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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大郎夜走华阴县

时间:2022-07-16 百科知识 版权反馈
【摘要】:庄里史进和三个头领,全身披挂,袲架上显得三人不曾带来。史进当头,四字独表史进。史进却是个大虫,那里拦当得住!县尉、士兵放过,又干净。史进引着一行人,且杀且走,直到少华山上寨内坐下,喘息方定。史进住了几日,定要去,朱武等苦留不住。只说史进提了朴刀,离了少华山,取路投关西五路,望延安府路上来。出笔有牛鬼蛇神之法,令人猜测不出。史进便入城来看时,依然有六街三市。

第二回 史大郎夜走华阴县 鲁提辖拳打镇关西

此回方写过史进英雄,接手便写鲁达英雄;方写过史进粗糙,接手便写鲁达粗糙;方写过史进爽利,接手便写鲁达爽利;方写过史进剀直,接手便写鲁达剀直。作者盖特地走此险路,以显自家笔力,读者亦当处处看他所以定是两个人,定不是一个人处,毋负良史苦心也。

一百八人,为头先是史进一个出名领众,作者却于少华山上,特地为之表白一遍云:“我要讨个出身,求半世快活,如何肯把父母遗体便袯污了。”嗟乎!此岂独史进一人之初心,实惟一百八人之初心也。盖自一副才调,无处摆划;一块气力,无处出脱,而桀骜之性,既不肯以伏死田塍,而又有其狡猾之尤者,起而乘势呼聚之,而于是讨个出身既不可望,袯污清白遂所不惜,而一百八人,乃尽入于水泊矣。嗟乎!才调皆朝廷之才调也,气力皆疆场之气力也,必不得已,而尽入于水泊,是谁之过也?

史进本题,只是要到老种经略相公处,寻师父王进耳。忽然一转,却就老种经略相公外,另变出一个小种经略相公来;就师父王进外,另变出一个师父李忠来。读之真如绛云在霄,伸卷万象,非复一目之所得定也。

写鲁达为人处,一片热血直喷出来,令人读之,深愧虚生世上,不曾为人出力。孔子云:“诗可以兴。”吾于稗官亦云矣。

打郑屠忙极矣,却处处夹叙小二报信,然第一段只是小二一个,第二段小二外,又陪出买肉主顾,第三段又添出过路的人,不直文情如绮,并事情亦如镜,我欲刳视其心矣。

话说当时史进道:“却怎生是好?”朱武等三个头领跪下道:“哥哥,你是干净的人,休为我等连累了。大郎可把索来绑缚我三个,出去请赏,免得负累了你不好看。”如此疑忌,何以谓之神机军师?只因此文独表史进,便不免借一衬,非真朱武出丑也。史进道:“如何使得!恁地时,是我赚你们来,捉你请赏,枉惹天下人笑。若是死时,我与你们同死,活时同活。口齿明快,表尽大郎生平。你等起来放心,别作圆便,且等我问个来历情由。”史进上梯子问道:“你两个何故半夜三更,来劫我庄上?”反责之,妙绝。○写史进怄气惯,如画。两个都头道:“大郎,你兀自赖哩!见有原告人李吉在这里。”史进喝道:“李吉,你如何诬告平人?”反责之,妙绝。李吉应道:“我本不知,林子里拾得王四的回书,一时间把在县前看,怕史进语。因此事发。”史进叫王四问道:“你说无回书,如何却又有书?”王四道:“便是小人一时醉了,忘记了回书。”史进大喝道:“畜生!却怎生好?”外面都头人等,惧怕史进了得,不敢奔入庄里来捉人。三个头领把手指道:“且答应外面。”如画。史进会意,在梯子上叫道:“你两个都头都不必闹动,权退一步,我自绑缚出来,解官请赏。”那两个都头都怕史进,只得应道,“我们都是没事的,等你绑出来,同去请赏。”史进下梯子,来到厅前,先叫王四带进后园,把来一刀杀了。了王四。喝教许多庄客,把庄里有的没的细软等物即便收拾,尽教打叠起了,一壁点起三四十个火把。庄里史进和三个头领,全身披挂,袲架上显得三人不曾带来。各人跨了腰刀,拿了朴刀,拽扎起,把庄后草屋点着。庄客各自打拴了包裹。

