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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王国维书信集

时间:2022-08-17 百科知识 版权反馈
【摘要】:前不久出版的《王国维全集书信》,可以说完全符合于这两种价值标准。王氏死后,早期附载于《遗书》或见于他处的书札,只有为数不多的若干篇,和这部收集了五百余封的书信集是无法相比的。这里显示了王国维所以认为须要补过的,就是因为他没有在诗中突出端方绝对忠诚于清室的形象。被誉为“当代男子”的张勋是以一个清室正统的维护者的化身留在王国维的心目中,这是他的毫不动摇的信念,也是使他追忆起端方的原因。

读王国维书信集

日记和书信是作家留在身后的遗稿,只要一旦公开了,它就具有也许比作家生前的作品更多一点的价值。它可以读,又是研究作家和写他的传记的最有用的资料。前不久出版的《王国维全集•书信》,可以说完全符合于这两种价值标准。王氏死后,早期附载于《遗书》或见于他处的书札,只有为数不多的若干篇,和这部收集了五百余封的书信集是无法相比的。收入最早的信札是一八九八年写的,全集止于一九二七年初,亦即王氏自沉这一年。一个显著的特点是大部分信都集中于一九一六、一九一七、一九一八这三年,这是王氏蛰居上海为哈园办《学术丛编》的时期。这三年总共约二百封信中,除三四封外,全部都是写给那时留东的罗振玉的。如果把全集删去首尾年份以及中间无关重要的函札,凡论学、论时事、论人物的精萃的议论都见于致罗氏的信中,所以称之为王罗通信集也未始不可。从一九一六年东渡回国定居上海到一九二三年北上为止,这几年的王氏的生活思想,是过去的研究者多少有所忽略的,这就是这部书信集所提供的信息,具有特别价值的地方。

一九二七年以前处于北洋政府统治下的旧中国,是一个短暂的历史时期,一个令人厌恶的昏暗的时代。不过在历史家看来,生活在那下面的人们的思想感受,和我们仅仅从历史教科书中获得的知识,其深度是大不相同的。过去一向把王国维的政治思想归结为效忠于清室的遗老,实际上,从他在上海发出的一部分信件中可以看到,对于辛亥革命后的国家,未尝不抱着望治的心理。他在信中说:“现在人心厌乱已极,惟静者能得人心,动者反是。”(一九一六年六月二十日)所谓静,我想就是使国家达到统一和安定。不过在这同时,他把当时的形势又概括为“武人与党人互为消长”,这表明他最终还是置身于局外,而抱有个人的不同的信念和政治主张。所以当一九一七年张勋复辟的闹剧在北京发生时,他那本来就不很平静的内心,从信札中更透露出激越而又忐忑不安的情绪。那些散见在一九一七年中期的传闻异说这里就不再征引了,那会是历史家感兴趣的。

我想举出的是很有意思的一点,那就是王氏怎样把这历史的小插曲称作“梦”。一月五日:“前日在乙(指沈曾植)座,忽见素存(即升允)不知何时来此,乙颇与之作梦后之谈”,二月十九日:“某素寡梦,此次颇觉有酣意,岂知黄粱未炊而先醒耶!”四月十八日:“各方面所闻不同,未知此梦又复何如?”等等。在短命的丁巳复辟失败之后,十月十日书札中又出现“重梦之说,南北均有此言”,以及“第二梦颇有消息”,一直到十一月二日才说:“梦事果系泡幻,不出吾辈所料,然此后争端方烈。”这一连串的梦与重梦构成了王氏在这个事件中的微妙的心态,不即不离是他的地位与处境使然,而在事件失败后,也不曾掩饰他的失望。显而易见,当他说:“此后争端方烈”时,这固然是客观真实的陈述,但也看出事件成为泡幻后,他又自处于旁观者的地位上了。同时与这事态有着间接关联的余波也还继续地荡漾在他的心中。这就是十月二十日信中的话“向端忠敏(端方)劝进之人,乃余大鸿,永尚能忆之。公记此事甚善。永之《蜀道难》颇于忠敏有微词,他日尚须补过也。”《蜀道难》和《颐和园词》、《隆裕皇太后挽歌词九十韵》三首长诗都是王氏三十八岁前所写,并自认为是成功的作品。《蜀道难》前半颇事渲染端方富于收藏,后段才写他入蜀后被杀。“玉轴牙签尽作尘,兰亭殉葬更无因”,这或许是所谓微词吧。那么对于这篇旧作,又何须重提“补过”呢?症结就在于端方正当武昌起义之际入蜀,大约有部属劝他别树一帜,端方不从被杀,事情亦即信中所说的劝进之人等等。《清史稿》本传也有大略的记叙。这里显示了王国维所以认为须要补过的,就是因为他没有在诗中突出端方绝对忠诚于清室的形象。这一歉憾的产生于此时此刻,是和丁巳复辟联系在一起的。在一九一八年七月一日信说:“素公(升允)此行有《度陇吟》一中卷,……当代男子要惟横渠(借指张勋)与此公耳。”被誉为“当代男子”的张勋是以一个清室正统的维护者的化身留在王国维的心目中,这是他的毫不动摇的信念,也是使他追忆起端方的原因。我们不必斤斤计较王氏的政治归向,不过从这一封信很容易为读者所忽略的几句话中,却更清楚地看到他那一时期的精神状态,而且对于《蜀道难》这首诗的涵义也增添了新的诠释材料,不至如有些评传那样草率地把《蜀道难》定为仅仅只是同情端方的无聊作品。

