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开朗基罗与利奥十世（—）

尤利乌斯曾先留款给他的遗嘱执行人，嘱其将米开朗基罗为他设计的寝陵稍加修缮。这位艺匠在利奥任职的最初三年工作不懈，并在那些年间，从遗嘱执行人处收到6 100金币（约合7.625万美元）。该寝陵的余绪或许大半都是在这段期间完成，而圣母教堂的《基督复苏》（Christ Risen）——一个英俊的裸体运动员，其后则以铜制缠腰布覆身——亦在当时竣工。米开朗基罗曾于1518年5月间写了一封信说，西尼奥雷利到画室来向他借了80古里（giulii，约合800美元），但并没有还。他又说：“他看到我在雕一尊4腕尺的大理石雕像，其双手系背负在后。”这或许是一尊普里吉奥尼（Prigioni）或《被虏者》（Captivi）雕像，想要象征城市或艺术品被勇猛的教皇当做俘虏逮回。卢浮宫里有一尊雕像与此不谋而合：一尊仅着缠腰布的壮健的人像，其双臂紧缚身后，缚索啮入肌肉。附近还有一尊更为精妙的《被虏者》，除了胸部覆以一条细索而外，全身裸露；这尊体形壮健的雕像并未加夸张；其身躯健美，调和至极；这就是希腊式的完美至境。佛罗伦萨研究院里有四尊未经雕成的《奴隶像》（Schiavi），显然是想当做女像柱，以护持该寝陵的上层建筑物。这个未经建成的陵墓现在藏于温哥利圣彼得罗的尤利乌斯教堂里面：一个壮丽的大宝座，雕塑雅致的支柱以及坐着的摩西——一个须、角及怒眉不太相称的怪物，手持律法表（Tables of The Law）。瓦萨里有一则似乎未必可信的故事，但我们若愿意相信的话，则我们就会发觉犹太人也在周日走进基督教教堂里“不将这尊雕像当做用手雕成的艺术品瞻仰，而当做神圣的东西膜拜”。“摩西”的左边是《利亚》（Leah）的雕像，右边则为《拉结》（Rachel）——这尊雕像正是米开朗基罗所谓的“活泼与沉思的生命”。其余的护墓雕像都是他的助手胡乱雕成的：《摩西》的上头是一尊《圣母》的雕像，《圣母》的脚底是尤利乌斯二世半卧的雕像，头上戴着教皇的冠冕。整个陵墓的雕像散乱至极，这项工作从1506年拖到1545年，时常中辍，混乱、庞大、不匀称、不循理。

当雕塑的工作正在进展时，利奥——或许是在佛罗伦萨停留的期间——想将圣洛伦佐那里的教堂盖好。这是美第奇家族的宗庙所在地，其中有科西莫、洛伦佐及其他家族的坟墓。布鲁尼里斯哥建好了教堂，但其正面并没有完成。利奥命拉斐尔、桑加罗、巴吉奥·阿尼奥洛、里亚·圣索维诺与伊库甫·圣索维诺等提交计划，以期完成该教堂正面的建造。米开朗基罗显然是自动提交自己的计划，被利奥认为最好而采纳了。这么说来，尽管有很多人认为教皇此举失当，其实并无可指责，因为那是米开朗基罗自己分心，不顾尤利乌斯陵寝的建造。利奥派他前往佛罗伦萨，再辗转到卡拉拉采集大量的大理石。他返回佛罗伦萨以后，便雇请助手赶工，但却因发生争吵，统统将他们遣散，然后无精打采地想起这项非属本行的建筑工程。利奥的堂兄红衣主教朱丽奥·美第奇窃用一些大理石来兴建大教堂，米开朗基罗闻悉震怒，但仍迁延时日。最后（1520年），利奥跟他解了约，不再追回先前支付给这位艺术家的费用。当皮翁博要求教皇再分派差事给米开朗基罗时，利奥婉拒了。他承认米开朗基罗在艺术上的权威，但他说：“你自己也看得出来，他的为人很令人担心，我不愿再与他有何纠葛了。”皮翁博把这话告诉了他的朋友，并且说：“我对教皇陛下说，你这种令人担心的行径对别人并无害处，只是你因浸淫于那伟大的工作，才使你让别人觉得可怕。”