外面见里面火起,都奔来后面看。史进却就中堂又放起火来,大开庄门,呐声喊,杀将出来。史进当头,四字独表史进。朱武、杨春在中,陈达在后,和小喽啰并庄客,一冲一撞,指东杀西。史进却是个大虫,那里拦当得住!写得有声势。后面火光乱起,杀开条路,冲将出来,正迎着两个都头并李吉。笔势迅疾。史进见了大怒,仇人相见,分外眼明!两个都头见头势不好,转身便走。李吉也却待回身,史进早到,手起一刀,把李吉斩做两段。了李吉。两个都头正待走时,陈达、杨春赶上,一家一朴刀,结果了两个性命。此处杀李吉,不杀两都头可也。只是不杀,便要来赶,不若杀却,令文字干净。○首史进者,史进杀之;捉陈达、杨春者,陈达、杨春杀之。独不及朱武者,所谓藏机不用,早为军师留身分也。县尉惊得跑马走回去了,众士兵那里敢向前,各自逃命散了,不知去向。县尉、士兵放过,又干净。史进引着一行人,且杀且走,直到少华山上寨内坐下,喘息方定。朱武等忙叫小喽啰一面杀牛宰马,贺喜饮宴。不在话下。

一连过了几日,史进寻思:四字,转出一部书来。“一时间要救三人,放火烧了庄院,虽是有些细软家财,粗重什物尽皆没了!”心内踌躇,在此不了,开言对朱武等说道:“我的师父王教头,开言便是王教头,表尽史进不忘其本,真可作一部大书领袖也。○“我的师父王教头”,开言便是此七个字,更无他句可以先之,史进胸中,有老大学问,一笔遂已写尽。在关西经略府勾当,我先要去寻他,只因父亲死了,不曾去得。今来家私庄院废尽,我如今要去寻他。”朱武三人道:“哥哥休去,只在我寨中且过几时,又作商议。若哥哥不愿落草时,待平静了,小弟们与哥哥重整庄院,再作良民。”史进道:“虽是你们的好情分,只是我今去意难留。我若寻得师父,也要那里讨个出身,求半世快乐。”可见英雄初念,亦只要讨个出身,求办事快乐耳。必欲驱之尽入水泊,是谁之过欤?○此句一百八人初心。朱武道:“哥哥便在此间做个寨主,却不快活?只恐寨小,不堪歇马。”史进道:“我是个清白好汉,如何肯把父母遗体来袯污了!王进教法。○乃所愿则学王进也。○此句为一百八人提出冰心,贮之玉壶,亦不单表史进也。你劝我落草,再也休题。”史进住了几日,定要去,朱武等苦留不住。史进带去的庄客都留在山寨,了史庄。只自收拾了些散碎银两,打拴一个包裹,余者多的,尽数寄留在山寨。史进头带白范阳毡大帽,上撒一撮红缨,帽儿下裹一顶浑青抓角软头巾,项上明黄缕带,身穿一领白袵丝两上领战袍,腰系一条揸五指梅红攒线搭膊,青白间道行缠绞脚,衬着踏山透土多耳麻鞋,跨一口铜钹磬口雁翎刀,背上包裹,提了朴刀,辞别朱武等三人。众多小喽啰都送下山来,朱武等洒泪而别,真泪,与前擎着两眼泪当有不同。自回山寨去了。

