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禹偁自幼深受白居易诗歌的艺术熏陶，他在《不见阳城驿》诗序中说：“予为儿童时，览元白集，见唱和阳城驿诗。”[161]对其闲适酬唱之作也十分欣赏，加上他先后“八载侍丹墀，三入承明庐”，[162]是宋初著名的翰苑词臣，其君臣应制、臣僚酬唱也是极为平常的事。总体来看，王禹偁商州之贬以前的诗作多以继承白居易闲适酬唱诗作为主，应制酬唱、赠别记游、闲情逸致是其创作的主体；商州之贬之后，虽也作闲适之作，但更多的夹杂了诗人的贬谪情怀，具有伤感的倾向。现将其闲适诗作分类如下：
（一）应制酬唱诗作
其一，君臣应制。
帝王与馆阁文臣的赏花钓鱼、聚会宴饮甚至观稼畋猎，往往都伴随着应制赋诗活动，前文已有详细的叙述。王禹偁虽官场上屡有挫折，但毕竟还是得到太宗、真宗的赏识，太宗曾夸奖他“禹偁文章，独步当世”。[163]王禹偁也曾自豪地写诗道：“琼林侍游宴，金口独褒扬。”[164]其前期诗歌带有自觉的词臣意识，他曾毫不掩饰地说自己是“为霖非我事，职业唯词臣”。[165]因而，他也有一定数量的应制之作，诗歌内容不外是赏花钓鱼、歌功颂德、祝寿祥瑞之类，诗风浅易通俗，交际性强，与其他翰苑词臣并无二致。
如太宗朝的赏花钓鱼曲宴，王禹偁也是其中的常客，对此《诗话总龟》卷三引《桂堂诗话》记载道：“真宗（太宗之误）末年，尝游禁中，见翰林学士王禹偁倚宫木若咏吟，命宫使亟探之，果预作《赏花钓鱼诗》。明日，百官赴宴，迨题出，乃《千叶石榴花》，百官皆失所拟。禹偁首进一绝云：‘王母庭中亲见栽，张骞偷得下天来。谁家巧妇残针线，一撮生红熨不开。’上称赏，谓真才。”[166]
王禹偁对自己能参与御前赏花钓鱼宴感到万分荣幸，贬谪商州时还曾作《谪居感事》一诗，记述其往事，他说：“赓歌才不称，掌诰笔难摛。制历无多事，词头每怯迟。……内朝长得对，驾幸每教随。琼苑观云稼，金明阅水嬉。赏花临凤沼，侍钓立鱼坻。拂面黄金柳，酡颜白玉卮。分题宣险韵，翻势得仙棋。竟举窥天管，争燃煮豆萁。恨无才应副，空有表虔祈。睿睠偏称赏，天颜极抚绥。”[167]
除观鱼赏花外，王禹偁也有一些贺雪之作，《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二九记载：“上闻其（王禹偁）名，召赴中书，命试《诏臣僚和御制雪诗序》称旨，故皆擢用为直史馆，赐绯；旧只赐涂金带，特择犀带宠之。”[168]《玉海》卷一九五“雍熙雪诗”条载有：“（雍熙）四年十二月丁巳，大雨雪，近臣称贺。王元之试《和制雪诗序》：‘四年十二月，繁云翳空，密雪飘野，散五谷之精华，润三农之畎亩。上林未暖而花发，禁柳不春而絮飞。’”[169]
称颂帝王功德才艺也是常见应制内容，王禹偁也不例外，《宋稗类钞》卷三〇载：“太宗万机之暇，留心弈棋。自制三势：一曰对面千里势，二曰天蛾独飞势；三曰海底取明珠势。一时近臣，例以棋图颁赐，故王元之诗云：‘太宗多材复多艺，万机余暇翻棋势。对面千里为第一，独飞天蛾为第二。第三海底取明珠，三阵堂堂皆御制。中使宣来示近臣，天机秘密通鬼神。’所以纪其事也。”[170]
