铭记德国法西斯的历史教训

袁伟时

1931年12月出生在广东省的兴宁，中学的时候就跟着共产党闹革命，也算是个革命分子、地下工作者、共产党领导的秘密组织的一个成员。广州一解放，那个组织就相当于青年团。1950年他加入中国共产党。

因为新中国的成立，袁伟时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学习经济，从大学本科一直念到研究生。但毕业后很快发现，经济没有办法研究，所以就转向研究中国近代史，从历史里面寻找智慧。毕生从事教育事业，是中山大学哲学系教授。

此外还有很多的著作出版，像《帝国落日·晚清大变局》，还包括《中国现代哲学史稿》、《路标与灵魂的拷问》等等。出此之外，他还主编过《现代与传统丛书》、《荒原学术文丛》以及《牛虻文丛》等等。

曾子墨：欢迎走进《世纪大讲堂》，这里是思想的盛宴、学术的殿堂。每年的5月18日或者是5月9日，在欧洲被称作是胜利日。因为在60年前的这一天，德国法西斯终于投降了，特别是在俄罗斯，在过去的60年当中，无论是前苏联还是今天的俄罗斯，人们对于5月9日胜利日这一天的情感似乎从来就没有改变过。今年的5月9号，我恰巧就在俄罗斯，在莫斯科的大街小巷，看到了高高飘扬的红旗，还有很多胸前挂着勋章的老兵们。的确，反法西斯战争胜利60周年，值得全人类去好好地庆祝，但是我想庆祝只是纪念的一种方式，另外一种庆祝方式应该是反思，我们应该思考的是二战到底是如何发生的，而德国又为什么会成为这场战争的策源地之一。今天有关这个话题，我们很荣幸地邀请到了中山大学哲学系教授袁伟时先生。

袁先生，了解了您的简历，我们也知道在1957年的时候，恰巧是您从复旦大学研究生毕业的时候，那个时候也迎来了“反右”。“反右”都是针对知识分子的，您作为读研究生的学生，肯定也是知识分子的一部分，不知道那个政治运动当中是您被别人反了，还是您去反别人了?

袁伟时：我反过别人。对别人的所谓右派言论，我在座谈会上批判过人家，人家没有怎么批判过我。但另外一方面，因为我恰恰是那个研究生班的党支部书记，我自己凭自己的自觉和良心吧，我感觉到这些同学都是很好的人，没有什么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右派分子，所以，他们都没有划成右派，我自己也没有当右派。

曾子墨：很多知识分子在那个年代里面躲过了“反右”，却没有能够躲过后面的“文革”。我不知道您成为“反右”运动当中的幸运者之后，“文革”的经历怎么样?

袁伟时：“文革”期间，那确实是受到冲击。他们认为我讲的课是反毛泽东思想的，是“三反分子”，受到学生的揭发、批判，甚至剃阴阳头。另外有一些人就来抄家，将我的一些图书都搬走了，损失了一部分图书。

曾子墨：那时候讲课都讲了什么东西，让学生说您是反毛泽东思想呢?

袁伟时：比如一般人都讲，随着资本主义的发展，工人阶级越来越贫困，我不同意这种观点；因为我充分研究过历史资料，我感觉到不是，我掌握的资料不是那么一回事。我当然就按照我自己所理解的讲了。

曾子墨：那么早就参加革命，十几岁就成为了共产党员，结果因为说出了自己的想法，被剃成阴阳头，心里觉得能接受吗?

袁伟时：那个时候有一个心态是力求理解，认为好像这是群众运动不可避免的一个毛病，觉得不能因为这些毛病而否定这个群众运动。最初对整个“文革”，我是没有想到它是极端错误的。

曾子墨：那经历了这样一段之后，对自己小时候少年时期、青年时期的信仰会产生怀疑吗?

袁伟时：没有，还是没有。但是那个时候就认为真正的马列主义不是这个样。

曾子墨：您经过了这么多年的学术研究，到现在，您会觉得您理解的马列主义和您一直所推崇的在英美已经开始实现的这种自由、民主的制度有冲突吗?

