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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岸的月光

时间:2022-12-27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周六晚十点多,一钩淡月浮贴于上海灰蒙的天际。这是一周内最热闹的夜,广场摆满摊位,卖服饰、鲜花、小兔子、台湾香肠和烤红薯,上海老牌月饼铺杏花楼,亭式小店亮着黄灯,盒装或零售,人潮络绎不绝。还有三分钟,大东的交通车绝对准时。准时、负责、纯洁,公司对员工的三条要求。吃的是食堂,三菜一汤,白米饭吃到饱,一餐三元。这是空气污染严重的上海难得的晴日。

断了的弦再弹一遍,我的世界你不在里面……

周六晚十点多,一钩淡月浮贴于上海灰蒙的天际。这是一周内最热闹的夜,广场摆满摊位,卖服饰、鲜花、小兔子、台湾香肠和烤红薯,上海老牌月饼铺杏花楼,亭式小店亮着黄灯,盒装或零售,人潮络绎不绝。在路边抽烟的司机小刘想着,今年公司送的月饼,会是广式还是台式?吃来吃去,还是像杏花楼这种沪式月饼合口味……湿热的夜风吹来,墙角的尿骚味更浓了,小刘扔了烟蒂,回车去。还有三分钟,大东的交通车绝对准时。准时、负责、纯洁,公司对员工的三条要求。

快满座了。会有人在最后一分钟赶来,课长或经理,副总夫人,协理的娇儿,都开罪不起。车后有个年轻人,恤衫牛仔裤,背包搁腿上,戴个耳机听音乐。小刘朝他走去。

“你,下车!”

年轻人拔掉耳机:“怎么?”

“这是台干的车,只有台干和眷属可以坐。”

“啧,这么晚了,没车回去啊!”

“待会儿还有人要上,位子不够。”

年轻人脸皮够厚,继续磨着:“我站着,可以吧?”

“站着也不行,他们要投诉的。”

“他们,他们是谁?”

“台干啊!”

年轻人背包一抄,下车去了。

“都推给我们了。”后排座位上,制造科副理Alan赵用闽南语对王显陆说。一天工作十二小时,饮食不定睡眠不足加上异乡寂寞,他头发早秃,身材中广,戴着深度近视眼镜。刚过三十五,看着已四十好几。“伊心内一定很干,”他笑,“台干,真干!”

制造科经理王显陆牵了下嘴角。他又高又瘦,突出的喉结不时上下滑动,总像在酝酿着什么。他看着窗外那个假他们之名被赶下车的人,跟自己的穿着无大差别,为什么小刘一眼认出他不是台干?换作是他,绝对认不出来,除非是眷属。她们一脸不耐和疲惫,跟那些女员工的气色没得比。非周末的晚上,回公司的大巴上空位很多,常可看到年轻的上海小姐,不,应该说是四川妹、安徽妹,这两个地方穷,都跑到大城来挣钱。这些小姑娘,月薪七百,连加班费了不起就千把块,个个却穿着时髦,冬天是媚劲十足的假皮草和长靴,夏天是曲线玲珑的紧身上衣短裙,如巫婆般的尖脚鞋,秀发或直或鬈,染金或红或褐。她们手里提着大包小包不知哪个批发市场搜来的货,低头忙着在手机上发短信,偶尔接触到他的眼神,连忙避开。心虚吧?毕竟,这是台干的专车。而台干,个个都是她们的领导。

引擎发动,所有座位都坐满了,还有几个站着,大家脸上都露出玩了一天的疲态,车里的灯熄了。就在这时,王显陆看见那个被赶下车的员工,朝着大巴呸呸吐口水,突然大踏步跑起来。

快,快跑!

快跑啊!李嗣!

他翻过墙头,拼命往前奔。这下祸可闯大了,没法收拾了。老妈和大姐,都没法替他顶了。凭着在农村上学天天往返数里路练出的脚力,他跨大脚步,再大,追兵快追上了,要被逮住,肯定活活抽死。他不能死,不能这样死,他还年轻,还没真的活过呢!突来的热血,让他跨大脚步腾空而起,一只大足腾到半空,慢速落下,一时地震山摇扬起土尘无数……

李嗣翻身坐起。一定是昨晚看的电影作怪。片里一群蛮牛追野人,男主角跑起来像飞,最后女主角被他放风筝一样放到天上去了。几个人都在笑,他倒挺向往的。

放映厅有两百个位子,只坐了一成。这些台干家庭,晚上都有自己的节目,在上海,只要有钱,什么好吃好玩的没有。电影是为他们放的,他们不看,像他这样想看的人,却得偷偷摸摸混进去。

也是他脑筋动得快。靠拉线把美眉,跟在台干宿舍当警卫的张山成了拜把兄弟。全大东最美的一枝花,干妹杨莉,人长得巨粉。跟古代美人杨玉环都是四川人,四川自古出美女,杨莉皮肤又白又细水亮亮,谁看了都想咬一口。本来是他自己想把的,无奈杨莉说了,喜欢他的好嗓子,只当他是哥,认了干兄妹。

电影开始放映后,他悄悄从后门溜进去,谨遵张山的叮咛,独自远远坐在后排,不敢弄出一点声响,像只偷吃大米老鼠。没人注意到他,他不过是黑暗里一个蜷曲的影子。放到一半,一个六七岁的男孩,手里拿着果汁杯,从前头晃到后面来了。这是个对成人冗长电影失去兴趣,决定遗弃带他来的爸妈,独自在黑暗里探险的小鬼,却在后排发现了另一只鬼。李嗣恐惧戒备的眼睛,让他很好奇。他用力吸着果汁,目不转睛盯着这只鬼。

三分钟?五分钟?小鬼终于走掉了。李嗣的背凉飕飕,有好一阵子不知道电影在演什么。

要是被逮到了,他发誓好汉做事好汉当,绝不把兄弟扯下水。被逮到了,是记过、扣薪,还是干脆让他滚蛋?好容易进了这个台商企业,在生产线干了快一年,每个月可以寄三百元回家,老妈和大姐都乐坏了。小嗣子有出息了。

其实可以寄得更多。住的是四人一间上下铺的员工宿舍,同一楼就有厕所和浴室,一个月两百元。吃的是食堂,三菜一汤,白米饭吃到饱,一餐三元。要在外头照这标准吃住,还要多贴好几百块钱。扣掉吃和住的钱,他买了MP3和一部小灵通,买了衣服、球鞋、棒球帽……想买的东西好多好多。在安徽芜湖老家,他不知道自己要这么多。他以为找到工作,养活自己寄钱回家,就是过上好日子了。哪晓得花花世界让人眼花缭乱,种种舒适做梦也想不到,却完全没有适应问题,没有,就像吃惯糙米后吃白米饭,那个香软。他只要牢记,不要随地吐痰和乱丢垃圾,台湾老板对这点很坚持。老妈听他说起公司的环境和福利还有上海的繁华,先是不敢相信,后来就一直在他耳边念叨:这么好的地方,你可千万要给人家好好干啊!

如果老妈知道,他为了看一场电影,冒着被解雇的危险溜到禁区,肯定要活活气死。你这摊炮子的,我抽死你,抽死你!

不,我还没活过呢!