只说史进提了朴刀,离了少华山,取路投关西五路,望延安府路上来。免不得饥餐渴饮,夜住晓行,独自行了半月之上,来到渭州。“这里也有一个经略府,莫非师父王教头在这里?”出笔有牛鬼蛇神之法,令人猜测不出。○这里二字上,省却史进道三字。史进便入城来看时,依然有六街三市。只见一个小小茶坊,正在路口,史进便入茶坊里来,拣一副坐位坐了。茶博士问道:“客官,吃甚茶?”史进道:“吃个泡茶。”茶博士点个泡茶,放在史进面前。史进问道:“这里经略府在何处?”茶博士道:“只在前面便是。”史进道:“借问经略府内,有个东京来的教头王进么?”茶博士道:“这府里教头极多,有三四个姓王的,不知那个是王进。”答得糊涂,便留住史进脚。道犹未了,只见一个大汉,大踏步竟入进茶坊里来。史进看他时,是个军官模样,头裹芝麻罗万字顶头巾,脑后两个太原府纽丝金环,上穿一领鹦哥绿袵丝战袍,腰系一条文武双股鸦青绦,足穿一双鹰爪皮四缝乾黄靴;眉批:凡写两人打扮处,皆就衣服制度、颜色上相互照耀,以成奇景。;生得面圆耳大,鼻直口方,腮边一部貉胡须,身长八尺,腰阔十围。那人入到茶坊里面坐下。茶博士道:“客官要寻王教头,只问这位提辖,便都认得。”史进忙起身施礼道:“官人,请坐拜茶。”那人见史进长大魁伟,像条好汉,便来与他施礼。像条好汉,方与施礼,甚矣,英雄之惜施礼也。若小人处处施礼,亦独何哉?两个坐下,史进道:“小人大胆,敢问官人高姓大名?”那人道:“洒家是经略府提辖,姓鲁,讳个达字。敢问阿哥,看得上眼,便叫阿哥,妙绝。你姓甚么?”史进道:“小人是华州华阴县人氏,姓史名进。请问官人,小人有个师父,是东京八十万禁军教头,姓王名进,不知在此经略府中有也无?”鲁达紧紧只问史进,史进紧紧只问王进,写得一个心头,一个眼里,各自有事,极其精神。鲁提辖道:“阿哥,你莫不是史家村甚么九纹龙史大郎?”全不答王进,只是问史进,妙绝。○甚么妙,写出闻名时不肯伏心事。史进拜道:得一人知我名,便不惜拜之,写尽少年史进自喜。“小人便是。”鲁提辖连忙还礼,亦写出格相待。说道:“闻名不如见面,见面胜似闻名。绝妙好辞。你要寻王教头,莫不是在东京恶了高太尉的王进?”直到此处才放下史进,答还王进,笔法奇崛之极。○恶得高太尉,实是一件事。史进道:“正是那人。”鲁达道:“俺也闻他名字。那个阿哥,遥望叫阿哥,妙绝。不在这里。洒家听得说,他在延安府老种经略相公处勾当。老种、小种,真是奇文。俺这渭州,却是小种经略相公镇守。奇文。○访老种相公,却到小种相公治下;寻师父王进,却与师父李忠相遇,皆凭空变换之文。那人不在这里。你既是史大郎时,“既是史大郎”五字,予夺在手。○甫答王进,仍接史进,写得鲁达爱才之极。多闻你的的好名字,你且和我上街去吃杯酒。”豪杰之酒,荣于华衮。鲁提辖挽了史进的手,看他何等亲热。便出茶坊来。鲁达回头道:“茶钱洒家自还你。”欠一处茶钱。茶博士应道:“提辖但吃不妨,只顾去。”