袁伟时：后来我就不那样想了，认为马列主义它不过是一种流派，应该从更宽的眼光来看整个人类历史，不能就限制在某一个学派方面。所有全人类的知识都应该掌握，特别人文社会科学知识，但只是基本的，你全部掌握不可能。比如，马克思、恩格斯，他生活在十九世纪，对外界很多东西他不知道，而且他没有系统地提出政治学、法学等等方面的东西。那他那些观点都是作为一个学派，可以提出来。另外一方面，我们自己应该掌握学术的进展，然后根据那些学术进展来思考问题。特别是作历史研究，更重要一点就是要掌握史料，历史真相是怎么样的，你只能够根据史料说话，没有事实根据的，是不能说的。

曾子墨：好，非常感谢袁先生和我们来分享您的人生经验、人生感悟。接下来就请袁伟时先生为我们进行的主题演讲《铭记德国法西斯的历史教训》。

袁伟时：二十一世纪应该是一个没有战争、没有暴政、没有饥饿的世界。要实现这个理想，一个很重要的条件，就是要铭记二十世纪的历史经验。

二十世纪历史是非常奇特的，一方面它是人类历史上进步最快的一个世纪，但是另外一方面，又是人类历史上最野蛮的世纪。两次世界大战都发生在这样一个世纪。所以说要总结历史经验，其中很重要一条就是要分析德国的历史经验。那这里面我就想讲三个问题。

第一个，希特勒是什么人?他是一个奥地利的德意志人。他在小学的时候学习还可以，到中学以后他就不爱学习了，中学毕业以后，他喜欢画画，两次去考维也纳艺术学院，但是都没有考取。以后他没有什么正当的职业，就靠着家里面的遗产过活，给人家画一点广告画和其他一些画，基本上是个流浪汉。第一次世界大战，就成为他的整个人生的重要的转折点。他入了伍，入伍以后最后成为传令兵，后来还是普通的士兵，作战还是相当勇敢的。所以他得过两个铁十字勋章，也受过伤。到战争失败以后，他非常相信一点，德意志民族所以会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失败，不是说德国军队不行，而是德国人内部背叛了战争。

第一次世界大战以后他继续留在军队里面。1920年的9月，他奉命去监视当时新成立的一个政党——德国工人党。当监视这个工人党的时候，他反而被这个党的那些思想迷惑住了。那这些思想是什么?就是极端的民族主义，极端的反犹太人。自此以后，他加入了这个党。加入这个党以后，一直继续在这个党里面活动，乃至于为这个党提出了二十五条纲领。根据党的二十五条纲领，就将这个党改组了。改组成什么样的党?它的名称叫做德国国家社会主义工人党，简称“纳粹”。

但这个党一直是影响不大的一个极端的小团体，一直到1923年，希特勒组织了一次暴动，或者是政变，然后宣布德国的革命开始了，整个国家现在的政权掌握在我手上。但是，这个牛皮没有吹得多久，结果希特勒被逮捕了。经过审判，判了他4年徒刑，但实际上只坐了8个月就放出来了；因为当时整个德国民族主义情绪非常强烈，连部队里面好多人都认同希特勒那些观点。

后来1933年1月，他被任命为德国的总理，掌握了政权以后，就开始了他的十二年零八个月的对德国的统治。这一次统治给德国跟全世界都带来一场很大的灾难。

第二次世界大战给人类带来的灾难是有5500万人献出了自己的生命。另外物质上的损失有四万亿美元，是人类一个空前的大的战争灾难，我想也是绝后的。对这样一个大的灾难为什么会发生，我们值得认真去思考。所以我就要讲第二个问题，究竟什么是国家社会主义、纳粹、德国法西斯?它具体内容是什么?知道它是很邪恶，邪恶在哪里?我想应该从四个方面来概括这个党以及这个党的统治的基本特征。