李嗣翻身下床。宿舍里空荡荡。今天轮休,下午要干什么呢?他穿上长裤,趿了拖鞋,舍直梯不坐,三步并两步从四楼到六楼。通往阳台的门上写着:紧急逃生口,未经许可不准使用。

一上了顶楼,阳光灿烂得眼睛都要睁不开。这是空气污染严重的上海难得的晴日。说是不准上阳台,还是有不少被子晾在这儿,两把椅子架起,像小时候玩耍时造的小屋。一些布鞋、帆布袋小物件,也一溜排开晾着。灰泥裂缝里,蹿出几株不甘心的野草,几只麻雀在地上扑来扑去瞎忙。

宿舍大楼连三栋,矗立于田野中,四周空旷,除了几个也像这样的厂房和大楼,视野无碍可以看到远处的高架高速公路。公路前有一排绿树、一湾鱼塘、几间瓦房。这里本是一片水田,地方政府半买半送给大东公司,大东斥资盖了厂房和宿舍,带动了全区的经济。这几年,公司营运翻了好几番,新的宿舍大楼也快完工了,跟他住的这栋外观颜色一致,据说里头的设备更好。工地旁搭了一排临时屋,给民工住的。那些七日无休、没有医疗保险、工作量大工资又低的民工,仰望着他所在的这栋大楼,一定很羡慕吧?肯定要叫老家的孩子上学,多点文化,找个像他这样的活。

李嗣清清嗓子,对着蓝天开唱了。他的声线有点窄,但唱起流行歌曲还不坏,尤其是周杰伦。他长得也有点像周杰伦,细长的眼睛,高挺的鼻,喜欢耍酷。小时候他喜欢齐秦,我想大约会是在冬季,喜欢孤独的浪子形象。台湾的歌星不错,好听的歌都从那里来。从小就学习,我们的宝岛台湾,没想到跟台湾这么近,唱台湾歌,捧台湾饭碗。

中秋节要到了,晚会上,他要上台唱歌,上回公司卡拉OK歌唱比赛,他拿了冠军。他选了周杰伦的《断了的弦》。一想到要唱给大东所有领导和员工听,身上就热起来了,喉头也有点发紧。老妈和大姐,做梦也想不到他小嗣子站在舞台中央吧?杨莉也要上台,排在他前面,她人漂亮,不秀一秀太可惜。她要唱邓丽君《月亮代表我的心》。

他走到另一头,远眺,隔着操场最左边的灰色建筑是厂房,然后是一条狭长空地,设了几个阳春羽毛球场,过去就是员工活动中心,里头有食堂,有交谊厅可以看电视、打牌和打乒乓球,再过去是种了法国梧桐的步道,树刚长到一人高,但已经添了几分幽静。再过去就是台干宿舍,白色圆形大楼,天蓝色镶边,气派的落地窗,落日余晖照在这摩登大楼上时像图画般美丽。刚来时,他很喜欢在这里眺望,私底下管它叫白宫,因为它就像宫殿般神秘堂皇,里头住的更是公司的头头们。认识张山以后,张山曾在这里指着白宫,不无得意地告诉他里头宏丽的景象……

白宫的底层,是奥运标准大小的恒温游泳池,透明天窗泻进天光,落地玻璃窗外是花园,绿意蓊蓊,白色瓷砖地摆着一溜躺椅,天花板上垂下一盆盆盛开的金线菊和太阳花,柜子里有叠成方块的雪白浴巾,还有终日供应的茶水。这样的戏水天堂,常常整天没有一人,池畔三个救生员呆踞在高椅上……李嗣看见自己精瘦的身子浪里白条,在水中来回穿梭,昂然激起一波波水花,游累了,服务员送来一杯雪碧,不,现榨的橙汁,他在躺椅上做日光浴……

白宫的顶层是舞蹈厅,一流的灯光和音响,榉木地板光可鉴人,两面是镜墙,另一面开向屋顶花园,厅旁的休憩处有皮沙发和咖啡座,还有调各种鸡尾酒的酒吧。从市区重金礼聘来的国际标准舞一级教师,提供免费课程,但没什么人学,舞蹈厅一个月难得开放一次……李嗣看见身手灵巧的自己,身着喇叭袖V字领红上衣和黑色紧身裤,臀部扭动如浪,走步轻盈媚人,乐声一变,他转身拥着身穿曳地长裙的杨莉优雅滑行,转圈,再转圈……

还有呢,还有什么?当时张山却沉默了,盯着白宫出神。夕阳已西沉,红酒般的余晖即将消失,白宫亮起一盏盏灯火,是暖色调的黄灯,跟宿舍白惨惨的日光灯大不相同。

那看过千百次的白宫,在日光照耀下太过明亮而有点刺眼。李嗣早就不能满足于远眺白宫了。经过无数次的恳求,并保证安排跟杨莉一起吃饭唱KTV后,他终于在一个月前达到目的。深夜,他像只老鼠在张山的掩护下第一次潜进白宫。他看到,一人高的虎头兰盆景琉璃屏风和长幅山水画,假山拱桥和喷泉锦鲤,大理石地雕花墙,厕所里芳香扑鼻,宽敞洁净得难以相信。他不敢乘电梯,走楼梯到顶楼去看舞蹈厅,暗幽幽没开灯,他的影子瘦嶙嶙映在镜墙上。临走前,他看到了游泳池,这是他头一回见到室内泳池,月亮照得黝黑的池水泛着银光,外头的枝叶和里头垂下的盆景影影绰绰,比他想象的更神秘更美妙。他心口发痒,忍不住对池里吐了一口痰。

那一刻,他真羡慕拜把子张山。

白宫的几位警卫,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学历在高中以上,身材和相貌堂堂,冬天穿着笔挺的深蓝色夹克和长裤,夏天是天蓝色短袖上衣、贝雷帽,戴一枚大东公司的红色徽章。受训课程里有礼仪课,教他们怎么措辞微笑,怎么替太太们开门提重物。张山是浙江人,身高一米七八,在南方算是挺拔的好身材,常年打羽毛球和乒乓球,锻炼得十分结实。他眼光炯炯两道剑眉,脸型方正一口白牙,立正举右手在眉边敬礼时,帅气十足。

他工作的基本要求是,熟知出入大厅两百多名台干的职称,一见到人,立刻行礼问候,“经理早上好”“协理下午好”“副总晚上好”……不能有丝毫差错。眷属就简单了,不需行礼,只要一声“太太好”即可打发,但是如果想留下更好的印象,让她们逢年过节觉得有必要送点红包和糖果,最好能记得她们的夫姓。张山很自豪,目前有八成以上的太太,他都叫得出来,“陈太太早上好”“王太太下午好”“邱太太晚上好”……太太们都会微笑答礼,替她们搬水果箱提购物袋,她们总是说谢谢,从不曾像以前打工地方的老板娘和资深伙计,扯着嗓门喊他小张,支使得他团团转。

“王太太中午好。”大厅自动门外出现一个丰满的身影,他快步上前,接过王太太手上的购物袋。“去买菜啊?”

“是啊,外头热死了。还是你舒服,在里头吹冷气。”王太太额头汗津津的,一件枣色恤衫黏在身上,显出内衣的形状,还有被内衣挤压出来起伏的肉。

张山带头走到电梯口,按了电梯:“我送您上去吧?”

“不用了,就是几步路。”王太太谢过他,门关起来。

张山的笑容不见了。什么好命吹冷气,每天回到宿舍就像进到蒸笼的面团,一台老电风扇吹的是焚风,还有打不完的蚊子,一个字,毒。他站回大厅,眼前浮现王太太肉颤颤的胸脯。王太太是众太太里比较俏丽的一个。他在脑里把那枣红恤衫三两下剥掉,露出汗津津白灿灿的两团肉,峰顶两朵野菊花,淡粉色的。

中秋节快到了,他存了一笔钱,要替杨莉买点什么好的。她一开心,兴许就肯了。这一个多月来,亲也亲了,抱也抱了,可就是不许他更进一步。看看四周吧,一到晚上,多少员工成双入对,在阴影下叠成一团。公司围墙后头的那片草地,每天多少用过的保险套和卫生纸扔在那儿,远远望过去,像草地里开了许多野花。

杨莉的长相,放在这些太太之间,是出类拔萃一等一。没那个命。他听妈妈说,表舅一家当年本来可以到台湾的,船票都弄到手了,叔公求卦说是不宜远行,坚决不允,后来,一族人饿死了大半。表姐现在也在上海,给一个台湾家庭煮饭带孩子,总说那孩子投对了胎。那会是当年饿死的族人投的胎?