王禹偁其诗名为《筵上狂歌送侍棋衣袄天使》，作者在屡遭贬谪之后，以复杂的心情回忆自己在先皇（太宗）时出入禁门，近侍帝王的那一份殊荣。此诗语言较为平直，但情感饱含贬谪之情，与一般的应制之作有明显的差异，其诗为：
昔事先皇叨近侍，北门西掖清华地。太宗多材复多艺，万机余暇翻棋势。对面千里为第一，独飞天蛾为第二；第三海底取明珠，三陈堂堂皆御制。中使宣来示近臣，天机秘密通鬼神。先皇三势有深旨，岂独一枰而已矣。当时受赐感君恩，藏于箧笥传子孙。……人生不易逢圣朝，君恩未报双鬓凋。金銮殿花春灼灼，永熙陵树夜萧萧。空叹拖肠在泥土，不如舐鼎升烟霄。[171]
王禹偁有不少应制祝寿之作，如淳化四年（993）被召回朝，作《寿宁节祝圣寿》组诗十首，替太宗祝寿，诗中的谀美之味甚浓，现选几首如下：
待漏齐趋圣节筵，云开金阙上青天。天明引入长生殿，共祝尧云百万年。[172]（一）
数声飞电响鸣鞘，香袅金炉映赭袍。王母亲承玉皇诏，年年今日进蟠桃。[173]（二）
祗为忧民感上玄，玉京今日集群仙。更教添注吾君寿，直过人皇万八千。[174]（八）
汉主寿山称万岁，玄宗佳节号千秋。吾皇别享无疆福，百姓欢呼动九州。[175]（九）
此外，王禹偁还有节日应制诗作，如《七夕应制》：“斜汉横空瑞气浮，桥边乌鹊待牵牛。长生殿冷时无事，乞巧楼多岁有秋。菡萏晚花清露湿，婵娟新月暮烟收。华封祷祝华胥梦，谁道神仙不可求。”[176]甚至还有歌颂祥瑞的《甘露降太一宫诗》，其诗为：“甘露霭长空，垂休太一宫。瑞光经日在，圣德与天通。如醴沾衣白，凝脂间叶红。淋漓滴层汉，顾眄骇重瞳。五色名难比，三危味莫同。祗应书信史，千古仰玄功。”[177]等等。
总体而言，王禹偁的应制诗作留存尚少，可能是他编辑《小畜集》时有意删除所致。有上述所列应制诗作，可知王禹偁在为官翰苑时的创作与其他馆阁词臣的白体诗作一致，与其后期诗作判若两人。
其二，臣僚酬和。
王禹偁与当时名流交往甚密，诗文酬唱是必不可少的，如与有知遇之恩的毕士安很早就有诗歌酬和；与同年罗处约“相与日赋五题”以传递音讯；即使贬谪商州，也与知州冯伉等人诗歌酬唱不断，并编有《商於唱和集》；王禹偁参加淳化五年群臣同题唱和胡氏华林书院活动，作有《寄题义门胡氏华林书院》一诗，王禹偁还作《诸朝贤寄题洪州义门胡氏华林书斋序》，记叙此次群臣酬唱活动等等，上文已有论述，此处不赘。
除上述之外，王禹偁还有一些臣僚之间的酬和之作，如《酬安秘丞见赠长歌》，其诗为：“郡斋狂醉复狂吟，书尽巴东一川叶。迩来游宦五六年，吴山越水供新编。还同白傅苏杭日，歌诗落笔人争传。”[178]
作者羡慕白居易在苏杭任上与诗友之间的酬唱应答的文坛佳话。太平兴国八年（983），在成武主簿任上的王禹偁，写诗给好友傅翱说：“健羡鱼台景最奇，鲍参军到语多时。波平绿野悬鱼网，木脱空城露酒旗。锦掷鲜鳞红拨刺，雪翘寒鹭白褵褷。仍夸县尹风骚客，应有秋来唱和诗。”[179]史载王禹偁在长洲任上，设席宴饮是家常便饭，对此《吴郡志》卷一四说：
