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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地第十二

时间:2022-04-09 百科知识 版权反馈
【摘要】:天地虽大,其化均也;万物虽多,其治一也;人卒虽众,其主君也。故通于天地者,德也;行于万物者,道也;上治人者,事也;能有所艺者,技也。“使圣人多男子。”尧治天下,伯成子高立为诸侯。尧授舜,舜授禹,伯成子高辞为诸侯而耕。性修反德,德至同于初。合喙鸣,喙鸣合,与天地为合。子贡瞒然惭,俯而不对。子贡卑陬(zōu)失色〔12〕,顼顼然不自得〔13〕,行三十里而后愈。

【原典】

天地虽大,其化均也;万物虽多,其治一也;人卒虽众,其主君也。君原于德而成于天,故曰玄古之君天下,无为也,天德而已矣。以道观言而天下之君正,以道观分而君臣之义明,以道现能而天下之官治,以道汎观〔1〕而万物之应备。故通于天地者,德也;行于万物者,道也;上治人者,事也;能有所艺者,技也。技兼于事,事兼于义,义兼于德,德兼于道,道兼于天。故曰古之畜天下者,无欲而天下足,无为而万物化,渊静而百姓定。《记》曰:“通于一而万事毕,无心得而鬼神服。”

夫子曰:“夫道,覆载万物者也,洋洋乎大哉!君子不可以不刳心焉〔2〕。无为为之之谓天,无为言之之谓德,爱人利物之谓仁,不同同之之谓大,行不崖异之谓宽,有万不同之谓富。故执德之谓纪,德成之谓立,循于道之谓备,不以物挫志之谓完。君子明于此十者,则韬乎其事心之大也,沛乎其为万物逝也。若然者,藏金于山,藏珠于渊,不利货财,不近贵富;不乐寿,不哀夭;不荣通,不丑穷;不拘一世之利以为己私分,不以王天下为己处显,显则明。万物一府,死生同状。”

夫子曰:“夫道,渊乎其居也,漻乎其清也〔3〕。金石不得无以鸣。故金石有声,不考不鸣。万物孰能定之!夫王德之人,素逝而耻通于事,立之本原而知通于神,故其德广。其心之出,有物采之。故形非道不生,生非德不明。存形穷生,立德明道,非王德者邪?荡荡乎!忽然出,勃然动,而万物从之乎!此谓王德之人。视乎冥冥,听乎无声。冥冥之中,独见晓焉;无声之中,独闻和焉。故深之又深而能物焉,神之又神而能精焉。故其与万物接也,至无而供其求,时骋而要其宿,大小、长短、修远。”

黄帝游乎赤水之北,登乎昆仑之丘而南望。还归,遗其玄珠。使知索之而不得,使离朱索之而不得,使喫诟索之而不得也。乃使象罔〔4〕,象罔得之。黄帝曰:“异哉,象罔乃可以得之乎?”

尧之师曰许由,许由之师曰啮缺,啮缺之师曰王倪,王倪之师曰被衣。尧问于许由曰:“啮缺可以配天乎?吾藉王倪以要之。”许由曰:“殆哉,圾乎天下!啮缺之为人也,聪明叡知〔5〕,给数以敏,其性过人,而又乃以人受天。彼审乎禁过,而不知过之所由生。与之配天乎?彼且乘人而无天。方且本身而异形,方且尊知而火驰,方且为绪使,方且为物絯〔6〕,方且四顾而物应,方且应众宜,方且与物化而未始有恒。夫何足以配天乎?虽然,有族有祖,可以为众交,而不可以为众父父。治,乱之率也,北面之祸也,南面之贼也。”