两个挽了胳膊,出得茶坊来,上街行得三五十步,只见一簇众人,围住白地上。史进道:“兄长,我们看一看。”写史进少年好事。分开人众看时,中间裹一个人,仗着十来条杆棒,地上摊着十数个膏药,一盘子盛着,插把纸标儿在上面,却原来是江湖上使袲棒卖药的。史进看了,却认得他,原来是教史进开手的师父,寻不着一个师父,却寻着一个师父,此师父前并不见,彼师父后并不见,真正奇绝妙绝之文。○此文与前小种经略相公一段对看作章法。叫做“打虎将”李忠。史进就人丛中叫道:“师父,多时不见!”李忠道:“贤弟,如何到这里?”鲁提辖道:“既是史大郎的师父,既是史大郎的师父,予夺在手。也和俺去吃三杯。”荣哉。李忠道:“待小子卖了膏药,讨了回钱,一同和提辖去。”小。鲁达道:“谁奈烦等你?去便同去!”妙。李忠道:“小人的衣饭,无计奈何。提辖先行,小人便寻将来。贤弟你和提辖先行一步。”又照顾史进。鲁达焦躁,把那看的人一推一交,骂道:“这厮们夹着屁眼撒开,不去的洒家便打!”众人见是鲁提辖,一哄都走了。如画。李忠见鲁达凶猛,敢怒而不敢言,只是陪笑道:“好急性的人。”如画。又小。当下收拾了行头药囊,寄顿了袲棒,三个人转湾抹角,来到州桥之下一个潘家有名的酒店。门前挑出望竿,挂着酒旆,漾在空中飘荡。三人来到潘家酒楼上,拣个济楚阁儿里坐下,提辖坐了主位,李忠对席,史进下首坐了。酒保唱了喏,认得是鲁提辖,便道:“提辖官人,打多少酒?”鲁达道:“先打四角酒来。”一面铺下菜蔬果品按酒,又问道:“官人,吃甚下饭?”鲁达道:“问甚么!句。但有,句。只顾卖来,一发算钱还你。句。这厮,句。只顾来聒噪。”妙哉此公,令人神往。 眉批:回写鲁达,便有鲁达一段性情气概,令人耳目一换也。看他一个人便有一样出色处,真与史公并驱矣。更不极意写史进者,此处专写鲁达,史进便是陪客也。酒保下去,随即烫酒上来,但是下口肉食,只顾将来,摆一卓子。三个酒至数杯,正说些闲话,较量些袲法,说得入港,只听得隔壁阁子里,有人哽哽咽咽啼哭。奇文。鲁达焦躁,便把碟儿盏儿都丢在楼板上。写鲁达。酒保听得,慌忙上来看时,见鲁提辖气愤愤地。如画。酒保抄手道:“官人,要甚东西,分付卖来。”鲁达道:“洒家要甚么?接口如画。你也须认得洒家!却恁地教甚么人在间壁吱吱的哭,搅俺弟兄们吃酒,洒家须不曾少了你酒钱!”酒保道:“官人息怒,小人怎敢教人啼哭,打搅官人吃酒。这个哭的,是绰酒座儿唱的父子两人,不知官人们在此吃酒,一时间自苦了啼哭。”鲁提辖道:“可是作怪!你与我唤得他来。”写鲁达。

酒保去叫,不多时,只见两个到来,前面一个十八九岁的妇人,背后一个五六十岁的老儿,手里拿串拍板,都来到面前。看那妇人,虽无十分的容貌,也有些动人的颜色,拭着泪眼,向前来深深的道了三个万福。那老儿也都相见了。鲁达问道:“你两个是那里人家?为甚啼哭?”那妇人便道:先是妇人说。“官人不知,容奴告禀:奴家是东京人氏,因同父母来这渭州,投奔亲眷,不想搬移南京去了。母亲在客店里染病身故,子父二人,流落在此生受。此间有个财主,叫做‘镇关西’郑大官人,因见奴家,便使强媒硬保,要奴作妾。谁想写了三千贯文书,虚钱实契,要了奴家身体。未及三个月,他家大娘子好生利害,将奴赶打出来,不容完聚,着落店主人家,追要原典身钱三千贯。父亲懦弱,和他争执不得,他又有钱有势,当初不曾得他一文,如今那讨钱来还他?没计奈何,父亲自小教得奴家些小曲儿,来这里酒楼上赶座子,每日但得些钱来,将大半还他,留些少子父们盘缠。这两日酒客稀少,违了他钱限,怕他来讨时,受他羞耻。子父们想起这苦楚来,无处告诉,因此啼哭,不想悮触犯了官人,望乞恕罪,高抬贵手!”