国家社会主义用最简单的话来界定，它是什么呢?它是极权主义的一种形式。这个极权主义的基本特征，就是全面控制整个国家的公共生活和私人生活，而且实行种族主义的政策，实行极端的民族主义。在这样的前提下，它实行种族清洗，屠杀犹太人和其他的所谓非雅利安人，对外就侵略，最简单就是这样。更具体来讲，应该从四个方面去概括它。

第一个方面，首先它是一个专制的政权。这个专制政权它是什么呢?希特勒1933年1月被任命为总理以后，二月份他就利用所谓国会纵火案，就说国会纵火是共产党人做的，造成一次大的恐怖。三月份以这个为借口，就通过一个叫做《授权法》的法案，《授权法》就是说要取消其他的党派，而且授权政府不需要经过国会的通过，就可以采取各种各样的重大的措施，将整个权力集中在纳粹党和希特勒手上，把议会民主抛掉了。这个是第一条，它是专制的。

光是有这一条，还不是纳粹，不是法西斯，也不能界定国家社会主义最根本的特征。最根本的特征是在第二点，它全面地控制社会的公共生活和私人生活。政治生活是公共生活很重要的一部分，它控制得很厉害的。这里面就讲到希特勒的一个长处，就是他很会演讲，鼓动性很强，煽动性非常强；而且他创造了一种形式，就是可以跟他演讲的听众互相交流，形成一个疯狂的场面。那个时候还没有电视，那他怎么弄?首先在信息的来源上他实行控制。一个，不准收听外国广播。第二个，所有全国的广播电台实行联播的办法，同一个时间，大家一起讲。还有大量地生产廉价的收音机。还有一条措施，在全国修了大量的广播柱子，全国修了6000根柱子，柱子上都装上大喇叭，经常广播，就灌输希特勒那一套。同时在所有的文学艺术各个方面，也是实行所谓元首的原则，就是说不符合德国国家社会主义工人党的标准的那些东西，都实行清理。就是控制思想，控制私人生活。

德国法西斯的第三个特点是实行政府控制的计划经济制度。它那个计划经济制度，没有全部消灭私有制，但是将犹太人的企业没收，同时国家大量投资去建设一些公共工程，比如高速公路。现在我们知道，实际上第一个建设高速公路的是德国，那个时候它就建了3000公里的高速公路。还有一个是很喜欢建广场，大量地建广场，集会、鼓动。

实行计划经济，最初它排斥大企业。后来感觉到不对，大企业就是要利用起来，就将大企业的生产、利润、成本各方面都由政府下指令，你应该生产什么，你利润不能高过多少。同时将中小企业也组织起来，变为一个大的计划经济体系，这是第三个特征。

第四个特征，他是关心老百姓的生活的。实行社会主义嘛，总要搞点福利，最重要的一条，修建住房。另外组织很多文化娱乐活动，组织你旅游，组织你去休养，所以那些人都得到好处，感觉到这个纳粹党不错，给我们带来很多福利。当时的德国工人、德国的劳动者总数是2000万，一年内有1000多万人参加这些活动，各种各样的旅游，还有一些娱乐活动。这样通过这些福利，通过这些娱乐活动，将德国人团结起来。要是讲德国法西斯的那个特征的话，这个是很重要的一个方面。

讲第三个问题，为什么德国人会拥护他呢?这里面我想是有三方面的原因。

第一方面的原因，是利用了德国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以后整个国家处于虚弱的地位，用极端的民族主义，所谓复兴德国那样的一个观念将德国人团结起来。第一次世界大战以后，德国七分之一的土地丧失掉，它的重工业四分之一以上都给剥夺掉了，有一些行业甚至高过44%。另外，要它支付1200多亿的赔款，金马克的赔款。这些对德国人讲，都认为是一个奇耻大辱。而且德国人不但是这一次战败的，十九世纪初，它就给拿破仑占领过。所以它认为它是一个被压迫的民族，被侵略的民族。在这样的基础上，各种各样的极端的民族主义就有市场了，这是第一条。