南园，吴越广陵王元璙之旧圃也，老木皆合抱，流水奇石，参错其间。王禹偁为长洲令，常携客醉饮焉。有诗曰：“天子优贤是有唐，镜湖恩赐贺知章。他年我若功成后，乞与南园作醉乡。”[180]
王禹偁与好友罗思纯还与苏州童子刘少逸联诗唱和，堪称诗坛佳话。对此，《续归田录》中比较详细地记载道：“苏州童子刘少逸，年十一，文辞精敏，有老成体。其师潘阆携以见长洲宰王元之、吴县宰罗思纯，以所作贽二公。二公名重当时，疑所贽假手，未之信，因试之；与之联句，略不淹思。思纯曰：‘无风烟焰直。’少逸曰：‘有月竹阴寒。’又曰：‘日移竹影侵棋局。’少逸曰：‘风递花香入酒尊。’元之曰：‘风雨江城暮。’少逸曰：‘波涛海寺秋。’元之曰：‘一回酒渴思吞海。’少逸曰：‘几度诗狂欲上天。’凡数十联皆敏，二公惊异，至闻于朝，赐进士及第。官止尚书员外郎。”[181]
总体而言，王禹偁前期的应制酬唱诗作交际功能突出，诗歌中的真情实感比较贫乏，诗歌语言也多平白直叙，与当时其他白体诗人们的交友唱和一致。王禹偁贬谪商州之后，与诗友同道的诗歌唱和情感要真实地多，如《又和曾秘丞见赠》[182]三首，对自己蹉跎官场十分无奈：
非才误受帝恩深，报国空存一片心。命薄任从官进退，道孤难与众浮沉。日边信断无归梦，滁上公余且醉吟。劳寄新诗远相唁，野云何处望为霖。
——《又和曾秘丞见赠》（其一）
谬因文字立虚名，寓直金銮冒宠荣。两度黜官谁是援，二毛侵鬓自堪惊。宫花谩役春来梦，山蕨聊供醉后羹。身外浮华尽闲物，不将穷达问君平。
——《又和曾秘丞见赠》（其二）
箧中经岁锁朝衣，自觉心闲少梦思。失马叟言徒喻道，牧猪奴戏任争棋。且持使节安黔首，莫爱恩波沃漏卮。况是无功头已白，此身长恐负明时。
——《又和曾秘丞见赠》（其三）
王禹偁把在商州与冯伉等诗友酬和之作编撰成《商於唱和集》，集中诗作充满对仕宦沉浮、时光流逝的感慨，贬谪意味甚浓，如《和仲咸杏花三绝句》：[183]
莫道商山节候迟，晓来帘外半空枝。明朝落尽无蜂蝶，冷暖人情我最知。
阶前已见三分落，枝上都无十日繁。谁伴多情王副使，吟诗倾酒与招魂。
老去对花多感叹，春来耽酒少康宁。也知此事终无益，免被渔人笑独醒。
本来阳春三月，杏花盛开，是人们踏青出游的好时机，但作者却并无此等雅致。面对晚开的几朵杏花，作者没有惊喜，却想到落尽时的寂寞，进而毫不掩饰地过渡到人情的冷暖。在这浪漫季节，作者唯有以诗酒消愁，还担心自己被笑为独醒之人，其中的贬谪之意、不满之情，可见一斑。
也有对百姓冷暖的牵挂，如《和仲咸除知郡后雨中戏作》，对雨的情感主要出发点是百姓对丰收的期望，其诗为：“明代何人为荐雄，专城犹与众人同。徒闻清政如黄霸，尚借绯衫似白公。我有金章知是忝，君无银榼信为穷。不须厌见随车雨，岁晚当期五谷丰。”[184]
这是对以前白体臣僚酬唱诗作在内容与情感上的极大丰富，这类酬唱诗作尚有不少，如《和陈州田舍人留别》其五：“颁条京辅近吾君，政术高于召信臣。道服日斜披鹤氅，药畦春暖步龙鳞。归朝莫指三年调，化俗应苏一郡人。愿作淮阳去思颂，与君刊石慰陈民。”[185]《和庐州通判李学士见寄》其一：“北门西掖久妨贤，出入丹墀近八年。且把一麾淮水上，敢思三接浴堂前。将何政术称循吏，岂有文章号谪仙。除却清贫入诗咏，山城坐客冷无毡。”[186]等等。