尧观乎华。华封人曰:“嘻,圣人!请祝圣人,使圣人寿。”尧曰:“辞。”“使圣人富。”尧曰:“辞。”“使圣人多男子。”尧曰:“辞。”封人曰:“寿、富、多男子,人之所欲也。女独不欲,何邪?”尧曰:“多男子则多惧,富则多事,寿则多辱。是三者,非所以养德也,故辞。”封人曰:“始也,我以女为圣人邪,今然君子也。天生万民,必授之职。多男子而授之职,则何惧之有!富而使人分之,则何事之有?夫圣人,鹑居而彀(kòu)食,鸟行而无彰。天下有道,则与物皆昌;天下无道,则修德就闲。千岁厌世,去而上仙;乘彼白云,至于帝乡。三患莫至,身常无殃,则何辱之有?”封人去之,尧随之,曰:“请问。”封人曰:“退已!”

尧治天下,伯成子高立为诸侯。尧授舜,舜授禹,伯成子高辞为诸侯而耕。禹往见之,则耕在野。禹趋就下风,立而问焉,曰:“昔尧治天下,吾子立为诸侯。尧授舜,舜授予,而吾子辞为诸侯而耕,敢问其故何也?”子高曰:“昔者尧治天下,不赏而民劝,不罚而民畏。今子赏罚而民且不仁,德自此衰,刑自此立,后世之乱自此始矣。夫子阖行邪?无落吾事!”悒悒平耕而不顾〔7〕

泰初有无,无有无名。一之所起,有一而未形。物得以生,谓之德。未形者有分,且然无间,谓之命。留动而生物,物成生理,谓之形。形体保神,各有仪则,谓之性。性修反德,德至同于初。同乃虚,虚乃大。合喙鸣,喙鸣合,与天地为合。其合缗缗〔8〕,若愚若昏,是谓玄德,同平大顺。

夫子问于老聃曰:“有人治道若相放,可不可,然不然。辩者有言曰:‘离坚白,若县宇。’若是则可谓圣人乎?”老聃曰:“是胥易技系,劳形怵心者也。执留之狗成思,猿狙之便自山林来。丘,予告若,而所不能闻与而所不能言。凡有首有趾、无心无耳者众,有形者与无形无状而皆存者尽无。其动,止也,其死生也,其废起也,此又非其所以也。有治在人:忘乎物,忘乎天,其名为忘己。忘己之人,是之谓入于天。”

子贡南游于楚,反于晋,过汉阴,见一丈人方将为圃畦,凿隧而入井,抱瓮而出灌,搰搰然用力甚多而见功寡〔10〕。子贡曰:“有械于此,一日浸百畦,用力甚寡而见功多,夫子不欲乎?”为圃者印而视之曰:“奈何?”曰:“凿木为机,后重前轻,挈(qiè)水若抽,数如泆(yì)汤,其名为槔〔11〕。”为圃者忿然作色,而笑曰:“吾闻之吾师,有机械者必有机事,有机事者必有机心。机心存于胸中,则纯白不备;纯白不备,则神生不定;神生不定者,道之所不载也。吾非不知,羞而不为也。”子贡瞒然惭,俯而不对。有间,为圃者曰:“子奚为者邪?”曰:“孔丘之徒也。”为圃者曰:“子非夫博学以拟圣,於(wū)于以盖众,独弦哀歌以卖名声于天下者乎?汝方将忘汝神气,堕汝形骸,而庶几乎!而身之不能治,而何暇治天下乎?子往矣,无乏吾事。”子贡卑陬(zōu)失色〔12〕,顼顼然不自得〔13〕,行三十里而后愈。

谆芒将东之大壑,适遇苑风于东海之滨。苑风曰:“子将奚之?”曰:“将之大壑。”曰:“奚为焉?”曰:“夫大壑之为物也,注焉而不满,酌焉而不竭。吾将游焉!”苑风曰:“夫子无意于横目之民乎?愿闻圣治。”谆芒曰:“圣治乎?官施而不失其宜,拔举而不失其能,毕见其情事而行其所为,行言自为而天下化,手挠顾指,四方之民莫不俱至,此之谓圣治。”“愿闻德人。”曰:“德人者,居无思,行无虑,不藏是非美恶。四海之内共利之之谓悦,共给之之为安。怊乎若婴儿之失其母也〔15〕,傥乎若行而失其道也。财用有馀而不知其所自来,饮食取足,而不知其所从,此谓德人之容。”“愿闻神人。”曰:“上神乘光,与形灭亡,此谓照旷。致命尽情,天地乐而万事销亡,万物复情,此之谓混冥。”