第二条原因，就是第一次世界大战以后，整个德国陷入经济上的困境，通货膨胀。严重到什么程度?整个德国人的毕生的财产，一下子就全部都变为废纸。物价以多少亿来计算，这是一个方面了。那中间英、法、美等国，曾经调整过政策，它的经济有所恢复，在这个恢复的基础上，又碰到1929年的世界范围的大的经济危机，全世界包括德国在内，一下子都陷入非常大的困难。那个时候有600万的德国工人失业。在这样的情况下，希特勒开出很多支票，对农民说我怎么样保证你的产品销路，禁止外国的农产品进来。对工人，他也开出支票说我怎么保证你充分就业等等。这样的状况下面，一下子那些人就拥护他了。他的得票率直线上升，原来只有2%的人支持他，后来一次一次上升到18%左右，37%左右，这个又是一个原因。

第三个原因是整个德国的思想传统，这个思想传统主要就是三个方面的东西。

一个是民族主义。因为德国是长期陷入分裂，分裂成300多个小邦，还有1000多更小的单位。怎么来实现国家统一?这是个大问题。其中普鲁士和奥地利两个大邦互相争雄，都希望成为统一国家的主力。在这个过程里面，普鲁士实行一种武力统一政策，最后得到成功，这是一个方面。

第二个方面，在思想传统里面很厉害的是什么?反犹太主义。反犹太主义，这个是欧洲病，所有欧洲国家都有的。大家可能都看过《威尔斯商人》，把犹太人描写成唯利是图的、玩弄阴谋诡计的一个邪恶的民族。

还有一个传统就是国家主义或者说集体主义。因为它是被压迫的民族，国家分裂，这样的话，那些人都希望国家统一。甚至他们说，德意志，你究竟在哪里?十八世纪末都是这样的。在这样的情况下，德国人就实行什么?强烈地实行军国主义，以当军官为荣，从政策上保证军官的地位，而且军官直接在国王的领导下，有很多优惠。整个教育都说，你要服从国家，你要集体利益至上，国家利益至上。所以德国人在屠杀犹太人的时候，他是高喊两个口号，一个是：德国、德国高于一切！一个是：德国、德国统治世界！喊着那样的口号去征服外国，侵略外国，屠杀犹太人。只要上级下命令，他可以将任何人杀死，养成这样一个民族性格。后来审判纳粹战犯的时候，他们都说，我是执行命令。但是你的良知到哪里去了?你的独立人格到哪里去了?他不讲这条。

这几方面的因素综合起来，就形成一种法西斯的全面的专政，而且给人类带来巨大的灾难。

刚才讲的是德国的很极端的一个政治家，组织了一个德国社会主义工人党，所造成的对德国以及世界人民所犯下的罪行以及产生的原因。但是假如我们的认识停留在这样一个阶段，这个只是德国的故事，那我们就错了。不应该忘记的是，中国人曾经有过一段“以德为师”的阶段，表现在哪里呢?蔡元培他们到德国去留学，那个时候学了德国的很多好东西回来，那就是说建设一个大学独立、学术自由的制度。但是另外一方面，他也提倡军国主义。除受到这个思想上的影响以外，更为严重的就是在蒋介石国民党执政期间，就在国家政策以及社会生活各个方面都来推行“以德为师”的这样的一个制度，乃至于整个军事训练都是学德国，这个是一个方面。

另外一方面，就在国内实行图书检查制度的状况下面，大量地出版鼓吹法西斯主义的著作。除此以外，在经济上也组织了一些机构，进行国防的设计。所有这些国防设计不但是在跟德国合作下面进行，而且也是走德国的道路，要办很多官办企业，一直到抗日战争期间，这些官办企业都还在继续努力。这对后来的整个官僚经济的膨胀是起了很大作用的。