（二）记游赠别
王禹偁中进士之前有过十年的游历生活，但其作绝大多数没被王禹偁编入《小畜集》及《小畜外集》。中进士后，先后任成武县主簿、长洲县令。在长洲任上，遍游山水名胜，他在《酬安秘丞见赠长歌》诗中说：“尔来游宦五六年，吴山越水共新编。还同白傅游杭日，歌诗落笔人争传。”[187]真实记录在长洲游山玩水的闲适生活。王禹偁与同年罗处约“日以诗什唱酬，苏杭间多传诵”，[188]前后诗作达百余首，已见上文。其记游诗作心情愉悦，诗风清丽，是宋初白体诗的典型代表，如畅游苏州虎丘，王禹偁作有《游虎丘》：
乐天曾守郡，酷爱虎丘山。一年十二度，五马来松关。我今方吏隐，心在云水间。野性群麋鹿，忘机狎鸥鹇。乘兴即一到，兴尽复自还。不知使君贵，何似长官闲。[189]
无论是诗歌语言还是传达出来的作者心情几乎与白居易毫无二致，乐天曾居官于此，游览名胜，追慕前贤，心情闲适安逸。再如《游虎丘寺》：“寺墙围着碧孱颜，曾是当年海涌山。尽抱好峰藏院里，不教幽景落人间。剑池草色经冬在，石座苔花自古斑。珍重晋朝吾祖宅，一回来此便忘还。”[190]在幽景中流连忘返。又如《惠山寺题留》写道：“吟入惠山山下寺，古泉闲挹味何嘉。好抛此日陶潜米，学煮当年陆羽茶。犹负片心眠水石，略开尘眼识烟霞。劳生未了还东去，孤棹寒篷宿浪花。”[191]王禹偁神游佛寺，静心煮茶，悠游闲适。
贬谪商州之后，王禹偁也有不少记游之作，他曾数次游览四皓庙，其诗作中多了一层或浓或淡的贬谪之意，如：
修篁瑟瑟石磷磷，去谒荒祠不厌频。四皓古来无事客，贰车今世最闲人。紫芝欲采非仙骨，红药曾题是近臣。一奠村醪还独酌，满轩松雪照吟身。[192]
——《游四皓庙》
更无隐遁士，空有宾客官。况我谪宦来，尘迹污祠坛。朝衣惭蕙带，佩玉愧纫兰。或依阶下树，陶暑解马鞍。或借庙前水，乘秋把鱼竿。[193]
——《四皓庙》（其一）
红桃飞尽绿杨深，独倚危楼半日吟。六里山川多逐客，贰车官职是笼禽。蓬沾残雪经秋鬓，葵隔浮云向日心。身世荣衰不能算，且倾村酒沃愁襟。
——《春日登楼》[194]
这类诗作在以后的滁州、黄州之贬中都有，但其贬谪的情感渐次淡去，旷达的成分逐渐增多，如在滁州游琅邪山八景作《八绝诗》，并刻石于开化寺前，诗歌多为抒发闲情逸趣，如：
我来一何暮，今秋始乘兴。山势环有缺，山门壶引柄。乍挹清泚姿，颇惬幽闲性。味将春茗宜，光与晓岚暝。架竹落僧厨，远声入清磬。何当宿禅室，欹枕终夜听。饮多病骨换，照久尘襟迥。销尽谪居愁，无心治归艇。[195]
——《庶子泉》
兹亭废已久，厥趾犹在哉。清风为我起，疑有精灵来。神交念宫相，临砌倾一杯。回头问黄菊，寂寞与谁开。[196]
——《清风亭》
碧洞何眈眈，呀然倚山根。朝云出如呕，暮云归如吞。大块气不死，兹为玄牝门。怪石拥左右，势若貙虎蹲。旁行数十步，漆黑不可扪。安得鞭烛龙，为吾前驰奔。寻尽神仙窟，一一知其源。[197]