“赵副理中午好。”

Alan赵点点头,往餐厅去了。Alan赵常常中午从公司回到餐厅用餐,不像有太太的人有爱心便当。赵太太在台湾,因为考虑孩子升学问题,没有来上海陪先生,Alan赵孤家寡人,身材倒是越来越富态了。值晚班时,张山常看见餐厅服务生小荣送夜宵去给Alan赵。情人节那天,小荣请他帮个忙,说是订夜宵的人太多了,又有人请病假,托他代送了几趟夜宵。他记得有一份就是送给Alan赵,那是一碗鲜肉汤圆和一碗芝麻汤圆。门开前,他分明听见里头有女人笑声。

一个身影闪进来,是开交通车的小刘。“小张,我上个厕所。”

小刘住在他隔壁。他们那一层住的全是警卫、司机和大楼的办公人员,跟其他员工区隔开来。警卫里也分等级,台干宿舍的警卫,比起其他又高了一等。厂房和大陆员工宿舍的警卫,样子没他们体面,但是他们有他们的神气。他们是管人的,是管理阶层,有权拦下任何大陆员工查问。“喂,你,过来,通行证呢?”“快点快点,干什么呀?”员工们都做出恭谨的姿态。有一回,他穿着制服到员工宿舍去找李嗣,一些进出的员工看到他都有点心虚似的,快步走过。

小刘出来,递了根烟,他接过放进口袋。小刘这人就是这样,见到谁都是这副小心翼翼的样子,让人瞧不起。

“我说小张啊,听到风声没有?”

“什么风声?”

“工厂那里要裁人,一大票呢,说是中秋节后走,恐怕,要出事……”小刘神情严肃。

“你是说?”

小刘突然又笑嘻嘻的:“天塌了也轮不到我们操心,我随便说说,走了。”

张山目送小刘的背影,恨得牙痒痒。小刘凭着接送台干和台干眷属的机会,不知听到多少小道消息,后来都经证实,包括上回尾牙的红包数目,关闭员工KTV室的真正原因(有人在里头打枪),还有公司附近那家新开的旅馆,幕后老板其实是大东。但是,会出什么事呢?总不能造反革命吧?把这票台干和他们尊贵的夫人,揪上台去开斗争大会?

打倒台干,打倒资本主义!

打倒阶级不公,打倒双重待遇!

Alan赵跪在台上,后面插个木条写着罪名:乱搞男女关系!王太太披头散发,双手反剪,胸前挂个纸板:奢靡浪费蛊惑人心!

张山被自己的狂想逗笑了。他生也晚,根本没经过那个一个又一个运动的狂热时代。他出生时,大街小巷已经传唱着小邓的《何日君再来》,等他懂事时,人人都想发财了。那天上网吧看到,网上投票公认,中国最肮脏的职业,一是大学教授,二是医师,人人都在搞钱。

台商也在搞钱,半斤八两。但是,张山的笑容退去了。这样一群人,几十万地拥进上海,趾高气扬,花钱如水流。为什么?凭什么?

市场上最高级的鱼是冷冻进口的鳕鱼和鲑鱼,银鳕一斤九十余元,鲑鱼也要六十多。他看过,超市里巴掌大一块鲑鱼要五十元。五十元,他一天工资还买不起。可是王太太从批发鱼市买回一条十五斤重的鲑鱼,是他帮着提上楼的。

听他这么说,小刘笑了。这有什么?前阵子流行吃雪蛤膏,一斤要一千两百元,有人有货源,她们在车上,每个人当场一斤、两斤地订,打开皮包就掏钱。这些太太天天搭车到上海市区,逛的就是襄阳市场、豫园、南京路和各大百货商场,每次都是大包小包,然后在车上互相展示战利品,一双靴子要八百元,不就是我们一个月挣的钱?人家一买两三双。一件羽绒服要两千元,我们的羽绒服不就两百元搞定?她们还一口一声“好便宜”。

要真能造反,把财富分给大伙儿,岂不美?“里应外合”四个字突然跳上心头。乱哄哄抢个精光,大家奔散各地,中国这么大,哪里去抓……

张山想得出神,用过餐要回去上班的Alan赵都走过去了,他才看见,连忙对着那矮胖的背影敬礼喊:“赵副理中午好。”

送往迎来。被张山致敬的台干,常是含糊点头走过,不习惯接受如此正式的欢迎,听说在台湾,那是保留给有官阶的大人物,或是学校里的校长教师的礼仪。于是,他的立正举手,他的雄赳赳气昂昂,往往对着一片空旷。

“王太太下午好。”

王太太换了一身干爽的灰绿恤衫和白色七分裤,露出一截圆润的腿肚子,趿一双黑底红带两英寸厚跟日式拖鞋,戴着墨镜。

“又要出门啊?”

“去邮局,哦,如果送月饼的人来了,替我收着。”

王太太交代完,款款步出大楼,朝梧桐大道的方向走去,过了大道是员工活动中心,邮局就在活动中心的二楼。

九月的太阳,让王太太雅姝出了薄汗,鼻头上几粒晶莹的汗珠。她天生容易出汗,也爱哭,皮肤光润润,眼睛水汪汪,水做的女人。这几年有点干枯了,就像这四点多的秋阳,逐渐减去热焰,本来丰满迷人的身材,开始从尖挺步向圆颓,年轻时特别圆大的眼睛,现在鱼尾纹特别多。她的思路跳来跃去难以捉摸,这一分钟还在讨论去哪里吃饭,下一分钟就问起中秋晚会要不要参加,正说着内地的物价,下一句接的却是补习英文的事。如果顺着她的思路,所有问题都得不到答案。谈恋爱时,王显陆很为她这种思路着迷,只觉得灵光闪闪神秘有趣,婚后柴米油盐绕弯子说话太费事,便觉得她的头脑缺乏逻辑。雅姝不知道王显陆所谓的逻辑因果为何,好端端说着话,他却硬生生截断,神情充满不耐烦,她越是想解释,他看她的眼光就越严峻,喉结上上下下。她噤声不语,口腔里泛出苦味。

她没有不快乐的理由。尤其来到上海后,他们的生活水平往上翻了几番,购买力大增,从一个台湾的小康家庭,变成此地所谓的金领家庭,要什么有什么。当四周充满了为糊口而劳动终日的人,她有什么权利觉得不快乐?

雅姝到邮局去,准备给在广西的表舅一家汇钱。这是妈妈交代的,中秋节汇点钱去,祝他们过节快乐。表舅一家是种地的,种粮食、甘蔗和柚子。她两年前曾经陪着妈妈去看过,盖到一半的砖房,已经住上人了,一楼还是泥地,四壁萧然没有油漆,大厅正墙上贴了张旧的毛泽东彩像,一边墙上贴了几张学习优良奖状,屋里光秃秃桌子椅子皆无,一个水泥楼梯上去,应该是睡觉的地方。厨房在后头,茅草搭就,外头拉了电线垂下一盏小灯,但表舅妈一直没开灯,就着茅顶漏下的天光劈柴,掺些晒干的甘蔗皮生火,取了唯一的一只烧黑的锅子,泵抽了半锅地下水,放到炉上。

烧水泡茶。这是她的提议。一进门,表舅妈就谦称没什么可招待远客,她说带了台湾乌龙茶,只需要热水。等待的时间,表舅显得窘促,一会儿走出去,拿进来两个柚子,在泥地上直接用手剖了扒皮。她庆幸没带女儿来,谁知道养尊处优的她们,会说出什么话来。

锅里冒出热气。“雅姝啊,你瞧瞧这样可以了吗?”