门无鬼与赤张满稽现于武王之师。赤张满稽曰:“不及有虞氏乎!故离此患也。”门无鬼曰:“天下均治而有虞氏治之邪,其乱而后治之与?”赤张满稽曰:“天下均治之为愿,而何计以有虞氏为!有虞氏之药疡也,秃而施髢〔16〕,病而求医。孝子操药以修慈父,其色燋然〔17〕,圣人羞之。至德之世,不尚贤,不使能,上如标枝,民如野鹿。端正而不知以为义,相爱而不知以为仁,实而不知以为忠,当而不知以为信,蠢动而相使,不以为赐。是故行而无迹,事而无传。”

孝子不谀其亲,忠臣不谄其君,臣、子之盛也。亲之所言而然,所行而善,则世俗谓之不肖于;君之所言而然,所行而善,则世俗谓之不肖臣。而未知此其必然邪?世俗之所谓然而然之,所谓善而善之,则不谓之道谀主人也!然则俗故严于亲而尊于君邪?谓己道人,则勃然作色;谓己谀人,则怫然作色。而终身道人也,终身谀人也。合譬饰辞聚众也,是终始本末不相坐。垂衣裳,设采色,动容貌,以媚一世,而不自谓道谀;与夫人之为徒,通是非,而不自谓众人,愚之至也。知其愚者,非大愚也;知其惑者,非大惑也。大惑者,终身不解;大愚者,终身不灵。三人行而一人惑,所适者犹可劲也,惑者少也;二人惑,则劳而不至,惑者胜也。而今也以天下惑,予虽有祈向,不可得也。不亦悲乎!大声不入于里耳,《折杨》《皇荂(fū)》,则嗑然而笑〔18〕。是故高言不止于众人之心;至言不出,俗言胜也。以二缶钟惑,而所适不得矣。而今也以天下惑,予虽有祈向,其庸可得邪!知其不可得也而强之,又一惑也,故莫若释之而不推。不推,谁其比忧!厉之人,夜半生其子,遽取火而视之,汲汲然唯恐其似己也。

