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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的浮雕

时间:2022-01-13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康妮的父亲是二次世界大战参与欧战的中国人,战后与一位英国女子结婚。可是幽幽湖波,也有冷月照不到的暗处,枯凋的芦苇水草丛与晚夏残荷残梗载浮载沉,这时我的心仍然为西维亚·普拉斯叹息,那悲剧的自白与客体世界凝合的诗章,早已成为诗坛的绝唱了。所有属于月光的记忆都是无我之境,更像西维亚·普拉斯,内心丰富的情感化成悲剧性的自白,尝试将它与客体的世界凝合在一起。

月光穿着她的银鞋

秋雨乍歇,正是李白放下了水晶帘子,欣赏玲珑月色的一刻……

苏格兰景色迥异,燕雁都已南渡,准备过冬,栅栏处苔痕清冷,林中听不到鸟儿的软言温语,皓月与旷野处处印着旅人的心境……

苏格兰高原上石堡般的旅栈,屹立在一片烟水朦胧的湖畔,这里有的是昂贵的套房,像法国帝王后妃的宫殿,立起高高的床架,垂着华丽的罩幔,床几上是白瓷的台灯、东方波斯地毯、红木家具……

我那间只有一张老旧的床,还保留没经过装潢,一块块方石砌成的石壁,像莫高窟一处石穴,地板铺着各类花色拼成的小地毯,一张老祖母的摇椅就搁在窗前……

不过,拥有一扇窗面对烟水濛濛的湖,我仍然是富有的人。

晋代张瀚远居洛阳时听秋风吹起,想念家乡的鲈鱼脍和青菜羹,于是辞官回乡,那样的襟怀令人羡慕,而我们这一代的异乡人却逐渐在异地生根,随遇而安,接受异域文化的熏陶,只有在旅途上乡愁,浓浓……

苏格兰高原正处于深秋边缘,接下来的季节是冰雹与刺骨的寒风,深紫色的荒原衔接灰白的天空……

走在荒石堆与石楠花遍地的高原上,置身于繁华褪尽的孤独中。不是像公元六世纪希腊哲学家毕达哥拉斯对天文学兴趣浓厚,独自静观天象,倒有点像拉马丁在多菲内省朋友的古堡附近,追逐北风,追逐日影,借着星光的亮度溜进幽暗谷地的繁木林里,去聆听天籁,聆听上主的智慧……夜晚依在高原石屋的窗前,那位善于运用音律的华尔特·德拉梅尔(Walter De La Mare)正为我吟唱起柔美的月光曲:

缓慢的 轻盈的

此刻月光正穿着她的银鞋

跨过黑夜

穿街走巷

她踟踌徘徊

我们看到银塑的果粒

挂在银塑的树上

出现在银色茸草屋顶下

卧在犬舍中的小狗

伸展银色的脚爪

安睡像根横木

从暗影笼罩的窝巢中

显现银色的胸脯

是沉酣在银翼下的鸽群

收获季节里的小土鼠

闪亮银色的眼珠

在镀银的溪流芦苇丛中

静止不动的鱼儿

在水里发出幽光

渡湖

奔向苏格兰高原是赴旧友阿瑟与康妮之约,阿瑟是英国利物浦船公司的老板,他们的家名为“玫瑰堡”,有十四间房,偌大的花园在仲夏就是一座玫瑰园。

康妮的父亲是二次世界大战参与欧战的中国人,战后与一位英国女子结婚。康妮有一半中国人的血统,待我们如一家人,英国一年中在大大小小的节日,康妮、阿瑟总会邀请我们去“玫瑰堡”过节,或他们一家来我们伯肯赫德乡居吃中国菜

唐人有题红叶诗的一段典故:话说卢渥应举,来到皇宫御沟畔,见到水上飘起红叶上面题着诗句“水流何太急,深宫竟日闲。殷勤谢红叶,好去到人间。”卢渥将红叶珍藏在箱中,后来他与唐宣宗一位宫女成婚,才知道她是题红叶诗的人,所以词人都以“断红”来题“相思”。