她忙点头。表舅妈抱歉地说:“家里只有塑料杯,用碗可以吧?”

“可以可以。”

表舅妈拿出四个碗,没有多的了。雅姝在碗里倒入少许茶叶。真没想到会是这样泡的茶,这是金奖茶叶,一两算起来要两百块人民币。当然这话绝对不能说给表舅和表舅妈听。

注了热水,茶叶并不舒展,水还没烧开呢。“没关系,泡久一点也泡得开,我们到外头看看。”妈妈说了。

表舅带着他们参观猪圈,一路有鸡鸭鹅和黄狗拦路,他指着不远处自家的农地,第一次露出笑容。他们算是村里的有钱人,有房有田,还有大小十二头猪,儿子媳妇在城里打工,孙子读得上书。

回到厨房,茶终于泡开了,雅姝端起一杯要给表舅,发现里头浸只苍蝇,在茶叶间浮沉。表舅说他不喝,喝不惯,于是三人各一碗温茶,表舅妈啜一口,做了个怪表情。她没喝过茶。

孙子回来了,八岁,系着红领巾,圆亮的眼睛很是纯真无邪。表舅妈把茶碗凑到孙子嘴边,男孩喝了一口咂咂嘴:“不好喝。”

大家都笑了。雅姝想到皮包里可能有女儿吃剩的零食,果然翻出一包已开封的M&M巧克力,男孩笑弯了眼睛,雅姝从入门起就揪着的心,这时才略略松开。

那天晚上,表舅妈杀了一只鸡款待她们。雅姝知道,这是乡下人最隆重的待客之礼,心里万分过意不去,尤其是妈妈茹素多年。吃过晚饭,她们执意要走,旅馆早都订好的。

她对表舅一家存着愧疚,虽然他们的贫穷,并不是她的责任,但她觉得自己带着昂贵茶叶,无知地踏进表舅家门,却的确该担负着某种程度的责任。或者说,单单是她的存在,衣饰光鲜站在那里的那种存在,从台湾从上海,背景里满城尽带黄金甲的奢华,都让她有愧。她想给他们钱,一大笔钱,让他们把房子盖完,再盖个真正的厨房。

王显陆劝阻了她。“救急不救穷,”他说,“何况他们家在当地,也算过得去了。凡事适可而止,不要想改变别人的生活。”

妈妈也说不妥:“我们在大陆的亲戚不只表舅一家,要说关系,他们也不算是最亲的,王家在大陆也有亲人,亲家公不还有两个儿子在四川。都要帮忙,帮得完吗?逢年过节,表表心意就可以了。”

中秋节,该寄多少钱呢?一直到踏进邮局,雅姝都还不能决定。几百块对她就是打开皮包的事,对种地的表舅,却是几个月的收入。那天听开车的小刘说,他每年也就是春节前给老母三四百元,买办点好东西过年,叫“过年钱”。轮到她,她数了六张百元大钞,交给汇款人员。这份礼金来自表外甥女,绝对是算多的了,但如果是来自月入数万元人民币的台湾亲戚,又不算什么了。收到钱的表舅,是喜出望外充满感激,还是悄悄议论她太过小气呢?雅姝觉得二者皆有可能。

她在活动中心晃了一下。食堂是员工用餐的地方,台干及眷属可以免费用餐。冰箱没菜时,雅姝会带个不锈钢杯,里头分深浅三格,打几道菜回去,用高级瓷盘装好加热上桌。但是食堂的菜总比不上私房菜精致洁净,而且油多味重,雅姝并不常来。这里的兰州牛肉拉面倒不错,手拉的面条,现点现拉,宽细都有,加上葱花肉片和豆芽菜,她能吃下大半碗。也是拿钢杯盛回去吃,怕食堂的餐具不卫生。

食堂的大门锁着,雅姝继续往前走。哪里隐约传来歌声。断了的弦再弹一遍……不在里面……我的指尖……留你在我身边……她继续往前走,歌声越来越清晰。断了的弦再弹一遍,我的世界你不在里面……

在走廊转角尽头处,一个年轻男孩背对她,朝梧桐大道的方向旁若无人唱着歌。这首歌她听女儿哼唱过,但她从不知这歌这么美,而且头一回听懂了歌词。断了的弦再怎么连,我的感觉你已听不见……

歌声止住,男孩猛然转身。

“周杰伦,你唱的是周杰伦的歌?”

男孩瞪着她,眼光里有被打扰的不悦。但很快地,似乎察觉到她身份的不同,他移开目光,轻点了头。

“你唱得很好。”雅姝在男孩面前,自觉像个长辈,年龄和身份,都让她讲话特别有自信。

“谢谢。”受到赞美,男孩有点不好意思,“你也喜欢周杰伦?”

“是我女儿,哦,是啊,我喜欢。”

男孩咧嘴一笑,很齐整的白牙。

“你唱吧,没关系的。”

“我唱完了。”

男孩一溜烟跑掉了。雅姝觉得,这男孩歌唱得有味道,长得也有点像周杰伦,一跑起来,白色T恤衫鼓风扬起。T恤衫,牛仔裤,她想到自己的大学时代。这个大东生活区就像个校园,成千上万名二十出头的男孩女孩在园区来来去去,他们工作、谈恋爱、发呆,在球场上跑跳、骑脚踏车穿梭,边散步边吃冰棍。他们的青春,让整个园区发光。而她,就像梧桐树下那块阴影,静悄悄地,从西移到东。

手机响了,屏幕上显示是王显陆。每几个月,王显陆就给她换新手机,款型都是最流行的。

“又趴趴走?”

“我能走去哪里?去邮局。”

“丘总从台湾来,晚上请吃饭,在徐家汇。”

“哦。”

“我会搭交通车回去。”

“记得哦,是十半点发车,不要错过了。”

“知道啦,我什么时候错过了。”

人算不如天算,王显陆赶到车站时,交通车已经拐个弯上了高速公路。就差两分钟。如果刚才少敬一杯酒,少说两句话,唉!他拨通手机。

“喂,是我,没赶上车……我打的好了,嗯,拜。”

把手机收进公文包,王显陆扬手打的。来了几部,没有一部是空车。

“对不起,先生……”

一声娇媚的招呼声。是个长得十分秀丽的苗条女孩,杏子眼菱角嘴,红褐色的头发束成马尾,路灯照耀下,浓密的睫毛在白皙脸上投下惑人的暗影。王显陆饶有兴味地打量,看她想干什么。

“你是不是大东的员工?”

“对呀。”

“我也是,”女孩松了口气,笑得很甜,“我叫Lily."

“我姓王。”

“王先生,”女孩有点犹豫,舌尖润了润红唇,那动作看似无邪,“王先生,你想打的,是吧?我可不可以搭你的便车?”从这里打的回大东,车费要七八十元。

“好啊!”王显陆一口应承。

“我还有个朋友,也是大东的。”

王显陆这才看见,女孩身后三步远处,站着一个矮瘦的小伙子,戴耳机背包,一顶帽子遮住半张脸。他后悔自己的爽快,但话已经说出口。

不知何时,一辆空车停下来,小伙子径直坐进前座,把后座让给了女孩和他。他先上车,体贴穿短裙的女孩,女孩一坐下来,露出一截肤可胜雪的大腿。座位的安排不太寻常,但令人满意。上海郊区的出租车开得超猛,为了超车可以开到对面车道,每每几乎迎头撞上来车,他从不坐前座。身旁女孩身上的香气,随着车子每次的颠簸和刹车传来,混合着饭局上的长城葡萄酒和石库门绍兴,他都有点发晕了。

"L i l y,我没叫错吧,跟男朋友出来玩?”