【注释】

〔1〕汎:“泛”字之异体。“汎观”即遍观一切事物。

〔2〕刳(kū):剖开并挖空。“刳心”指掏空整个心胸,排除一切有为的杂念。

〔3〕漻(liáo):清澈明净的样子。

〔4〕象罔:恍惚迷离,若有若无。

〔5〕叡(ruì):“睿”字之异体,聪慧的意思。

〔6〕絯(hài):束缚,拘束。

〔7〕悒(yì)悒:专心致志的样子。

〔8〕缗缗(mín):严丝合缝的样子。

〔9〕覤覤(xī)然:吃惊的样子。

〔10〕搰(gǔ)搰:同汩汩,用以形容水从瓮中流出的响声。

〔11〕槔(gāo):桔棒,古代利用杠杆原理制作的提水机械。此处是关于桔槔提水的最早记载。此种提水法当今农村还有应用。

〔12〕卑陬(zōu):局促不安的样子。

〔13〕顼(xū)顼然:失魂落魄的样子。

〔14〕謷(áo):通作“傲”,孤高的意思。

〔15〕怊(chāo)乎:悲哀怅惘的样子。

〔16〕髢(tì):假发。

〔17〕燋(qiào):憔悴的样子。

〔18〕嗑(xià)然:笑声。

〔19〕困惾(zōng)中颡(sǎng):意为气味上逆,由鼻孔达于额头,伤害头脑。惾,气味上逆也;颗,额也。

〔20〕皮弁(biàn):用白鹿皮制成的帽子,为大臣上朝时佩戴。鹬(yù)冠:鹬为翠鸟,羽毛很漂亮。鹬冠:用翠鸟羽毛装饰的帽子,一般为术士所戴。

〔21〕搢(jìn):插于带间。笏(hù):手板。古时大臣上朝时所持,有事记在上面以备忘。

〔23〕睆(huǎn):睁大眼睛。

【译文】

天地虽然广大无边,然而它的运动变化却是均衡协调的;万物虽然众多,其本质却是一样的;民众虽然众多,其主宰者只有君主。君主以德为本而顺天道无为而成功。所以说,远古之君治理天下,行无为而治,顺应天道自然而已。用道来看待名称,则天下君主行无为之道而归于正;用道来观察名分,则君臣各按其名分尽职责,则君臣之义大明;用道来观察才能,则天下之官皆得其人而事治;用道来博观万物,则物尽其用而供应齐备。所以贯通天地的,是德;通行于万物的,是道;居上位统治人民的,是使臣民治事合宜;能力有所专精的,是技艺。技艺应当统属于事,行事要受义支配,义统属于德,德应合于道,道合于自然。所以说古代统治天下的君主,自己没有私欲而使天下人富足,行无为而任万物循性自行生化,深沉静默而百姓安定。《记》这本古书说:“通达大道则使万事成功,心无贪欲则鬼神敬服。”

先生说:“道,是承载和包纳万物的,多么广阔而盛大啊!所以君子也一定要敞开心胸,排除一切有为的杂念。用无为的态度去做就叫做自然,用无为的态度去说就叫做顺应,给人以爱或给物以利就叫做仁爱,让各个不同的事物回归同一的本性就叫做伟大,行为不与众不同就叫做宽容,心里包容着万种差异就叫做富有,因此持守自然赋予的禀性就叫做纲纪,德行形成就叫做建功济物,遵循于道就叫做修养完备,不因外物挫折节守就叫做完美无缺。君子明白了这十个方面,也就容藏了立功济物的伟大心志,而且像滔滔的流水汇聚一处似的成为万物的归往。像这样,就能藏黄金于大山,沉珍珠于深渊,不贪图财物,也不追求富贵;不把长寿看作快乐,不把夭折看作悲哀;不把通达看作荣耀,不把穷困看作羞耻;不把谋求举世之利作为自己的职分,不把统治天下看作自己居处于显赫的地位。显赫就会彰明,然而万物最终却归结于同一,死与生也并不存在区别。”

先生说:“道在静止时是幽远静默的深渊,运动时又如澄澈透明的流水。金石制成钟、磬的器物在没有外力的作用下就没有办法鸣响,所以钟磬之类的器物即使存在鸣响的本能,却也不敲不响。万物都是如此,但是有多少人能作出准确的判定呢?那些具有王者德行的人,按照自性行事,以通达事务为耻辱,立身于大道,而其智慧通达神妙莫测,所以他的德行广大无所不包。他的心志表现出来,形之于外,就要受到外物戕害。所以形体没有道就不能生出,生而无德则是糊涂不明的。保存身体,享尽天年,确立德行,明晓大道,这不就是具有王者之德的人么!伟大啊!他们无心而有所感,无心而又有所动,万物都紧随他们啊!这就是有盛德而又居于统治地位的人啊!大道看起来幽深暗昧,听起来没有声音。然而幽暗深渺之中却能见到光明的真迹,寂然无声之中却能听到万窍唱和的共鸣。幽深而又幽深能够从中产生万物,玄妙而又玄妙能够从中产生精神。所以道与万物相接,虚寂却能满足万物的需求,时时驰骋纵放却能总合万物成其归宿,无论是大还是小,是长还是短,是高还是远。”

黄帝在赤水以北漫游,登上昆仑山而向南眺望,旋即返回时丢失了玄色宝珠。派知去寻找没有找到,派离朱去寻找也未找到,派喫诟去寻找,还未找到。就派象罔去找,象罔找到了。黄帝说:“多么奇怪啊!为什么只有象罔能找到呢?”