而人生也像参星和商星永不相遇,断红与相思毕竟只是出奢侈的神话罢了。

原籍波兰的美国女诗人西维亚·普拉斯(Sylvia Plath)出身于英国剑桥大学,嫁给当时英国名诗人特德·休斯(Ted Hughes),一九六二年冬天她因婚姻破裂带着孩子寓居伦敦,一九六三年她才三十岁就辞别人间,她的死形成诗坛不可弥补的遗憾。西维亚·普拉斯以悲剧的自白,将内心与客体的世界结合在一起。她独自在人间彷徨,找不到出路,最后选择了死。像她笔下《渡湖》一般,她穿行在一片黑湖上,从荷花丛里透漏的光线是幽暗的,从桨下摇出的世界是冰冷的……

康妮也曾经历婚姻的破裂,靠一份微薄的薪水扶养年迈的母亲,与一对年幼的子女……在一次远程火车上不期遇到久别的阿瑟,他们重题红叶诗的典故。

苏格兰大湖波光荡漾,我们坐在游艇中渡湖,欣赏高原秋月夜的盛景,湖上响起款坎镗鞳如晚钟一样的清音,那是湖水穿梭在岸边荒石堆里所发出的声响。康妮、阿瑟举杯互祝他们的婚庆,人生并不像参星与商星永不相遇,在这对旧友的眼神中反映波心月夜的华美。

可是幽幽湖波,也有冷月照不到的暗处,枯凋的芦苇水草丛与晚夏残荷残梗载浮载沉,这时我的心仍然为西维亚·普拉斯叹息,那悲剧的自白与客体世界凝合的诗章,早已成为诗坛的绝唱了。

野天鹅

在苏格兰大湖上,月光如霜和绢一般明净洁白,几只野天鹅出现在湖上,它们凝雪似的羽翼,似乎是披上月光的一件外衣……

月光下我翻阅一本记忆的画册,谈不上缤纷灿烂,还含着几分悲剧的氛围……

是去西班牙归来的旅途中,经过庇里牛斯山,白雪纷飞,车上的电视演的是没有一分钟冷场的动作戏,幸好,车窗外为我构绘出隐隐天涯,庇里牛斯山脉昏濛濛的远树,雪封锁了山野,雪光与月光互映,是秋收过后,一堆堆的牧草像枕头般横在麦田里,月光水泻般缓缓流过……想象,也是月夜,菖蒲正睡在巴黎巴嘉蒂园的花池里……在繁花盛开的园里如置身于粉黛浓妆、绮罗相间的仕女图中,而我最钟情那玉簪花,因为它有着月光的颜色……窗外满园的玉簪花盛开了,不,那只是掠过树梢的月光。那月光令人联想,在遥远的年代,一位幽淑女解下发上的玉钗……所有属于月光的记忆都是无我之境,更像西维亚·普拉斯,内心丰富的情感化成悲剧性的自白,尝试将它与客体的世界凝合在一起。

小时候我很喜欢《野天鹅》这篇童话故事,故事里有十一位王子和他们的妹妹艾莉莎,艾莉莎有一本价值连城的画册,那本画册价值是半个王国

命运改变了一切,十一位王子不再披着耀眼的徽章和宝剑,用钻石笔在金板上写字,在盛大的庆典中只有杯沙子当成食物……

命运的谶言何等残酷:“你们飞吧!像一群喑哑的巨鸟!”

“你们一年中只能有一次去造访父亲的家,你们只能停留十一天……”

这十一只王子化身的野天鹅不论飞得多高,高进云层,不论飞得多远,远到渺茫的世界,达到海那边的黑森林,他们没有忘记被送进贫苦农家养的艾莉莎。

命运的谶言在情感世界里束手无策,人们迢远地去探望父母亲出生的小乡小镇,与葬着祖父母遗骨的墓园,或记起一首法国老歌:

II y a longtemps que je t'aime Jamais je ne t'aublierai.

(情怀击我心,永远不相忘。)

窗外,苏格兰大湖上,悠游的野天鹅正披上月光的一件外衣。

(1999年7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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