“他是我干哥。”女孩扑哧一笑。

“如果没遇到我,你们打算怎么回去?”

“搭公交车,要等上半小时,下了车,还要走十分钟。”

“走夜路,不怕?”

“有干哥。”女孩又笑。

“你是美人,他是英雄,护花使者。”王显陆很想多逗女孩笑,那红唇一掀一掀,露出可爱的小虎牙。

女孩果然又笑了,很娇媚地,前座的干哥却一声不吭。

司机说高速公路大堵车,得走小路,不由分说,车子便掉了头,驶进路灯不明的茫茫夜色。一进了郊区,景况便浑不似上海。如果上海市是那流金洒红五颜六色的广告牌,被千百瓦的灯炯炯照着,这郊区就是广告牌的背面,土黄色粗糙的木板,躲在后头,不打算让人瞧见。路的两旁不是空地就是工地,一些未完工的建筑物,夜色里像倾颓蚀坏的旧房子,露出一个个大窟窿。正在搭建中的二号高速,石灰泥的桥墩,一座座矗立着,像一道道牌坊,衬着灰黑迷蒙的天。不知何时起雾了,估计这就是高速公路堵车的原因。车子颠颠走着,司机看来熟门熟路,专走小路。这些路王显陆从未走过,或是走过,但夜雾里分辨不出。他开始有点忐忑。

餐宴上,Alan赵还在说,最近这区的治安越来越不好了。这里比起上海是一穷二白,聚集了大批外地人,来盖房子或给人打工。大东是大金主,带来多少就业机会,但也成了不肖分子眼中的肥羊。人人都知道,台湾人有钱怕事。餐宴中,几乎每个人都能讲出一两桩被扒被抢的事,不管是发生在自己身上或是同事。这些宵小匿藏在各个角落,他们不知来自哪里,也不知会逃向何方。多加小心,各位,你们的安全就是公司的财富。丘总敬大家。

事情有点蹊跷。车子真的是往大东开去吗?为什么这些路这么陌生?那个小伙子,为何晚上还戴帽子,不让他看到脸?又为什么不吭声,任由女朋友对别的男人抛媚眼?不对,王显陆暗叫不妙。大陆员工根本不能上台干专车,他们何必在那里等车,跟他一样“错过”交通车?他们真的是大东人?他为何凭一句话就相信了他们。只怪美色当前,对女孩没有戒心。是了,那女孩来跟他搭讪,解除他的戒心,让他不好意思拒绝。当时,应该要求看一下员工证。晚了,完了。王显陆一颗心沉到底。这一定是一伙人,知道大东的台干天天在这里搭车,盯上了准备干一票。他偷眼看刚才还一直巧笑的女孩,此时面无表情,又长又翘的睫毛微微扇动,像在耐心等候猎物。他坐的位置,依规定门都是反锁的,从里头打不开。难怪,难怪让他坐后座,跟这个女人一起。

路越来越偏僻了,许多的转弯,许多的上下坡。他像被吸进一个黑洞,这里,太大太大了,他无法尽知所有,他无法像在台北那样心中有本地图,有很多后援,他早已失去坐标。而车上的三个人,不怀好意沉默着,都在观察他,看他晓不晓得。

小伙子低声跟司机不知咕哝什么。他口干舌燥,汗涔涔流下。要钱,拿去,要手机要公文包要皮鞋,拿去,就是把他剥光了都可以,但是,别打人,别打。他从未被打过,连跟人干架的经验都没有,他受不了那种暴力。别,别杀……杀他,太容易了,随便挖个坑埋了,没有人知道,没有人找得到,他就被埋在上海郊区不知名地的黄土下,直到工程挖土机把他的尸骨掘起。

他颤抖着掏出手机,假装不在意地打短信:我被劫持,二男一女,出租车车号……

连最后的短信都来不及发出,车在一块空地前停下,他害怕的事千、真、万、确要发生了。

小伙子脱下帽子,回头来对他说:“我们就在这儿下车。”女孩也笑出她的小虎牙:“王先生,谢谢了,再见。”

他还在错愕中,两个抢犯都下车去了,跑过马路消失在夜色中。他们的同犯则继续往前开,拐个弯,来到大东公司的正门。原来是先到大陆员工宿舍的后门。王显陆付了车钱,发票也没拿,迫不及待下了车。

这件事,王显陆没告诉妻女,只在跟同事聚餐酒酣耳热时,当作笑话说给几个台干听,省略了那女子的娇媚,强调了男子的神秘。Alan赵边笑边摇头。他是管生产线的,手下有几百人,这些员工非常被动,他就像拿长竿赶鸭群,要盯头盯尾大声呵斥才能确保质量。他的眉头永远深锁,眯起的双眼射出刀般的锋芒,员工见到他都是噤声低首。被人如此畏惧,对Alan赵是全新的经验。他们畏惧的眼神,勾引出深藏在他心中,连他自己也不知存在的一种残狠。

“我听说,有些员工对我们是不服,生产线的,还有那些陆干。"Alan赵把酒干了。他是几个人中,酒量最好的一个,当地人好喝的黄酒,他一个人至少要喝掉两瓶。“不是要裁人吗?最近厂里的气氛怪怪的。”

“裁人,也不是我们要裁的,有种就去跟老总他们抗议啊!”

“让他们去跟陆干讲嘛,让陆干去出头啊!”在座一致点头。

台派的干部是不跟当地雇用的陆干应酬的,大家住不同宿舍,福利和待遇大不相同。虽然大东公司给了陆干和大陆员工相当优渥的薪水和福利,以当地的水平,怎么看都是好差事,但跟台干相较,又有云泥之别。人比人,气死人。至于陆干眼中的天之骄子台干,不少人却是心不甘情不愿来到上海。成长过程中不曾流浪的这群人,离乡背井来到上海,牵扯着夫妻亲子间的关系,千丝万缕,在繁重的工作中更添烦乱。最近大东公司大整合,面对竞争更加剧烈的市场,开源节流深耕大陆,半年前提出了栽培陆干计划,给陆干加薪升等在职训练,让一票台干心中很是不平。

“我们在上海打天下,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台湾那一票,他妈的坐享其成也罢了,还扯后腿,现在又提升陆干打压台干,我们的生存空间越来越小,总有一天要被陆干取代!”王显陆又灌了一杯。

“真的要被干哦!"Alan赵笑嘻嘻的,“呃,是公干,还是私干?”

“喂,上个月你们那里调来的那个小吴,做手机测试的,他跑了!”王显陆放下筷子。

“跑了?”

“他负责测试的手机被扒了,要赔钱,他就落跑了。”

“真的?要赔多少?”

“两千多吧。”

“他一个月也能赚一千多吧?连工作都不要了?”