尧的老师叫许由,许由的老师叫啮缺,啮缺的老师叫王倪,王倪的老师叫被衣。尧问许由说:“啮缺可以做天子吗?我想借助于他的老师来请他做天子。”许由说:“这样做恐怕天下也就危险了!啮缺这个人的为人,耳聪目明,智慧超群,行动办事快捷机敏,他天赋过人,而且竟然用人的心智去对应并调和自然的禀赋。他明了该怎样阻止过失,不过他并不知晓过失产生的原因。让他做天子吗?他将借助于人为而抛弃天然,将会把自身看作万物归向的中心而着意改变万物固有的形迹,将会尊崇才智而急急忙忙地为求知和驭物奔走驰逐,将会被细末的琐事所役使,将会被外物所拘束,将会环顾四方,目不暇接地跟外物应接,将会应接万物而又奢求处处合宜,将会参与万物的变化而从不曾有什么定准。那样的人怎么能够做天子呢?虽然这样,有了同族人的聚集,就会有一个全族的先祖;可以成为一方百姓的统领,却不能成为诸方统领的君主。治理天下,必将是天下大乱的先导,这就是臣子的灾害,国君的祸根。”

尧到华地巡视,华地守封疆之官说:“啊,圣人来了!请让我们为圣人祝福,祝愿圣人长寿。”尧说:“不需要。”“祝愿圣人富有。”尧说:“不需要。”“祝愿圣人多子多孙。”尧说:“不需要。”守封疆之官说:“长寿、富有、多生儿子,是人们都愿意得到的。唯独您不愿得到,这是为什么?”尧说:“多生儿子就会使人有更多畏惧,富有就会多事,长寿就会增加困辱。这三项无助于培养无为之德行,所以不需要。”守封疆之官说:“开始我以为您是位圣人,现在看不过是位君子而已。上天生出万民,必定要授给职事。多生儿子而授给他们职事,那样做还有什么可以畏惧呢!富有而使大家分享,那样还有什么事呢!作为圣人,像鸟一样居无定所,靠天而食,行动不留下形迹。天下有道之世,就与万物一起昌盛;天下昏乱无道之世,就遁世隐居修养德行。活上千岁,对世俗生活厌倦了,就升仙而去;乘上白云,到达天帝之处。三种祸患不来,身体常久无灾殃,那样还有什么困辱呢!”守护封疆的人离开了尧,尧却跟在他的后面,说:“希望能得到你的指教。”守护封疆的人说:“你还是回去吧!”

尧治理天下时,伯成子高立为诸侯。尧把帝位让给了舜,舜又把帝位让给了禹,伯成子高便辞去诸侯的职位而去从事耕作。夏禹前去拜见他,伯成子高正在地里耕作。夏禹快步上前居于下方,恭敬地站着问伯成子高道:“当年尧统治天下,先生立为诸侯。尧把帝位让给了舜,舜又把帝位让给了我,可是先生却辞去了诸侯的职位而来从事耕作。我冒昧地请问,这是为什么呢?”伯成子高说:“当年帝尧统治天下,不需奖励而百姓自然勤勉,不需惩罚而人民自然敬畏。如今你施行赏罚的办法而百姓还是不仁不爱,德行从此衰败,刑罚从此建立,后世之乱也就从此开始了。先生你怎么不走开呢?不要耽误我的事情!”于是低下头去用力耕地而不再理睬。