——《归云洞》
此时，王禹偁还与僧人赞宁、处才上人有诗歌交往，多抒发隐逸之情，上文已有涉及。商州之贬之后，内容变得丰富起来，有宣泄贬谪心情的，有朋友之间互相勉励的，有对世道炎凉与人情冷暖的感慨，还有对现实问题的关注等等，如上文已引的《对雪感怀呈翟使君冯中允同年》《岁暮感怀贻冯同年中允三首》《次韵和仲咸感怀贻道友二首》等等，上文已有阐述。
淳化四年秋，王禹偁由解州团练副使召入为左正言，十一月与宋湜兼直昭文馆，次年再知知制诰。此时，王禹偁的心情与初入官场的激动与感恩不同，对现实政治多一份冷眼与散淡，这在与友人诗歌交往中表现得尤为明显，如：
未还西掖旧词臣，且向南宫作舍人。休叹贰车如苇竹，须知百日掌丝纶。锦窠官重真殊拜，玉笋班清只一身。堪笑白头王小谏，握兰犹未得相亲。[198]
——《赠礼部宋员外阁老》
谪宦归来发更斑，徊翔犹在寺卿间。几多僚吏三台上，大半生徒两制间。旧赐锦袍多贳酒，新裁纱帽欲归山。东垣小谏龙钟甚，空愧洪炉早铸颜。[199]
——《赠卫尉宋卿二十二丈》其二
王禹偁回到京城之后，其对社会下层的关注并没有减少，在众多送友为官的诗作中表现出他关注百姓的良苦之心，如：
三齐号难治，民瘼待良医。勿谓人多诈，须教吏不欺。鱼盐多近海，桑柘润连淄。御札新颁历，无忘训诫词。[200]
——《送毋殿丞赴任齐州》
郡城潇洒浙江滨，暂辍乘骢慰远民。莫放霜威夸御史，且收风景属诗人。雪侵楼上迎潮眼，花拥湖边泛月身。尽是公余吟咏处，好飞佳句寄词臣。[201]
——《送张监察通判余杭》
（三）闲逸情致
王禹偁为官之初，也写有大量的闲逸情怀的诗作，除了上述部分记游之作外，还有《长洲种牡丹》《长洲遣兴》《陆羽泉茶》《题钱塘县罗江东手植海棠》《馆中春直偶题》《朝退偶题》等等，多直接抒发自己的闲情逸致，诗风清新雅致、平易自然，是宋初白体诗的典范之作。如：
偶学豪家种牡丹，数枝擎露出朱栏。晚来低面开檀口，似笑穷愁病长官。[202]
——《长洲种牡丹》
七十浮生已半生，徒劳何日见功名。折腰米贱堪羞死，负郭田荒好力耕。庭鹤惯侵孤坐影，邻鸡应信夜吟声。年来更待贤良诏，咫尺松江未濯缨。[203]
——《长洲遣兴》其一
甃石封苔百尺深，试茶余味少知音。唯留半夜泉中月，尝得先生一片心。[204]
——《陆羽泉茶》
东邻谁种竹，偏称长官心。月上分清影，风来惠好音。低枝疑见接，迸笋似相寻。多谢此君意，墙头诱我吟。[205]
——《东邻竹》
御柳差差拂禁墙，菲才何事直仙乡。坐闻鸡唱皇宫近，睡枕鱼须白日长。帘挂藓庭微雨霁，研添桐井落花香。春风老尽诗情淡，翻卷青编独绕廊。[206]
——《馆中春直偶题》
昔是优贤地，今为省过州。非贤亦非过，醉卧怀嵩楼。[207]
——《题滁州怀嵩楼》
当然，贬谪之后也有一些闲逸之作，如贬谪商州时，作有《清明日独酌》：“一郡官闲唯副使，一年冷节是清明。春来春去何时尽，闲恨闲愁触处生。漆燕黄鹂夸舌健，柳花榆荚斗身轻。脱衣换得商山酒，笑把离骚独自倾。”[208]闲逸之中带有一丝闲愁杂恨。王禹偁有《秋居幽兴》3首，满怀闲情地记叙自己贬官商州的生活，诗歌写道：
