还。归衙不辞晚,吟思白云闲。[354]

——《登寿宁寺阁》

习习气初通,峨峨势自融。渌波归旧水,寒片漾和风。暖想千溪绽,吹疑一夜空。鹭翘休映白,鱼跃乍翻红。缯裂方塘上,琼流巨壑中。漪涟还浩渺,须赖济川功。[355]

——《东风解冻诗》

东邻谁种竹,遍称长官心。月上分清影,风来惠好音。低枝疑见接,迸笋似相寻。多谢此君意,墙头诱我吟。[356]

——《东邻竹》

王禹偁是北宋尊杜的第一人,称赞其诗道“子美集开诗世界”,积极学习杜甫的诗作,不少诗歌也得其含蓄凝练之美,如他的《对雪》《感流亡》,无论题材内容,还是字句章法,都直追杜甫的名篇“三吏”“三别”;《春日杂兴》《杏花》《村行》等闲适之作也有杜甫的神韵,虽“学杜而未至”,但在宋初白体诗人中无疑是最为突出的。正如清人吴之振在《宋诗钞·小畜集钞》中所说:“穆修、尹洙为古文于人所不为之时,元之则为杜诗于人所不为之时也。”[357]

其次,结构上:叙事与言志结合。

王禹偁诗作在结构上具有明显的叙事色彩,尤其在古体诗上表现得极为明显,这自然受到白居易、杜甫叙事诗的影响。王禹偁在诗歌中真实地再现“故事”的来龙去脉,再由此过渡到言志述怀,如其五古长篇《酬种放徵君》就是典型,开头有大量的文字记叙自己遭贬、奔赴贬所的狼狈概况,然后才是自己的感慨。在讽谕色彩浓烈的诗中更是如此,如上文的《感流亡》,诗人选取典型镜头如史诗般反映关中大旱对百姓带来的灾难,而后是对黎民的同情与对自己的自责。

王禹偁在叙事之中流露自己的感慨,并用多种方式使其叙事与言志有较好地结合,不像白居易主旨表现得那么突然。最常见的是喜用对比的方式突出主旨,这深受白居易的影响,甚至有“首句标其目,卒章显其志”的味道,如讽谕名篇《对雪》《金吾》等。《对雪》上文已有阐释,此处不赘。《金吾》前部分写嗜杀得功、延寿享贵的武人曹翰,并给予揭露与批判,结尾却以“吁嗟为儒者,寒饿守名节。五十朝大夫,龙钟头似雪。无故不杀羊,礼文安可越?何况宾祀间,贫苦无羊杀”作结,把儒者、文臣与之对比,同时也可看出儒士们的物质贫寒与守护名礼。也有用比较含蓄的比兴隐喻的方式揭示诗歌主旨者,如《乌啄疮驴歌》《啄木歌》《江豚歌》《橄榄》《竹鼬》等等,使其结构较为灵活。

即使是近体诗,如七律也有浓重的叙事成分,创作思路清晰,有一定散文化的倾向。如前引《出守黄州上史馆相公》诗前半部分以叙事的方式记述自己十年为宦生涯。再如《诏知滁州军州事因题二首》之一:“晓直银台作侍臣,暮为郎吏入埃尘。一生大抵如春梦,三黜何妨似古人。不称禁中批紫诏,犹教淮上拥朱轮。时清郡小应多暇,感激君恩养病身。”[358]诗歌前四句写被召入朝,历任百日后又遭遇滁州之贬的人生经历,后半部分则写来滁州之后自己的生活状况,记叙性很强。其咏史怀古、闲情守道之作抒情言志成分较浓,已详前文。

再次,具体技法的继承与开拓。

王禹偁对宋初白体诗常见艺术技法诸如比兴寄托、对仗用典等等都有明显的开拓。对此问题已有不少论文涉及,如四川大学2007年秦蓁的硕士论文《王禹偁与宋初“白体诗”》有专章论述,河北大学2008年田宏瑞的硕士论文《王禹偁诗歌研究》也有专节阐述。此外,南京大学2007年赵艳喜博士论文《北宋白居易诗歌接受研究》,南京师范大学2006年周子翼的博士论文《北宋七言绝句研究》及张立荣的博士论文《北宋前期七言律诗研究》,华东师范大学2007年成玮的博士论文《宋初诗坛研究》等也有部分章节涉及于此。同时,还有一些单篇论文,这里不再一一枚举。