宇宙诞生的最初阶段只有虚无,没有存在物,没有名称。混沌未分的“一”出现,只有这个整体的“一”而没有呈现任何形状。万物得一而生,称之为德;没有形状的混沌中包含有矛盾对立之区分,而且又浑然一体,没有间隙,称之为命;混一之体运动变化的暂时静止,就生成物,物生成而具有条理属性,称之为形;形体与精神合一,又各有条理准则,称之为性。自性经过修养而返于德,至于德的境界,就与泰初同一了。同泰初同一就是虚无,虚无而无所不包就是大。众口相合而鸣,这种无心之鸣叫与自然相合。这种相合是无心的,如同愚笨糊涂的样子,这就是幽深玄远之天德,与大道同一而无所不通。

孔子向老聃请教:“有人研修和体验大道却好像跟大道相悖逆,把不能认可的看做可以认可的,把不正确的认为是正确的。善于辩论的人说:‘离析石的质坚和色白就好像高悬于天宇那样清楚醒目。’像这样的人可以称作圣人吗?”老聃说:“这只不过是聪明的小吏供职时为技艺所拘系、劳苦身躯担惊受怕的情况。善于捕猎的狗因为受到拘系而愁思,猿猴因为行动便捷而被人从山林里捕捉来。孔丘,我告诉你,告诉给你听不见而又说不出的道理。大凡人有了头和脚等具体的形体而无知无闻的很多,有形体的人跟没有形体、没有形状的道并存的却完全没有。或是运动或是静止,或是死亡或是生存,或是衰废或是兴盛,这六种情况全都出于自然而不可能探知其所以然。倘若果真存在着什么治理,那也是人们遵循本性和真情的各自活动,忘掉外物,忘掉自然,它的名字就叫做忘掉自己。忘掉自己的人,就可以说是与自然融为一体。

将闾葂见季彻说:“鲁君对我说:‘请您给予指教。’我推辞未得准许,就已经告知他了,不知道讲得正确与否,请试着说给你听听。我对鲁君说:‘一定要执持恭敬节俭之道,选拔录用公正、尽心尽力之类的人才,而不要偏袒私情,这样做民谁敢不和睦呢!’”季彻格格笑道:“如先生这样的话,用于达到帝王之德业,如同螳螂举臂阻挡车轮前进一样,必定是不能胜任的。而且这样做,就是自己使自己身处危境。看台上陈列的物品多,将要前往观看的人就多。”将闾葂十分震惊地说:“我对先生所说的话茫然无知。虽然如此,愿先生讲说其端倪。”季彻说:“大圣人的治理天下,使民心振荡鼓舞,使其完成教化,灭其贼害自性之心,而使他们都进入无己无待绝对逍遥之心态,做到这些如循性自为,而民并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如果能这样,岂能尊崇尧舜之教民,而迷迷糊糊追随于其后呢?愿天下人有共同之德而心神安定啊!”

子贡到南边的楚国游历,返回晋国,经过汉水的南沿,见一老人正在菜园里整地开畦,打了一条地道直通到井边,抱着水瓮浇水灌地,吃力地来来往往,用力甚多而功效甚少。子贡见了说:“如今有一种机械,每天可以浇灌上百菜畦,用力很少而功效颇多,老先生你不想试试吗?”种菜的老人抬起头来看着子贡说:“应该怎么做呢?”子贡说:“用木料加工成机械,后面重而前面轻,提水就像从井中抽水似的,快速犹如沸腾的水向外溢出一样,它的名字就叫作桔槔。”种菜的老人变了脸色讥笑着说:“我从我的老师那里听到这样的话,有了机械之类的东西必定会出现机巧之类的事,有了机巧之类的事必定会出现机变之类的心思。机变的心思存留在胸中,那么不曾受到世俗沾染的纯洁空明的心境就不完整齐备;纯洁空明的心境不完备,那么精神就不会专一安定;精神不能专一安定的人,大道也就不会充实他的心田。我不是不知道你所说的办法,只不过感到羞辱而不愿那样做呀。”子贡满面羞愧,低下头去不能作答。隔了一会儿,种菜的老人说:“你是干什么的呀?”子贡说:“我是孔丘的学生。”种菜的老人说:“你不就是那具有广博学识并处处仿效圣人,夸诞矜持盖过众人,自唱自和哀叹世事之歌以周游天下卖弄名声的人吗?你要抛弃你的精神和志气,废置你的身形体骸,恐怕就可以逐步接近于道了吧!你自身都不善于修养和调理,哪里还有闲暇去治理天下呢!你走吧,不要在这里耽误我的事情!”子贡大感惭愧神色顿改,怅然若失而不能自持,走出三十里外方才逐步恢复常态。