秋光虽寂澹，幽兴入诗家。篱暗螀啼菊，园荒蚁上茄。围棋知日影，理发见霜华。向晓儿童喜，溪僧遗晚瓜。[209]
——其一
园林经积雨，晚步思悠哉。宿鸟头相并，秋瓜顶自开。药田荒野蔓，屐齿没苍苔。幽兴将何遣，燋琴贳酒杯。[210]
——其二
谪居人事慵，幽兴与谁同。僧到烹秋菌，儿啼索草虫。扫苔留嫩绿，写叶惜残红。岁晏琴樽好，篱边有菊丛。[211]
——其三
谪居商州，虽是秋光寂澹，作者却满怀诗情描述着昏暗篱笆旁，菊花枝头低鸣的螀虫；荒凉菜园里，爬上紫茄上的蚂蚁。虽然时光流逝，头已花白，但作者没有多少愤激。早上儿童们的嬉戏，傍晚溪僧馈赠的瓜果，一片恬静与闲适。其二、其三也抒发如此之情。贬官滁州时，作《高闲》：“谪官滁上欲何为，唯把高闲度岁时。费尽俸钱因合药，忙于公事是吟诗。京中吏去慵传信，江外僧来与撰碑。更待吾家婚嫁了，解龟休致未全迟。”[212]潇洒闲适。方回说“元之谪商州团练副使时诗，盖白乐天体也”[213]是很确切的。
王禹偁在商州任上还流露出“自足”的心态，唯有自足方可任闲，如其《除夜》：
四十强而仕，礼文可遵守。筮仕已十年，明朝三十九。自知得禄早，左宦诚宜有。年虽过潘岳，未为全白首。贫犹胜墨子，黔突聊供口。若比张辟疆，吾甘为老丑。若比太公望，吾方为少秀。任从新岁来，且献高堂寿。更解金貂冠，多贳商山酒。[214]
全诗虽用了不少典故，但都比较易解。“四十强而仕”直接化用《礼记·曲礼上》“人生十年曰幼，学；二十曰弱，冠；三十曰壮，有室；四十曰强，而仕”[215]中的句子，意在说自己身体尚健，可以继续为民立命。中间连用四个名人典故，与潘岳相比，虽年龄超过他却头发尚未全白；虽贫穷犹胜过墨子，但官俸尚可以养家糊口；与张辟疆相比，我自甘老丑，但若与姜太公相较，我正值青春年少。其“黔突”出自《淮南子·修务训》：“孔子无黔突，墨子无煖席。”[216]“黔”为黑色，“突”为烟囱，黔突意为因炊爨而熏黑了的烟囱，作者借此写俸微家贫。“潘岳”，西晋文学家，其《秋兴赋·序》说：“晋十有四年，余春秋三十有二，始见二毛。”[217]即潘岳三十二岁就生白发了。“张辟疆”，张良的次子，在15岁时即官至侍中。“太公望”指年逾七旬方始辅助文王、武王，建立不朽功名的姜子牙。这些名人故实近乎人人皆知。以己之所长较彼之所短，获取满心的自足感。这种笔法与白居易《吟四虽》如出一辙，其诗如下：
酒酣后，歌歇时。请君添一酌，听我吟四虽。年虽老，犹少于韦长史。命虽薄，犹胜于郑长水。眼虽病，犹明于徐郎中。家虽贫，犹富于郭庶子。省躬审分何侥幸？值酒逢歌且欢喜。忘荣知足委天和，亦应得尽生生理。[218]
至道三年正月移官扬州，王禹偁有《牡丹十六韵》《芍药花开忆牡丹绝句》《海仙花诗》《后土庙琼花诗》《樱桃渐熟牡丹已凋恨不同时辄题二韵》《芍药诗》《公余对竹》《朱红牡丹》《池边菊》等等，大多抒发自己的闲情逸趣。其名作《村行》深受后人称道，语言精练，有淡淡的乡愁，但心情闲适不闷，其诗为：“马穿山径菊初黄，信马悠悠野兴长。万壑有声含晚籁，数峰无语立斜阳。棠梨叶落胭脂色，荞麦花开白雪香。何事吟余忽惆怅，村桥原树似吾乡。”[219]不过，贬谪之后的闲吟之作，其情感更多地走向复杂，其中有抒发归隐愿望的，如：