在座的台干们都笑,搞不懂这些人,为了两千元,宁可放弃一份好工作。

笑过一阵,王显陆交代手下的小陈:“查查看他东西拿了没?该拿的不该拿的,查清楚。通知警卫,小心别让人混进来。”

聚餐就在宿舍餐厅,喝到十点餐厅准备打烊,大家也就散了。Alan赵一个人不想回房,往大门走去,警卫张山向他敬礼,他也没瞧见。出了玻璃门,夜风袭来,更添酒意,他站在台阶上,点了烟,看天上一轮冷月,胸口堵闷,把烟朝那月恨恨吐去。一转眼,在上海的第三个中秋节都要到了。前天老婆电话里还在问,有没有买月饼,别吃太多,当心胆固醇。老婆懂得疼惜他的身体,为什么不懂得疼惜他的心情?看别的同事,一家和乐在上海安居,而他跟孩子几个月见一次,越来越疏远了。

月色里,可以看见年轻员工双双对对勾肩搭背,走进梧桐树下,走进大楼的阴影,在那些拐弯和抹角,在月光迷蒙的草坪,形成另一种引人遐思的暗影。所有的人影都背着他,往另一个方向而去,他所在的地方就像被遗弃的孤岛,远处独独有个人影向他这里走来,他像被催眠似的盯着这个移动的影子,影子越走越近,在宿舍大楼的日光灯照耀下,影子仰起一张光洁的脸,极长的睫毛投影在那白脸上。“赵副理?”

“啊,你是?”

“我是生产线板机组的杨莉,送过货给您……”

“哦,是是。"Alan赵根本想不起谁是杨莉。他肯定自己没见过这样的美人。

“我来找警卫张山,有点事。”

“哦……"Alan赵完全想不出该说什么,真是喝多了。

“我,能进去吗?”杨莉问。原来是怕他拦人。

“进去进去。"Alan赵定定神,一挥手,转头去看远处。

杨莉很快就出来了,她向Alan赵道谢,睫毛一眨一眨,剪水双瞳映着月光,转身移步,马尾在脑后左右甩动,像在对他召唤。Alan赵把烟蒂往树丛里一扔,跟上去了。

自从那天见到那个像周杰伦的酷小子,半个月中,雅姝又见到他三次。整个生活区有一万多人出出入入,除了眷属和下班员工,大部分的人都穿着天蓝色夹克,是一群面目模糊的群众。但不知为何,一群人走来,却像是镜头突然推进,集中在一个人身上,她就是看到了他。

头一回是在梧桐大道上,五六个小伙子迎面走来,她习惯性地转头他顾,明知道他们在看她,一个浑不似身旁姑娘和老家大婶的女人,却在擦身而过时跟他的视线交会,两个人都愣了一下。

他记得我!雅姝感到一阵欢喜。

第二次,是在同一个走廊,在廊的尽头见到他的背影。他没有在唱歌,在吹口哨,吹的是《月亮代表我的心》。好老的歌。这里人听歌,常是横跨往返数个时代,因为数个时代的流行歌压缩在短期内输入,小虎队和S.H.E的歌可以出自同一个人口中,周杰伦和邓丽君也能和平共存,不像她,忠于自己十几二十岁爱唱歌的那个时代。她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站定,静静听完这一曲。你去想一想,你去看一看,月亮代表我的心……他把末段旋律反复再三,余音缭绕。转过身来看到她,先对她一笑,她也笑。

“你口哨吹得很好。”她忍不住就要夸他,逗他开心。

“没有啦!”他搔搔头,大男孩的稚气,没头没脑问了一句,“你住白宫?”

白宫?她还来不及反应,男孩又跑了。

第三回也就是昨天,她买完菜在交通车上,突然看到男孩三步并两步潇洒地上了车。车上很空,司机小刘没拦他。她赶紧拢拢乱发,出门时涂的口红不知退了没,刚才在超市里一阵厮杀。男孩就在隔着走道的座位落座,看到她,很吃惊的样子。男孩穿了件黑色薄外套,里头是白恤衫,头戴运动帽,帽檐压得很低。他的眼睛贼亮,脸庞黝黑泛光,挺直的鼻梁,线条分明的薄唇。看到青春勃勃的美,真是赏心乐事啊!

“又见面了,今天不上班?”

“休假。”

“你叫什么?”

“叫我小李吧。”

“吃月饼了吗?”

“还,还没。”小李有点错愕。

“明天我拿几个给你。”

“不用……”

“我订了一大箱呢,不要客气,嗯,你白天要上班,我看,”雅姝突发奇想,“这样好了,中午我们在员工餐厅见,一起吃午饭,顺便给你月饼,好不好?”

李嗣很惊奇,这个台湾太太竟然要跟他共进午餐!来自白宫,尊贵的女士。她是谁?她有没有可能让他光明正大地走进白宫?就在昨晚,他梦见大姐,大姐兴奋地瞪着眼睛急挥双手,李嗣,都打听好了,去台湾打工的门路,喏,船票都给你买好了,就在那个码头上船。大姐遥遥一指,那儿好像真的有个码头。早上出发,晚上就到台湾。他半信半疑。但是大姐说了,村里的进哥和明叔,都已经平安到了台湾。

台湾。生活区电视里看到的,蔡康永、马英九、周杰伦、陈水扁、蔡依林、大小S,热闹滚滚繁华富裕,阿里山、“故宫”、西门町、101……月亮代表我的心!

准十二点,李嗣在员工餐厅入门处找了一个空桌,等待神秘的台湾太太到来。他没跟任何人说起这事,怕人家不相信,也怕他们取笑。这位台湾太太也真没有一点架子,听说他们都是吃香喝辣,竟然也跟员工一起在这个食堂用餐。哦,台湾太太真的来了,右手提钢杯,左手提塑料袋,笑吟吟在眼前落座。一瞧,脸上抹粉涂了口红,人显得很精神。

台湾太太掏出员工卡,嘱他去刷两碗兰州牛肉拉面。一会儿,热乎乎的面端上桌,台湾太太打开钢杯,拿出一套三件大小不同的容器,小盒装的是牛肉片、中盒的是生豆芽,大盒的则是一道菜。她对他拿来的塑料餐具弃而不用,从袋里取出两套餐具,是描花上!的日式竹筷和配套的调”。她把生豆芽浸到面汤里烫熟,筷子一顶,大盒的菜推到他面前:“尝尝看,这是三杯鸡,台湾菜。”只见九层塔和炒得黑黑的鸡肉,扑鼻一股麻油香。筷子一顶,那碟牛肉片也推到他眼前。他呆住了。

“怎么不吃?哦,忘了给你餐具了,用这个,食堂里的不卫生。”

他拿着精致但滑手的筷子,不知道该感谢她的盛情,还是怨恨她这么清楚地演绎彼此的生活距离。他低头吃起来,这碗加料的拉面,味道完全改变了。

台湾太太谈兴甚高,她告诉他,台湾的月饼是什么滋味,人们怎么赏月,她的童年生活。读小学时,父亲在南部一家美国航空公司任职,薪水丰厚,休假很多,还有一间员工会所,里头有游泳池、舞厅、桥牌室、图书馆和餐厅,那种豪华的设备,不是一般民众所能想象。完全是美国标准的哦,她这么强调。她的父亲有时会从公司带一些时髦文具回来给她和弟弟,钢珠笔,双色笔,圆形橡皮后头带有小刷,还有厚厚的上等白纸,都是三十年前台湾市面上看不到的。他们拿那白纸当计算纸,带到学校给要好的同学,同学舍不得用,铅笔写过又擦掉,反复使用。圣诞节的时候,公司招待员工的小孩参观,她看见大飞机和圣诞老人,还得到两粒好香好大的红苹果……

“那时我就下决心,一定要去美国读书!后来,我真的去了,在美国住了三年。”台湾太太这样说。

他本想听台湾的故事,台湾太太说得最多的却是美国。

“美国,月亮比较圆?”

台湾太太微笑不答。那段辛苦打工说破碎英文的日子,不提也罢。她拿出一盒随身包面纸,秀气地擦擦嘴:“你快吃呀,吃饱了还要上班。”

他三两口胡乱吃完,把面前的菜也吃得一干二净,台湾太太又眯着眼笑了,她笑起来很有点慈母的味道。

“喏,这几个月饼,跟朋友一起吃吧。”

提着月饼,他心里挺感动的。台湾太太收拾好,起身离开。

“阿姨!”

