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佶《秾芳诗》技法解析

◎薛元明

对于赵佶，人们会习惯性地给他扣上『不爱江山爱丹青』的帽子。事实上也确实如此。按照现代人的说法，实质上这是一种角色错位——不称职的皇帝却是出类拔萃的书画天才。这也是赵佶的人生总结，一生注定是个悲剧。就书法而言，后世耳熟能详的便是其所创造的『瘦金书』。这种书体如果题写在花鸟画上，尽显富贵之气，名不虚传。但不能不说，赵佶的『瘦金书』把笔画写得锋芒毕露，『锋』与『芒』都是汉字美学的禁忌。书法讲『藏锋』，是因为整个儒道主流传统都不鼓励『锋芒毕露』。老子哲学一直认为『锋芒』是最容易折断的，不可长久。这也是一种宿命。赵佶在整个帝国死亡的边缘，写下了『翩翩逐晚风』的美丽诗句。

从艺术创新的角度来看，赵佶的『瘦金书』能在唐楷之外独辟蹊径，诚属难能可贵。但瘦金书与唐代的褚遂良和薛稷等人分不开。唐初各家承袭隋碑的严谨，笔画都偏瘦，欧阳询如此，褚遂良也如此，薛稷更是瘦中带转折的刚硬，与『瘦金体』关系较深。褚楷融入了『二王』笔意，笔画细化，艳丽多姿，节奏感尤其明显，确立了唐楷的新面目。薛学褚，笔画更加轻细，但气象不敌，所以有『买褚得薛，不失其节』的说法。薛稷书风针对褚而进一步夸张，招致米芾的强烈讥讽：『笔笔如蒸饼，「普」字如人握两拳，伸臂而立，丑怪难状。』讽刺薛字的笔画，就如同人伸展开双臂，手中拿了馒头，样子太囧了。赵佶瘦金书源自薛稷，但在薛稷基础上进而加以提炼，有的则是进一步夸张，米芾之所谓『手拿馒头』之说，并不夸张。对照瘦金书的横竖画收笔来说，确实『形象』至极。除此而外，赵佶的瘦金书还融入了绘画笔法，主要在撇捺画上，风神飒飒，增加了动感。

『瘦』在笔画上主要呈现出『紧』和『窄』的特点。针对横竖点撇捺钩等用笔特征，已有很多归纳，不用赘述。其中有两点需要强调：一是赵佶瘦金书作品极多，短者如绘画题跋，长者如《千字文》之类，总的来看，字数多不如字数少，字数一多，笔画雷同者多见，所以不免有单调之处，远不如唐楷中的欧、颜、柳诸家的变化多，特别是撇捺画多如兰草叶，呈现尖薄状，更是存在相互冲突之处。除了字多不如字少之外，还存在小不如大的特点。这件《秾芳诗》为罕见的大字作品，气势雄强，柔中见刚，刚柔并济，法度严谨，尽显随意之趣，乃是学习取法瘦金书的典范之作；二是临习者和原创者之间的差别。如前所述，后世临学者总结出了瘦金书点画的规律特征，有一些实用价值，但模拟者和创造者之间永远存在落差。原创者一旦风格成熟，就会随心所欲，落笔成字，所以就自然多了。当然，之前必定有一个积累完善的过程。不管如何，毕竟各人的经历和修养不可能完全一样，这就像人物原型与演员之间的关系，再传神也还是有落差的，尤其是那些个性非常独特的书风，更是如此，不可无一、不可有二。

化

下

一

庭

依

翠

丹

零

似

香

中

照

如何来感受赵佶的『原创』呢？还是要回到具体的点画技法分析上来。点画如『庭、零、照』三字：『庭』字起笔点侧锋取妍，要注意入纸的角度，沉稳而不飘浮；『零』字中点画较多，各见变化，轻重连带，一气呵成；『照』字四点底处理，更见行草书妙趣，笔画富有弹力之美。在行笔迅疾的同时，注意到提按轻重的变化，切忌四点用力均匀。横竖画为字形主笔，极力延伸，收笔时皆有重顿动作，形成装饰效果，如『一、丹』二字横画，轻重有差异。『中、下、翠』三字竖画顿笔亦有不同：『下』字因为竖画收笔已经有重顿动作，横画收笔只是略具意趣而已，这说明在书写过程中，会有一些思考和调整，而不是真正地完全不考虑。『翠』字中横画较细，其余笔画皆较粗，明显起到平衡调节作用。

撇捺画形如兰叶，在字形中有装饰作用。相对来说，撇画的变化要多一些，如『香』字中有两笔撇画，起笔短促有力，横画下方左侧撇画则极为细致，几乎是用笔尖完成，极为细弱。这与个人的调锋习惯有关。『化、依、似』三字单人旁首笔为撇画，起收提按之际，有细微变化，这类同偏旁笔画，很容易雷同，继而形成习气。『风』字撇画起笔有一个扭曲的小动作，前面的字例『丹』字亦存在这一习惯，应该不是因为上下字形行笔暗连的关系，就是个人习惯，但这明显违背了行笔的自然规律，所以临摹时可以舍弃，入纸自然更好一些。捺画在平推时有两个连续的翻移动作，这可能与画画所习惯使用的笔法有关，如『焕、露』二字便是。『迷』字走之底平捺，翻转动作力度要小一些。钩画皆为长钩，无意顿挫，而是任其自然放出，其实并不是严格意义上的钩画，仍然是绘画笔法的转化，如『青、芳、萼、残』四字，有的出锋甚至直接指向字形中。『功、独、烂』三字可以看出转折处理变化，这种高超的调锋能力见证了笔下功夫。『功、独』二字方折而斜插，『烂』字『阑』部门框顿而内敛，形如竹节，乃得融会书画之妙。

独

萼

迷

风

烂

残

青

焕

难

功

芳

露

从结字处理来看，中宫紧缩，有意将很多连带的牵丝保留在字形中，从而形成疏密有致，因为字形多为纵长，且笔画瘦硬，故而总体上呈现出『清寒』趣味，如『难、醉、秾』等字。像前面所提到的『烂』字中『阑』部与『秾』字禾木旁的竖钩画，无疑也是画法的延伸变化。虽然整体上笔画有一定的规律性，但在行笔中时时可以看出调锋变化，能得随意之妙。

醉

秾

在临摹时要考虑到笔墨纸等工具和材质的特点，古今差别是存在的，不可能完全一致。但可以通过想象最大程度地接近或者不接近，有些差别不必刻意对接，追求一致或有意拉开距离，这在不同的阶段有不同的需求。对于瘦金书这种形态极为独特、笔法极富个性的字体来说，要想追求形神兼得，必须考虑笔的选择。依据我个人粗陋的经验，选择勾线笔更易写出类似效果。瘦金书是楷书中的一个『小品种』，个性突出，但问题在于，模拟者如果不加以改变，全盘继承，则难脱形貌；但改变太多，则又可能是不伦不类。如何变通协调，为我所用，不为所缚，需要深入思考和持续尝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