经济方面是这样，而在思想方面影响就更加大了。一方面中国传统就有跟德国的传统重合之处，都是强调国家利益至上，民族利益至上，集体利益至上，对个人的权利，个人的自由，根本就不加考虑。那个时候蒋介石国民党也在中国建立一个独裁的制度，建立特务统治。他都是在什么名义下面进行呢?都是在所谓国家至上、民族至上那样的名义下面进行的。在这一方面，极大地妨碍了中国人成为一个有独立思想的现代公民。不但普通老百姓是这样，知识界很优秀的一些人也是沉迷在所谓官办经济上，停留集体经济、国营经济上。拿这些来讲，都是很不利于中国现代化的。所以，要真正铭记德国法西斯给世界造成那么大的灾害的历史教训的话，首先就要牢牢地记住，在中国这些瘟疫曾经是蔓延的，而且这些错误的东西跟中国的传统文化是重合的，要消除它们的影响是相当困难的，我们都要对这些保持高度的警惕。

曾子墨：的确，袁先生，像刚才您在演讲当中所提到的国害和民族这两个词总是有着巨大的号召力，而且我想其实这些情况不仅是在二战前的德国曾经出现，在战后，包括前苏联，很多东欧的这种社会主义国家其实也曾经出现。但是避免极端的这种民族主义和正视自己民族历史上铭记它曾经受过的磨难，这两者之间是不是真的能够取得一个很好的平衡，特别是目前在我们的民众当中，这种情绪其实是非常地强烈。比如说我这里就有一个网友，他的名字叫做“莫斯科红场阅兵”。他说：袁教授，不知道您知不知道这次俄罗斯的阅兵，反正我看了之后，心里非常地震撼，不忘历史，长民族志气。今年是反法西斯战争的六十周年，也是抗战胜利六十周年，我觉得中国也应该用一种非常好的方式来纪念这次伟大的胜利。您认为什么样的方式是最好的、最理想的?

袁伟时：我认为是这样，这个非理性的东西，要能够得到比较恰当的化解，确实是非常困难。这里面铭记着民族的痛苦、国家的痛苦，和成为一个理性的公民，我认为是可以统一的。而且这些民族的痛苦，我认为应该是永远铭记。所以建立南京大屠杀纪念馆其实是晚了，现在建立是应该的。但是你要进一步问，为什么中国会那么软弱，受到人家践踏，关键在哪里?关键在我们中国没有实现现代化，特别是制度没有实现现代化。在国民党的专制统治下面，整个国家没有办法实现真正的团结。假如我们国家真正实现团结，有民主，有自由，日本敢于轻易尝试吗?你不是排挤那些所谓地方军阀，而是统一规划全国编练国防军，那个时候中国的军队还会那么腐败吗?中国抗战为什么后来一败涂地，出现了湘、桂大溃退?就是抗战的最后阶段整个湖南、广西，都被日本人没有多久的时间就占领了，原因在哪里?腐败。不通过民主宪政能解决吗?我们中国人看问题不要表面化，应该进一步深入去思考，我们中国人缺乏的就是这种反思精神。这种反思精神，现在是不能再延迟了。

这期间对俄罗斯红场那种阅兵，我也有所保留。一方面，我尊敬俄罗斯人勇敢地抵抗德国法西斯的侵略。但是另外一方面，因为它没有真正的民主、自由制度，它同时践踏了别国的自由，这一条是不能回避的。但是俄罗斯人到现在还没有正视这个问题，我认为这是一个缺陷。对中国人来讲，一方面应该感谢苏联出兵；另外一方面，我们不能原谅前苏联居然承认伪满洲国。我们感谢前苏联的志愿空军支持我们，感谢他们对我们抗日战争的援助。另外一方面，我们也不能原谅它玩弄政治手法，将外蒙古变为它的殖民地。我们也不能原谅它在东北掠夺应该归还给中国人的那些机器、设备和其他财产。这些东西都不要回避！假如是一个伟大的民族的话，不要害怕自己曾经做过错事。一个国家的公民，最能够使得自己比较快地理性化的办法是什么呢?是从自己的错误里面学习。史学的非常重要的功能就是揭露自己的、本国的错误。我们不是御用文人，我们不能停留在歌功颂德的阶段，那个不是史学应有的本色。