这个“可怕”得出名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呢？第一，精力。这是一种狂野而耗神的力量，折磨并支撑米开朗基罗的躯体达89年之久。其次是一种几乎无视于他一切的意志力，能控制那个精力，使之指向某一个目标——艺术。精力受集中的意志支配，这也差不多就是天才的定义了。该精力即视形体不定的石块为挑战的对象，从而加以抓取、捶击与雕琢，直到那块石头呈现深远的意义。这种精力跟下面这种毅力相同：怒弃使人发狂而无聊透顶的人生，从不想到衣着或整洁或表面的谦恭以及勇往直前，鞠躬尽瘁（若非盲目奋进，则亦与盲目奋进者偕往），不顾信约已毁，友谊已绝，身衰力弱，终至精疲神乏，心力交瘁，却完成了工作——留下万世不朽的绘画、雕刻及一些建筑物。“如果上帝助我，”他说，“则我将制出意大利前所未见的佳作。”

在一个讲究容貌漂亮与服饰华丽的时代里，他是个最不受欢迎的人物。身材中等，双肩宽阔，躯体瘦削，头大，眉高，两耳突出面颊，脑门壳向耳外，脸孔长而忧郁，鼻子低扁，眼小而锐利，头发与胡子皆已灰白——这就是米开朗基罗在壮年时的画像。他穿旧衣裳，经久不换，直到那件衣裳几乎变成身体的一部分为止。他似乎一半是听从他父亲的告诫：“记得别刷洗。把身子擦干净，但别刷洗。”他虽然有钱，却过着穷人的生活，节俭得近乎吝啬。他就近取食，有时就啃面包皮过日。在博洛尼亚时，他跟三个工人同居一室，同睡一床。“当他精力旺盛时，”康第维这么说道，“他往往和衣而睡，甚至连那双高筒靴也不脱，他总是这么穿着，免得不时抽筋……在某些季节里，他穿靴不脱过久，以至于一脱下来，连皮也跟着皮靴脱落。”诚如瓦萨里所说的：“他不想脱掉，只因为还得再穿上。”

他虽是自以为家系高贵而感到骄傲，却喜贫厌富，宁取无识者而不却有学者，情愿劳动筋骨而无意闲散奢侈。他赚得的钱大半都赠给衣食无着的亲族。他喜欢孤独。他觉得跟那些下等人闲谈实在难以忍受。不管身在何处，他都随心所欲。他不怎么喜欢漂亮的女人，倒是靠着节欲省下了一笔钱。当某个教士对米开朗基罗未婚无子表示遗憾时，他答道：“我在艺术上有个很好可是令人受不了的妻子，她已给了我太多的麻烦。我的孩子就是我将留下的那些作品。如果它们不很值得的话，至少也会存留一段时间。”屋里有女人他就受不了。他宁可跟男的做伴或画画。他也画女人，但画的总是成熟的女人，而不是娇媚的少女。很奇特的是：他跟达·芬奇两人显然都对女人的肉体美无动于衷，而大半的艺术家则认为那是美的体现与源泉。没有证据说他患有同性恋，可在性欲上发泄的精力，显然全都在艺术品的创作上用罄。在卡拉拉时，他整天从清晨起就骑在马鞍上，指挥采石匠和筑路工人。晚间就在小屋里的灯光下研究计划，计数需费，构绘明天的工作。他有时也会显得懒散，之后又是创意勃发，一切便都置诸脑后，连罗马城失陷也不顾了。

他专注创作，很少与人交往，虽然他也有挚友。“很少会有朋友或什么人与他共餐。”他与忠仆阿马多里（Francesco Degli Amadori）为伴，甚感满足。阿马多里已照顾他25年之久，多年来并与他同床共眠。米开朗基罗的赏赐使得阿马多里致富。阿马多里死时（1555年），这位艺术家真是伤心欲绝。他对别人总是脾气暴躁，口舌尖刻，粗评滥骂，随时都会暴怒，并且对任何人都疑虑满怀。他说佩鲁吉诺是个傻瓜，并对弗兰西亚之子批评其父的画说晚上画的比白天好。他很嫉妒拉斐尔的成功与名气。这两位艺术家虽是互尊互重，但是拥戴他们的人却结派分党。圣索维诺曾写信怒责米开朗基罗说：“愿你说人好话的那天永受诅咒。”的确有这么几天，当米开朗基罗看到提香替费拉拉的阿方索公爵所画的像时，他表示不知道艺术竟能达此境界，而唯有提香才够得上画家之名。他那尖刻的脾气与忧郁的心情，正是他一生的悲剧。有时，他会忧郁得濒临发狂。当他年岁大时，对地狱的恐惧使他认为他的艺术创作是一种罪恶，因而资助穷人家的女孩子，以邀宠愤怒的神祇。神经过敏几乎天天为他带来痛苦。早在1508年间，他就写信给他父亲说：“约莫15年来，我才得着这么一个钟头的安宁。”尽管他还有58年可活，但这样的时刻不会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