鲁提辖又问道:“你姓甚么?一句。在那个客店里歇?一句。那个镇关西郑大官人?一句。在那里住?”一句。○一连四句问,写出鲁达如活。老儿答道:次是老儿答。“老汉姓金,排行第二。孩儿小字翠莲。眉批:看他有意无意将“潘金莲”三字分作三局安放入,后武松传忽然合拢将来,此等文心都从《契经》中学得。郑大官人,便是此间状元桥下卖肉的郑屠,绰号镇关西。老汉父子两个,只在前面东门里鲁家客店安下。”鲁达听了道:“呸!只一字,可以抹倒天下人。俺只道那个郑大官人,却原来是杀猪的郑屠!一朝发迹,便起别号,寻根讨源,总成一笑也。这个腌臜泼才,投托着俺小种经略相公门下做个肉铺户,十七字成句,上十二字何等惊天动地,读至下五字,忽然失笑。却原来这等欺负人!”回头看着李忠、史进道:“你两个且在这里,等洒家去打死了那厮便来!”快人快语,觉秋后处决为烦。史进、李忠抱住劝道:“哥哥息怒,明日却理会。”两个三回五次劝得他住。

鲁达又道:“老儿你来,洒家与你些盘缠,明日便回东京去,如何?”眼中无难事。父子两个告道:“若是能彀回乡去时,便是重生父母,再长爷娘。只是店主人家如何肯放?郑大官人须着落他要钱。”鲁提辖道:“这个不妨事,俺自有道理。”便去身边摸出五两来银子,五两。○五两来者,约略之辞也。一锭十两,一定之辞也。二两来者,亦约略辞也。放在卓上,看着史进道:“洒家今日不曾多带得些出来,你有银子,借些与俺,借些妙,不知何时还。○君子之不以小人待人也,类如此矣。洒家明日便送还你。”前云茶钱洒家自还你,此云洒家明日便送还你,后云酒钱洒家明日送来还你,凡三处许还一去代州,并不提起,作者亦更不为周旋者,盖鲁达非硁硁自好,必信必果之徒,所以不必还,而天下之人共谅之。然不必还而又非不还,故作者不得为之周旋也。史进道:“直什么,要哥哥还。”是史进。去包裹里取出一锭十两银子,十两。○史进银,多似鲁达一倍,非写史进也,写鲁达所以爱史进也。放在卓上。鲁达看着李忠道:“你也借些出来与洒家。”一视同仁。李忠去身边摸出二两来银子,二两。○虽与鲁达同是一“摸”字,一个摸得快,一个摸得慢,须知之。鲁提辖看了见少,便道:“也是个不爽利的人。”真是眼中不曾见惯。鲁达只把这十五两银子与了金老,十五两。○二两之不预此数,可不为大哀乎?分付道:“你父子两个将去做盘缠,一面收拾行李,俺明日清早来,发付你两个起身,看那个店主人敢留你!”金老并女儿拜谢去了。

鲁达把这二两银子丢还了李忠,胜骂,胜打,胜杀,胜剐,真好鲁达。三人再吃了两角酒,下楼来叫道:“主人家,酒钱洒家明日送来还你。”又欠一处酒钱。主人家连声应道:“提辖只顾自去,但吃不妨,只怕提辖不来赊。”三个人出了潘家酒肆,到街上分手,史进、李忠各自投客店去了。只说鲁提辖回到经略府前下处,到房里,晚饭也不吃,气愤愤地睡了。写鲁达写出性情来,妙笔。主人家又不敢问他。