一九一七年也是王氏学术成就辉煌的一年,三篇具有开创意义的论文:《殷卜辞中所见先公先王考》、《殷周制度论》、《五声说》都完成于同一年,其中后两篇是在丁巳事件时写成的。如果要问学者是怎样写他的论著的,那么最好举《殷周制度论》为例。作者最初的本意是要写一篇《续古代地理小记》,随后他又改变主意说:“既而动笔,思想又变,改论周制与殷异同。”从起意到改变主旨到最后写成,这篇论文只花了大约十五天的时间。一切都好像是在无窒碍的过程中完成的。这里思考的连贯和立论的明确,达到了惊人的程度。从这些信中使我们感觉到一篇论文的完成,决不存在什么灵感问题,有创见的学者总好像是在履行一桩天然的职责似的,他的思考早就在平日每时每刻中进行。于是我们看他在九月十三日信中自负地说:“《殷周制度论》于今日写定。其大意谓周改商制一出于尊尊之统者为嫡庶之制,……又同姓不婚之制,自为一条,周世一切典礼皆由此制度出,而一切制度典礼皆所以纳天子诸侯卿大夫士庶人于道德,而合之以成一道德之团体。政治上之理想,殆未有尚于此者。文凡十九页,此文于考据之中,寓经世之意,可几亭林先生。惟文字未能修饰尽善耳。”这段文字代表王氏的历史观,也代表他的政治理想,把有道德的团体作为政治制度的核心,它的基础是建筑在宗法等级上的,我们可以看到在王国维以前和以后的行为中都试图遵奉这一准则

在学问上,王国维把罗振玉引为知己,这在信札中是不少见的,譬如写《籀篇疏识》时自谓发见颇多,他对罗氏说:“此事惟先生知我,亦惟我知先生。”(一九一六年二月二十五日)可是在另一方面,即使最为他所推崇的人,如上海期间往还最密切的沈曾植,他的观察也是清醒而独立的。有两个原因使他和沈曾植接近。政治上两人有互通声气的地方,沈的学问和诗是他少所许可中所钦佩的一个。但信中也有这样的话:“现改作《尔雅释草木虫鱼鸟兽释例》……其中一段颇用乙老新说,可见者他日想仅此耳。乙老谈论须分别观之,时有得失。得者极精湛,而奇突者亦多出人意外。若孙仲老(孙诒让)辈,则笃守古法,无甚出入矣。”(一九一六年十二月十四日)从晚清学术演变来看,孙诒让无疑是代表前一期的学者,沈代表学术思想将次变化的时刻,而王国维自己在学术上的探求,则标志着中国近代学术是在进入新的时期了。再从政治思想来看,早年的沈曾植也一度倾向于维新变法,但入了民国以后,这位清流实际上是更近似于政客,其和康、梁、严复诸人后期思想的变化是不可等量而观的。就是王国维和他相比,在气质与品德方面也大不相同。虽然这样,王国维还是异常爱赏沈氏“亡虏幸偷生,有言皆粪土”(《卫大夫宏演墓诗》)这句诗,他于信中说:“今日往谈称此句,乙云非见今日事不能为此语。”(一九一六年十二月二十八日)这一句诗所以引起共鸣,就在于沈所诠释的非见今日事不能为此语这句话。既自比为亡虏,又眼见世事的糜烂,自以为不出所料,怀着满腹的才智无所施展,一种落寞而又骄傲的心情就这样散布在这一辈人心中,说他们没有半点国家观念也不尽然,但毕竟时代的激流太巨大了,以致把他们冲散了,分化了,有的沉沦了,沈曾植在这当中还算是幸运地最终保持着学者和诗人的名声。

说起王氏的自沉,人们总把他最后几年的经历作为线索来联系。这有实际方面的道理。比如关于王罗破裂说,在一九二六年十月份的三封信中,就出现了一种裂痕的征兆。但我以为我们还可以从更早的时期去追溯自沉的原因,这时间不仅可以往后推移到一九一七到一九一九年,而且可以推移到他在四十岁前终止文学生涯的时候。因为这一转变似乎包含着对于情感的抵制,它是被抑止了,但并没有使他成为一个完全遵循理性的人,或者做一个世俗的普通人。后来从事古代史、古文字学、甲骨金文多种学问的研究,确实对他的精神起着振奋的作用。就是在丁巳复辟失败消息传来的沮丧的日子里,他因为完成了自称上继古韵学大师顾、江、戴、段、孔、王、江的杰出论文《五声说》时,说:“近月湮塞沉晦之心绪为之一销。”真理的发现给了他安宁,这种近于自然赐与的光荣感,我以为是他早期文学创作时所不曾经历的。这样,当一九二五年以后接二连三的外界与内部的危难发生时,“生活之欲”这一概念再度复燃了,理性消退了,情感的困惑又支配了他。这就像最初出现过的乐句,以更大的力量回到终曲中。很可惋惜的是,他不能再从文学中得到升华,他以生命作为代价付出了。我并不想说这是气质造成的,我想指出的是,这是存在于作家、诗人、学者中的绝对的孤独感。悲观从一定意义上说,只是涂饰在表象上的一重光泽。透过它,我们就看到王国维内心的那个不可摧折的信念,亦即他的伦理价值观,不管这种价值今天对我们还有多大意义。历史即使对于一个普通的读者也是有兴趣的学问,日记和书信都应当属于这门学问的文献之内,我期待着王国维的研究者和传记作者,会从这部书信集得到富有成果的发现,特别是他为哈园编撰这一段,是他生平中最受忽略的时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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