观众：主持人好，教授好。我是中国传媒大学的学生。我们谈到法西斯问题，我觉得我们不能回避这样一个问题：我听到有一个学者有这样一个观点，就是德国人在二战战败以后，深切地反省，真诚地向世人、向犹太人反省。原因是什么呢?因为他们一战失败了，然后二战也失败了，因为他们失败不起了，所以他们道歉了。为什么日本没有道歉呢?因为他们二战只失败过一次，所以他们作为本身民族来说，他们不服气，所以日本右翼势力非常猖獗。我想请问您对这种观点怎么看的。您预测一下日本，它会不会像德国人一样向世人反省?它的右翼势力能发展多久?

袁伟时：德国人的反省是有个过程的。首先客观条件是什么?它失败以后，整个基本的架构摧毁了。在这样的情况下，它的反省还有个过程，是什么呢?在上世纪60年代以前，它没有反省。虽然也有认罪，但是没有真正地反省。所以那个时候，一直到七十年代初，那个时候来清算德国法西斯的著作，都是外国人写的。比如最有名的一个著作叫做《第三帝国的兴亡》，是美国人写的。一直到后来，七十年代，它慢慢慢慢地反省了，德国人里面，内部反省的声音越来越强，就说它有个过程。是不是经过两次失败才这样的?我感觉到不是。因为第一次世界大战没有将它的整个社会基础摧毁，没有在思想上彻底清算。

而日本，日本所以会发动战争，是由于它的整个封建结构、军国主义的社会结构造成的。而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第一，它的天皇体制，虽然在基本功能上改组了，但是天皇没有治罪。那你要清算的话，你怎么样清算?天皇的罪怎么算?另外很多战犯受到审判以后，一部分处决了，但是一部分很快就复出。这个是什么原因呢?是冷战的影响。美国人要利用这些人来稳定日本的局势。

但是另外一方面，整个日本的社会结构已经改变了。原来日本所以能够发动战争，就是因为它的垄断企业跟军人勾结起来了；军人可以干涉政治；同时元老可以干涉政治；没有一个民主的政治制度。而日本现在是建立了民主的政治制度，也不存在元老干政的问题；部队武装力量也不能再干预政治了。后来它转变，用和平发展的方法，它很快经济上变为世界的第二大经济强国，日本人的生活水平大幅度提高。所以在这样的状况下，它不需要再用军事的办法征服其他国家，建立殖民地的办法，来实现它的经济目的。这一条也应该考虑到。所以我认为日本要重新发动战争，可能性不大。

当然，有一部分右翼势力还在兴风作浪。但是你要考虑到，它是一个言论自由国家。在这样的国家里，理性的力量，赞成和平发展的力量，在日本应该讲还是主流。日本采用那个右翼教科书的学校占百分之零点零几，占教科书总数是0.04%，上一次的统计。这一次教科书刚刚通过，我不知道会有多少学校采用，所以要冷静。假如我们不冷静的话，就会跟它进行军备竞赛，我们就上当了，会延误中国的现代化。

曾子墨：最后想请袁先生用一句话来概括您今天的演讲。

袁伟时：我认为最重要的一条就是说要有公民意识，应该保持自己的独立思考的态度。

曾子墨：非常感谢袁伟时先生今天带给我们很精彩的演讲，就像袁先生今天演讲的题目《铭记德国法西斯的历史教训》，我想在二十一世纪的今天，无论我们地球上的每一个公民，哪一个国家，哪一个执政的政府，我想都应该牢记住这段历史教训，因为只有这样，我们才可以在二十一世纪的地球上，永远不要再看到战争，让我们永远地去避免悲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