他的弟子们问:“刚才那个人是做什么的?先生为什么见了他变容失色,整天不能使自己恢复常态?”子贡回答说:“开始我以为天下只有先生一位圣人,不知道还有这类人。我听先生说,行事要求合理,事业要求成功。用的力气少,所见功效多,就是圣人之道,而今这些人却不是这样。执守大道的人德行完备,德行完备的人形体健全,形体健全的人精神完全专一。精神完全专一,才是圣人之道。与民众一样生活在世界上,而不知要往那里去,茫昧深远而德行淳和完备啊!功利机巧,必然被这种人从心里忘掉。像这样的人,不合乎他的志向就不去,不合乎他心意就不做。即使天下人都称誉他,而这些称誉又与他的心志相符合,也高傲地不予理睬;天下人都责备他,这些责备与他的心志不符合,他也不在意不理会,不去接受。天下人对他的非难和称誉,对他不会增加和减少什么,这就是全德之人呐!我不过是受世间毁誉左右而摇摇晃晃的人。”回到鲁国后,子贡把这些告诉孔子,孔子说:“他是寄托修习混沌氏之道术的人也。只知浑一之大道,不知有其他;只知治理自身,不知治理外界。这样的人心地清明至于纯洁无瑕,无为返朴,体悟自性而执守精神专一,以悠游于世俗生活之中,你对这样的人本来就该表示惊异呀!而且混沌氏的道术,以我和你的境界还不足以认识啊!”

谆芒向东到大海去,恰巧在东海之滨遇到苑风。苑风问谆芒:“你打算去哪儿呢?”谆芒说:“打算去大海。”苑风又问:“去做什么呢?”谆芒说:“大海作为一种物象,江河注入它不会满溢,不停地舀取它不会枯竭。因而我将到大海游乐。”苑风说:“那么,先生无意关心庶民百姓吗?希望能听到圣人之治。”谆芒说:“圣人之治吗?设置官吏施布政令但处处合宜得体,举贤任才而不遗忘一个能人,让每个人都能看清事情的真情实况去做自己应该做的事,行为和谈吐人人都能自觉自动而自然顺化,挥挥手示示意,四方的百姓没有谁不汇聚而来,这就叫圣人之治。”苑风说:“希望再能听到关于顺应外物凝神自得的人。”谆芒说:“顺应外物凝神自得的人,居处时没有思索,行动时没有谋虑,心里不留存是非美丑。四海之内人人共得其利就是喜悦,人人共享财货便是安定。那悲伤的样子像婴儿失去了母亲,那怅然若失的样子又像行路时迷失了方向。财货使用有余却不知道自哪里来,饮食取用充足却不知道从哪儿出,这就是顺应外物凝神自得的人的仪态举止。”苑风说:“希望再能听到什么是神人。”谆芒说:“精神超脱物外的神人驾驭着光亮,跟所有事物的形迹一道消失,这就叫普照万物。穷尽天命和变化的真情,与天地同乐因而万事都自然消亡,万物也就自然回复真情,这就叫混同玄合没有差异。”