华发不称老，高堂为有亲。宁同贾生恨，自比老莱身。官散且无过，俸微犹助贫。谁能学屈蠖，拳局苦求伸（原为“神”，据四库本改）。
——《自咏》[220]
百年身世片时间，况是多愁鬓早斑。贫有琴书聊自乐，贵无功业未如闲。波平南浦堪垂钓，日满东窗尚掩关。只为慈亲忆归去，商山不隐隐何山。[221]
——《遣兴》
被贬滁州时，对隐逸的期盼更浓，他在《荒亭晚坐》中说：“荒亭秋日沉，独坐白头吟。为郡殊无味，归田素有心。鹊翻枫叶乱，蛬响菊丛深。微物休相聒，幽怀老不禁。”[222]《闻鸮》中说：“四年两度黜，鬓发已苍苍。虽得五品官，销尽百炼钢。何当解印绶，归以谢膏粱。教儿勤稼穑，与妻甘糟糠。凤来非我庆，鸮集非吾殃。优游尽天年，身世俱可忘。”[223]
王禹偁移官扬州作《公退言怀》，表达引退之意时说：“吏胥围绕簿书堆，病眼昏昏素发垂。已觉文章无用处，不归田里待何时。”[224]时至晚年，归隐之心甚切，为官只是顾惜妻儿免于寒食，如《偶题》（其三）道：“白头厌郎署，病眼欲分司。寸心犹未决，所顾在妻儿。”[225]
还有闲适中略带几分无奈与坦然的，如《闲居》：“何必问生涯，幽闲度岁华。有琴方是乐，无竹不成家。吟里销春色，眠中见曙霞。今年如未去，更拟种胡麻。”[226]自己甚至开园务农，消磨时光，如《种菜子雨下》《偶置小园田题二首》就是记录这种心情的诗作，语言极为通俗。《览照》：“览照笑浮生，秋霜发数茎。才高空有气，官散即无荣。贫久心还乐，吟多骨亦清。他年文苑传，应不漏吾名。”《高闲》：“费尽俸钱因合药，忙于公事是吟诗。”等等，我们看到一个坦然自乐的王禹偁，但更多的带有或浓或淡的贬谪情怀，如：
野桃无主满山隈，迁客携觞独自来。尽日馨香留我醉，每春颜色为谁开。枝穿绿竹浑疑画，片落丹河去不回。待约同年一攀折，便如刘阮到天台。[227]
——《南静川野桃花下独酌因简同年冯中允》
红桃飞尽绿杨深，独倚危楼半日吟。六里山川多逐客，贰车官职是笼禽。蓬沾残雪经秋鬓，葵隔浮云向日心。身世荣衰不能算，且倾村酒沃愁襟。[228]
——《春日登楼》
一郡官闲唯副使，一年冷节是清明。春来春去何时尽，闲恨闲愁触处生。漆燕黄鹂夸舌健，柳花榆荚斗身轻。脱衣换得商山酒，笑把离骚独自倾。[229]
——《清明日独酌》
就连纯属闲情的《春居杂兴》[230]都深含贬谪的意味，其一：“两枝桃杏夹篱斜，妆点商山副使家。何事春风容不得，和莺吹折数枝花。”其二：“春云如兽复如禽，日照风吹浅又深。谁道无心便容与，亦同翻覆小人心。”“何事春风容不得”总觉得有一丝隐喻隐含其间，第二首就更加明显，以云之变化无常以喻小人之心的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这样的诗作还有不少，如：