她愕然回头。

“阿姨,谢谢你。”

台湾太太眼波闪烁,哈哈几声干笑,连声说不客气,很快就走远了。

李嗣呆了一秒钟,跳起来,跑了出去。

快,跑呀,李嗣!

再三分钟就上工了,迟到要扣钱的。吃得太饱,一跑起来胃袋都在翻搅,嘴里全是麻油三杯鸡的怪味。我说,你何必硬撑把所有菜都吃完呢,自讨苦吃,台湾菜,也不是那么好消受的……

“喂,李嗣!”

梦里叫唤他的声音又出现了。总是在催促着他,总是在担心他。

“李嗣!”

他硬生生刹住往前飞奔的步伐。是杨莉。

“我要晚点了,你去哪儿?”他从袋里摸出两个月饼丢去。

“谢了,我下午请假去美容院!拜!”杨莉晃晃马尾,唇红齿白笑得很灿烂。

这家美容院紧挨市场,顾客多是买菜的主妇阿姨和邻近商铺的售货员,像杨莉这样的漂亮小姐还真是少见。小尤立刻过来招呼她,杨莉是老顾客了。过了中午,店里没有别的客人,两个美容小姐坐在沙发上,一个吃烤鸡串,一个喝珍珠奶茶。

“今天怎么有空来?”

“今天不来,明天来不了,待会儿还要去取改的衣服。”

“你这根指甲有点裂,可惜了,要剪掉,不然会整个裂开。”小尤审视她的右手食指。

杨莉看着自己的纤纤十指,九长一短,多难看。

“怎么裂的?撞到了?”

“咬的。”

“咬的?你自己咬的?”

杨莉笑笑,还是看着手指。

小尤说:“我剪掉了?”

“剪吧剪吧。”

“你那衣服在小郑那儿改吧?叫她们帮你取去。”小尤转头叫那个喝珍珠奶茶的女孩,“小晶,去小郑那儿取杨小姐的衣服。”

“我在等那个割双眼皮的客人,马上要来了,还有王医师,手机打不通。”

“那,小春,你去一趟,把手抹干净啊,瞧你吃得。杨小姐,工钱多少?”

杨莉一手被小尤抓着,一手去皮包里掏出一张五块钱。

“你这个包好看,新买的?”

“你看看,什么牌子。”

“哦,这牌子转角那个店也有。”

“转角那个店?”杨莉好像被侮辱般提高了嗓子,“我这个是真的,你睁大眼睛看看,这做工这皮料,还有最重要的,要看它的拉链和内里……”

小尤抿嘴一笑,烫得毛卷卷的长发,一张白团团的脸天生亲切,只有两道修得很细的弯眉,显出一丝精干。她中学毕业就进城打工了,先做美发后习美容美甲,在这家店里干了快两年,店里其他小姐都是她帮着训练出来的。

“男朋友送你的?”小尤看杨莉的神情,猜中了七八分,“男朋友是小开哦?做什么的?”

“是我们公司的干部啦。”

“哦,是台湾人,台湾人钞票多。等一下要涂颜色吗?”

“我明天要上台,画花吧,有什么新的花?”

“那个月亮星星太阳的不错,要不就是这个玫瑰……”

“画月亮吧,中秋节,我要唱《月亮代表我的心》!”杨莉甜滋滋地说。

“男朋友疼你吧?”

“他陪我上街,到南京西路的百货公司,我就是逛逛嘛,也没想啥,他一个劲儿地说,要什么,我买给你。”杨莉粉脸放光,得意地抖了抖肩,颊边两缕鬈发跟着轻晃。

“你说了吗?”

“才第一次出去,怎么好意思。后来,他就送了这包。”

“别傻了,有什么不好意思,他愿意花钱,能买就买吧!”小尤捧着杨莉的手仔细端详,柔弱无骨白皙修长,她自己的是一双指头短掌心厚的粗手。“我有这样一个男朋友就好了,我要教他给我买买买,买一家美容院,我当老板。”

衣服取来了。小尤把衣服一抖摊开,黑色低领蓬蓬袖的绉纱短衣,钉满了闪闪的亮片和假珠。这也是转角那家店的货,只是原来上头的一圈毛领子拆掉了。小尤没点破,笑着夸一句:“这衣服看上去挺洋气的!”

指甲花画好,枣红色为底,镀了一层金,拇指上画了一钩明月,其他指头画了星星。“众星拱月,美死你!”

一个穿深色套装的女士提个大包走进来。小尤介绍是整形科的王医师,从上海市区请来的。什么样的医师,愿意从市区搭车来这里替人割双眼皮?杨莉想着,这时对方也在看她。她眨眨自己那双水灵灵的大眼睛。沈医师知道这不是今天的病人,随着小晶到后头房间准备去了。

杨莉的名牌包里装着跟小尤借来的银色眼影,步出店门,差一点撞上一个疾步而来的小姑娘。小姑娘生得白净,眼睛一单一双。杨莉想,为什么要让无照医师在眼皮上操刀,这样一张纯洁白皙的脸,可惜了。

杨莉很晚才回到大东生活区。从白宫那边的大门进来,要穿过偌大的操场才能回到宿舍。夜深人静,月色很亮,照得操场亮汪汪的,树的枝叶蒙了金沙,底下的暗影更黑了。杨莉想起一首老歌。嗳,月亮出来,亮汪汪亮汪汪,想起我的阿哥在深山。哥像月亮天上走,天上走,哥啊哥……

杨莉走到操场和高尔夫球场间的小路,两边是七里香的矮树丛。明天的舞台就搭在这一头,表演者从这边上台。她想到,明天的自己,黑色绉纱亮片短衣配银灰色迷你裙和长马靴,长长的鬈发丝丝缕缕披下来,烘托出她精致的脸蛋,如此美丽动人闪闪发亮,台下所有的人都会移不开目光。想到那情景,她眼里泛出泪花。

小路那头来了两个壮汉,月光下看得分明,是巡逻的警卫。他们看了她一眼,继续向前。这阵子以来,巡逻的警卫好像多了,即使白天也可以看见他们在各个角落站岗。听说有什么坏分子什么阴谋,不过,这些都离她很远,跟她无关。她的青春正美年华正好,还在往上长往上攀。她轻启朱唇:你问我爱你有多深,我爱你有几分……小路那头又来了个警卫,杨莉继续唱,你去想一想,你去……

一只大手掩住她的嘴。

一早,王显陆就去开会了,虽说是中秋节,却召开了由老总主持的紧急会议。他昨晚深夜接到电话就显得心事重重,今早临出门时雅姝才看见,惊叫:“你的眼睛!”

“怎么了?”

“流血了!你不痛吗?”

王显陆也有点慌,到浴室照镜子,镜里映出他的左眼通红,像揭了皮露出的血肉。“奇怪,不痛也不痒。”

“要不要?”雅姝递过来一瓶眼药水。

“可能是内出血,毛细血管爆了。”王显陆审视他的左眼。眼白的地方有一半是肉红色,向右看,还有正常眼白,向左看,就像外星人般诡异骇人。

“好像兔子。”

王显陆瞪了太太一眼,更狰狞了。

“叫你早点睡,你不肯。”

“我能早点睡,为什么不睡。好了好了,开会要迟到了。”

“不去看医生?”