门无鬼和赤张满稽观看周武王伐纣之军队,赤张满稽说:“不及虞舜禅让好啊,所以遭受这样的祸患。”门无鬼说:“天下完全治理安定之后才有虞舜之治呢,还是动乱而后才有虞舜之治呢?”赤张满稽说,“天下完全治理是人们的愿望,又何须有虞氏再来治理!有虞氏是在人患头疮才去治疗,秃了头才给戴假发,病重了才给找大夫。孝子把药进献给生病的父亲服用,脸色因忧愁而憔悴,圣人以此为羞。至德的时代,不崇尚贤才,不任用能者,君主如同树梢上的细枝,民众如山野中自由奔跑的野鹿。行为端正而不自知是义,彼此相爱而不自知是仁,诚实不欺而不自知为忠,言行得当而不自知是信,无目的任性而动又彼此相互依存,相互为用,而不自以为是赐予。因此所行没有形迹,事迹没有留传下来。”

孝子不奉承他的父母,忠臣不谄媚他的国君,这是忠臣、孝子尽忠尽孝的极点。凡是父母所说的便都加以肯定,父母所做的便都加以称赞,那就是世俗人所说的不肖之子;凡是君王所说的就都加以应承,君王所做的就都加以奉迎,那就是世俗人所说的不良之臣。可是人们却不了解,世俗的看法就必定是正确的吗?而世俗人所谓正确的便把它当做是正确的,世俗人所谓好的便把它当做是好的,却不称他们是谄谀之人。这样,世俗的观念和看法岂不比父母更可崇敬、比君王更可尊崇了吗?说自己是个谗谄的人,定会勃然大怒颜容顿改;说自己是个阿谀的人,也定会愤恨填胸面色剧变。可是一辈子谗谄的人,一辈子阿谀的人,又只不过看做是用巧妙的譬喻和华丽的辞藻以博取众人的欢心,这样,终结和初始、根本和末节全都不能吻合。穿上华美的衣裳,绣制斑斓的纹彩,打扮艳丽的容貌,讨好献媚于举世之人,却不自认为那就是谗谄与阿谀;跟世俗人为伍,是非观念相通,却又不把自己看做是普通的人,这真是愚昧到了极点。知道自己愚昧的人,并不是最大的愚昧;知道自己迷惑的人,并不是最大的迷惑。最迷惑的人,一辈子也不会醒悟;最愚昧的人,一辈子也不会明白。三个人在一起行走其中一个人迷惑,所要去的地方还是可以到达的,因为迷惑的人毕竟要少些;三个人中两人迷惑就徒劳而不能到达,因为迷惑的人占优势。如今天下人全都迷惑不解,我即使祈求导向,也不可能有所帮助。这不令人可悲吗?高雅的音乐不入于市井里巷下层人之耳,折杨、皇荂一类通俗乐曲,他们听了就会心而笑。所以不同于世俗的言论不能留在众人之心中,至道之言不能显示于外,世俗之言胜过一切。把二缶一钟放在一起奏乐,钟声就被扰乱,得不到最适合的乐声了。而今天下人都迷惑,我虽然有祈求向往,又怎么能达到呢!明知其不能达到还要强求,又是一大迷惑,所以不如放弃而不去推究。不去推究,谁又与你一道忧思呢!丑陋的人半夜里生个儿子,急速取灯火来照看,匆忙急迫,唯恐孩子像自己一样丑陋。

解读

在一开篇,庄子就点出了本篇的主旨:“天地虽大,其化均也。”天地虽然很大,但其中的变化却是有规律可循的,万事万物都是如此。

“天”和“地”在庄子哲学体系中乃是元气之所生,万物之所祖,一高远在上,一浊重在下,故而以“天地”开篇。跟《在宥》的主旨大体相同,本篇与《天道》《天运》为一组,表述的仍是庄子的政治思想。

纵览全篇,庄子首先提出天德就是无为,远古之君顺应天德,无欲无为而万物自化。这一论述可视为全文的总纲。接下来通过几个寓言故事,阐明大道深奥玄妙的含义,并借此指出居于统治地位的人要想无为而治就得通晓大道。最后讲述世人迷惑于有为之见,终生不觉悟。无为之道不被理解,作者也只能放弃不加推究,任其自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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