宦途流落似长沙，赖有诗情遣岁华。吟弄浅波临钓渚，醉披残照入僧家。石挨苦竹旁抽笋，雨打戎葵卧放花。安得君恩许归去，东陵闲种一园瓜。[231]
——《新秋即事三首》（其二）
襟袖飘飘晚吹轻，孤吟何必共人行。绿杨系马寻芳径，春草随人上古城。不愤黄鹂夸巧舌，多惭戴胜劝归耕。凭高朗咏沉湘赋，自许吾生似贾生。[232]
——《春郊独步》
平生诗句多山水，谪宦谁知是胜游。南下阌乡三百里，泉声相送到商州。[233]
——《听泉》
谪居多与俗为邻，熊耳当门入望频。感谢双峰对双眼，也胜逢见等闲人。[234]
——《望熊耳山》
经过官场挫折的王禹偁，即使再度入朝，其闲吟之中也略含不满的情绪，如淳化四年入朝后曾作《幕次闲吟》五首，其中就有：
二年憔悴咏江蓠，恩诏重教侍玉墀。寓直掖垣休入梦，常参幕次且吟诗。新文自负山中集，旧吏多惊鬓畔丝。莫道谏官无一事，犹胜闲卧解州时。[235]
——其一
六里山中谪宦身，归来无路掌丝纶。阶前不见朱衣吏，堂上空辞白发亲。月入可堪茶作俸，雨多还怯桂为薪。懒求郡印缘何事，曾忝西垣侍从臣。[236]
——其四
江蓠吟尽鬓成霜，谪宦归来梦一场。每日只窥丹凤案，被人犹唤紫微郎。斋宫独坐风翻幕，客舍闲吟叶满床。若是承明容再入，未曾荒废旧文章。[237]
——其五
王禹偁还有一些闲适诗关注的是农民、农业，这在宋初白体诗人中十分独特，如初贬商州所作的《赋得腊雪连春雪》：“腊雪连春雪，商民舞且歌。数年求不得，一尺未为多。试法烹茶鼎，资吟落钓蓑。登楼应更好，丹水是银河。”[238]《和仲咸除知郡后雨中戏作见赠》：“明代何人为荐雄，专城犹与众人同。徒闻清政如黄霸，尚借绯衫似白公。我有金章知是忝。君无银榼信为穷。不须厌见随车雨，岁晚当期五谷丰。”[239]等等，甚是可贵。
此外，王禹偁诗文中也好谈“薪俸”，这与白居易相似，在各个时期都留下记录自己薪俸的诗作，如初入官场时，有“位卑松在涧，俸薄叶经霜”“渐有俸钱供药债，应无归梦到渔舟”等等。
贬谪商州后，经济情况明显恶化，王禹偁有不少谈俸论薪的诗句反映这一情况，如“月俸虽无余，晨炊且相继”“应念前年献诗客，谪官无俸不胜贫”“志大轻俸钱，痛饮负酒债”“多病形容唯有骨，食贫生计旋无钱”“妻病无医药，儿痴废典坟。簪裳看似梦，俸禄薄如云”“贫有妻贤须薄禄，老无田宅可归耕”等等，薪俸成为其艰难物质生活的体现，与白居易闲适富足迥异。
当然，作者更多的是忧道不忧贫，如《赠朱严》写道：“未得科名鬓已衰，年年憔悴在京师。妻装秋卷停灯坐，儿趁朝餐乞米炊。尚对交朋赊酒饮，遍看卿相借驴骑。谁怜所好还同我，韩柳文章李杜诗。”[240]这在贬谪后，有关描述俸禄的诗中也有不少反映，如“俸外不教收果实，公余多爱入林泉”“道孤自合先归隐，俸薄无由便买山”（《为郡》）“吾家本寒贱，自昔无生计。菜茹各须甘，努力度凶岁”（《蔬食示舍弟禹圭并嘉祐》）等等，这些诗作是他真实生活的反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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