先看比兴寄托的运用。这在讽谕诗作中尤为明显,与白居易是一脉相承的。如上文所提到的《啄木歌》《江豚歌》《竹鼬》《乌啄疮驴歌》等等,以动物为喻,或指正直刺贪的循吏,或喻依仗权势逐利自肥的贪官,或批判陷害贤良的奸佞小人,使诗歌显得既含蓄委婉又犀利有力。

再看对仗用典。王禹偁的诗歌尤其是贬谪后的近体诗作,很讲究句法章法,中间两联往往对仗精巧,如《登郡南楼望山感而有作》:“西接蓝田东武关,有唐名郡数商颜。二千石尽非吾道,一百年来负此山。重叠晓岚新雨后,参差春雪夕阳间。唯供迁客风骚兴,醉望吟看不暂闲。”[359]上文已引的《村行》:“马穿山迳菊初黄,信马悠悠野兴长。万壑有声含晚籁,数峰无语立斜阳。棠梨叶落胭脂色,荞麦花开白雪香。何事吟余忽惆怅,村桥原树似吾乡。”

数字、颜色、叠词等等都对杖工稳,同时,王禹偁在诗歌中有意打破常规,在律诗的首联也对仗工整,十分显眼,如:

贤人虽学心无闷,君子须知道自消。德似仲尼悲凤鸟,圣如姬旦赋鸱鸮。看松好待严霜降,试玉宜将烈火烧。青女祝融如不党,愿分顽石与山苗。[360]

——《放言》(其三)

滁阳领郡经三月,宝应游山始一回。屐齿免忧岩下折,簿书长苦案头堆。粼粼泉石吟魂健,漠漠烟岚病眼开。尽日引渠寻胜境,读碑看篆拂苍苔。[361]

——《与嘉祐同游宝应寺》

王禹偁很重视诗歌用典,贬谪之前用典数量不多更不深奥,基本都做到化之无痕。商州之贬的诗作,屈原、汉文帝、贾谊、司马迁、冯唐、四皓、陶渊明等出现的比例很高,以表达自己无辜遭贬后的愤激及其远害的心理。随着官场的屡遭不顺,老子、庄子、佛禅、道隐的典故逐渐增多,王禹偁退隐的念头时时浮现心头。这类作品如《次韵和仲咸感怀贻道友》其二:“好齐生死与穷通,古往今来事略同。轩后谩留烧药鼎,汉皇虚筑望仙宫。鉴中容鬓看看老,梦里荣枯岁岁空。不逐冥鸿天外去,可怜焦烂扑灯虫。”[362]

当然,在王禹偁思想中儒家学说肯定始终处于中心地位,因而,他在诗中也经常化用儒家经典中的事典与语典,如《诗经》就经常被化用,如“青青子衿辈,栉比曳朝裾”,[363]出自《诗经·郑风·子衿》;“岸上黍离经故国,湖边木脱正高秋”,[364]出自《诗经·王风·黍离》;“因感得时留甘棠,更嗟无位泣麒麟”,[365]出自《诗经·召南·甘棠》等等。可见其对儒家之道的熟悉与推崇。

王禹偁的用典使事总体而言比较通俗自然,不为用典而用典,炫才逞气的成分更少,这与馆阁白体诗人不同,如其《阁下咏怀》:“正向承明恋直庐,年来华发已侵梳。官清自比乘轩鹤,心小还同畏网鱼。西掖永怀王阁老,北门堪叹扈尚书。会当辞禄东陵去,数亩瓜田一柄锄。”[366]结尾处虽用萧何种瓜长安之典,但即使不知也不影响对整首诗的理解。

总之,王禹偁不仅继承白居易的闲适之作,还将其扩大到伤感、杂律与讽谕等方面,尤其是后者更是继承了杜甫、白居易的现实精髓,使宋诗从悠游模拟中走向现实人生,为宋诗开拓了更为广阔的题材视野,而且在诗歌风格、诗歌技法诸方面都对宋初白体诗有极大的丰富。王禹偁代表着宋初白体诗人的最高成就,也为宋诗的健康发展增加了艺术积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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