“这个会非开不可,生死有命。”王显陆讲完,自己都觉得有点悲凉。身体是不是出毛病了,眼压过高,中风前兆?但是这个会非开不可。他把眼药水往口袋一塞,走了。

雅姝很担心。不是担心老公的健康,而是担心如果老公倒了,她跟女儿的生活怎么办?她所知道的这个世界都将瓦解。她掀起窗帘的一角,看到远处操场已经搭起舞台,空气里有节庆的热闹,属于年轻人的浮躁。那个长得像周杰伦的小伙子,今天要登台。

她跟王显陆的世界,一个固若金汤的城池;她跟小伙子的世界,一个沙漠里的海市蜃楼,都那么轻易。一只红眼睛,一声阿姨,就土石崩落影像模糊。

她该怎么办?能怎么办?她跳起来,拿了皮包和推车,出门买菜。

买完菜回到家,一开门,听见厨房垃圾桶里沙沙作响,她拿起厨房的小凳子往垃圾桶上一罩,桶子被撞得咚咚响。

前几天送来的一箱月饼,搁在厨房角落,昨天发现纸箱被咬破,里头的月饼有几个塑料套也被咬开来,啃掉了一些。王显陆分析是老鼠,两个女儿特别兴奋,学老鼠般吱吱尖叫,雅姝立刻交代宿管员去买捕鼠纸。捕鼠纸打开来像本书,上头有强力胶,东西粘上了很难拔掉。她把捕鼠纸放在厨房垃圾桶旁,第二天早上,王显陆的一只拖鞋粘在上头,怎么样也拔不下来。她赶紧从柜子里找出一双新拖鞋,并排放好,把残存的一只拖鞋连同捕鼠纸和纸上的鞋,扔进垃圾桶。早几年,这很可以是夫妻间拿来调笑的趣事,现在她只担心王显陆皱眉头。

这个家有老鼠。不知藏身何处的老鼠,随时都有可能蹿出来,令她魂飞魄散。突然间,这里不再是安全温暖的空间,充满了不确定的危险,就像王显陆的眼睛。雅姝连忙打电话叫张山,但是前台说张山今天没来上班。

白宫会议厅的会议结束了。散会前,老总再次强调,这一季的业绩非常亮丽,出货再创新高,大东已进入中国工业企业排名中的前二十名,主营业务年收入达五百亿人民币。它为地方制造了数万个就业机会,为地方经济带来生机勃发的春天。“大东是个和乐的大家庭,每个员工都是不可或缺的一分子,我们讲求纪律,我们要求员工负责和纯洁,在上海设厂五年来,大东从来没有发生过一件非法的事,我们的员工都是最负责的,我们的员工都是最纯洁的,”老总拱拱手说,“台湾的生产线已经全面关闭,各位,大东的未来全靠大家了,加油加油!”

在一片掌声中,老总被众人簇拥着出去了。会议厅里人都走光,只余Alan赵和王显陆,两人对望苦笑。

"Surprise,surprise!"王显陆恨声说,喉结上上下下,“整个制造厂要搬到苏州,唉!”

“怎么样也比我好吧,打拼了三年,现在要调回台湾。台湾哪有位子给我?"Alan赵苦笑。

“半斤八两啦,这下子,你老婆孩子高兴了。”

Alan赵摇摇头。不知道当他们听到被调回的原因是“乱搞男女关系”,会有什么反应?到底是哪个人去告的密?他得罪了谁?他想不清,也懒得再费脑筋了。

傍晚时分,球场上亮起灼灼白灯,临时搭建的舞台四周摆满一盆盆紫红和嫩黄的小菊花,各色气球翻飞,后面布幕上贴着“中秋”两个闪闪大字。舞台前排了二十排椅子,最前面几排有长桌,桌上整齐放着节目单、汽水和糖果,是台干的贵宾席,后头单放椅子的是陆干的席次。时间还没到,座席都空着,但是其他员工早早就聚在球场上,挤到前头的席地而坐,来得晚的只好伸长脖子站着。

好容易时辰到了,或是说,老总出现了,从上海电视特别请来的主持人,一男一女也上了台,插科打诨逗唱了一段,恭请老总致辞。老总谦辞不上台,只在贵宾席上用麦克风祝贺大家中秋快乐,并宣布捐出人民币二十万元为摸彩奖金,作为晚会压轴,众人一致欢呼叫好。

晚会正式开始,韵律舞、国术、吉他等员工社团轮番上阵,穿插了外头专业的魔术和杂耍,热闹十分。雅姝来得很晚,先招呼女儿吃了晚饭,她们要在家打电玩,王显陆打电话来说在医院检查眼睛,语气苦涩欲言又止,也不知为什么。舞台两旁都是警卫挡着,不让人往前头去,但是他们看到她都自动退开来。雅姝又感到那种眼光,特权,特殊阶级。她低头在贵宾席落座。他也在吗?也在这众人之间,看到她这样走过来?

李嗣早早就在后场等着,后场就是用塑料布简单围了个棚子,快要上场的表演者在这里等候。他的节目在后半场,因为紧张吃不下饭,索性早点来,而且他有点不安,一整天找不到杨莉,也没见着拜把子张山。这两人肯定又吵架了,最近闹得凶。

前台一阵热舞之后,开始猜谜和抢答。猜谜先是打内地地名,每个都要猜上数回才猜中。中国太大了,隔着千山万水,现在的年轻人对地理又没兴趣。接下来猜娱乐界名人,抢答热烈多了。

再来一段歌舞,唱的是采茶歌。雅姝原以为是熟悉的茶叶青耶,水也清哟,清水烧茶,献给心上的人……没想到一群戴斗笠村姑打扮的女孩,在舞台上比来比去,唱的是:当年领袖毛委员啊,带领红军上井冈啊,茶树本是红军种,风里生来雨里长……她偷眼看老总,老总正跟旁边的书记贵宾笑眯眯地交换意见。同志哥,革命传统永不忘呵!采茶女细数恩情后下台去了。

突然舞台蹿上一群小伙子,摇头摆尾有如疯子般扭唱,那歌听来既熟悉又陌生:古老的东方有一条龙,嘿!它的名字就叫中国,嘿!古老的东方有一群人,嘿!他们全都是龙的传人……摇滚式的唱法,染着金色红色头发的歌者,让雅姝瞪大了眼睛。

李嗣在后场,每隔几分钟轻轻清一下嗓子。他期待着在台上高歌的时刻,却又恨不得自己只是台下的观众。杨莉还是没来,领导已经把她的节目撤掉。

“现在让我们欢迎,卡拉OK冠军得主李嗣!”

雅姝精神一振,聚精会神盯着舞台,只见走上来一个瘦小的人影,穿一件砖红色的西装外套配牛仔裤,那外套本应是时髦的,样式却十分土气,颜色更是伧俗,他站在那里,手足无措,像个乡下来的孩子。雅姝心一凉。这不是他,这怎么可能是他?但千真万确,那个帅气的男孩,白衬衫鼓风扬起的男孩,现出了原形。然后,伴唱带响起,一丝惊疑闪过他脸,他怯怯唱出了第一句:你问我爱你有多深,我爱你有几分……歌声跟乐声根本不对k e y.

李嗣还是继续唱,设法提高声音去和女声的调。他的声音高,那乐声更高,他努力攀爬,却预知自己会跌得很重。底下黑压压的嗡嗡众人,被暂时克制但就要如潮水般袭来的嘲笑声,一波波在推他下舞台。他什么都看不到,双腿发抖,一直抖到了嘴唇,抖进了歌声。快,快跑!那声音又在耳边响起,快跑啊!但李嗣没有跑,他被钉在了台上,认命地继续唱别人的歌。你去想一想,你去看一看,月亮代表我的心……

在一片抑不住的嗤笑声中,雅姝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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