再说金老得了这一十五两银子,回到店中,安顿了女儿。先去城外远处,觅下一辆车儿;车儿觅了。回来收拾了行李,行李收拾了。还了房宿钱,算清了柴米钱,都停当了。只等来日天明。来日便去得快了。○此一段,与明日鲁达坐板凳、剁臊子,正是一合事。当夜无事。次早五更起来,子父两个先打火做饭,吃罢,收拾了,天色微明,只见鲁提辖大脚步走入店里来,看他为人为彻,何处复有此人。高声叫道:“店小二,那里是金老歇处?”小二道:“金公,鲁提辖在此寻你。”金老开了房门道:“提辖官人,里面请坐。”鲁达道:“坐甚么?你去便去,等甚么!”直截爽快,何处更有此人?金老引了女儿,挑了擔儿,作谢提辖,便待出门。店小二拦住道:“金公那里去?”鲁达问道:“他少你房钱?”小二道:“小人房钱,昨夜都算还了。须欠郑大官人典身钱,着落在小人身上看管他哩!”鲁提辖道:“郑屠的钱,洒家自还他,你放这老儿还乡去。”三个字掉下人泪来。那店小二那里肯放?鲁达大怒,揸开五指,去那小二脸上只一掌,打得那店小二口中吐血;再复一拳,一掌一拳,只算先做个样儿也。眉批:一路鲁达文中皆用只一掌、只一拳、只一脚,写鲁达阔绰,打人打得亦阔绰。打落两个当门牙齿。小二扒将起来,一道烟跑向店里去躲了。店主人那里敢出来拦他?金老父子两个,忙忙离了店中,出城自去寻昨日觅下的车儿去了。写得好。

且说鲁达寻思,粗人偏细,妙绝。恐怕店小二赶去拦截他,且向店里掇条凳子,坐了两个时辰,约莫金公去得远了,方才起身,写鲁达异常。径到状元桥来。陡然写此一句,如奇鬼肆搏,如怒龙肆攫,令我耳目震骇。且说郑屠开着两间门面,两副肉案,悬挂着三五片猪肉。郑屠正在门前柜身内坐定,看那十来个刀手卖肉。大官人身分。鲁达走到门前,叫声:“郑屠!”叫得快。○人人称大官人,彼亦居然大官人矣,偏要叫他一声郑屠。郑屠看时,见是鲁提辖,慌忙出柜身来唱喏,画出郑屠。道:“提辖恕罪。”便叫副手掇条凳子来,“提辖请坐。”写郑屠屁滚尿流光景,总见鲁达平日英雄。○看副手卖肉,叫副手掇凳,又总写郑屠平日做大官人也。鲁达坐下道:“奉着经略相公钧旨,郑屠是相公铺户,鲁达处处以相公钧旨压之,妙绝。要十斤精肉,切做臊子,不要见半点肥的在上面。”奇情。郑屠道:“使头,你们快选好的,切十斤去。”鲁提辖道:“不要那等腌臜厮们动手,你自与我切。”奇情。郑屠道:“说得是,嚇极语。小人自切便了。”自去肉案上,拣了十斤精肉,细细切做臊子。那店小二把手帕包了头,正来郑屠家报说金老之事,却见鲁提辖坐在肉案门边,不敢拢来,只得远远的立住,在房簷下望。此一段如何插入,笔力奇矫,非世所能。

这郑屠整整的自切了半个时辰,金老去远了。用荷叶包了道:“提辖,教人送去?”鲁达道:“送甚么!郑屠简直开口不得,写得妙绝。且住,忽然一顿。○看他写出不好生事,曲曲生出事来,妙笔。再要十斤,都是肥的,不要见些精的在上面,也要切做臊子。”奇情。○句法倒转。郑屠道:“却才精的,怕府里要裹馄饨,肥的臊子何用?”实不可解。鲁达睁着眼道:“相公钧旨分付洒家,谁敢问他?”以人治人,只是“相公分付”四字,妙绝。郑屠道:“是合用的东西,嚇极生出妙语。小人切便了。”又选了十斤实标的肥肉,也细细的切做臊子,把荷叶来包了。整弄了一早辰,却得饭罢时候。金老一发远了。○前段此句在荷叶前,此处在荷叶后,法变。

那店小二那里敢过来,连那正要买肉的主顾,也不敢拢来。又夹叙一句店小二,又增出一句买肉的,奇不可言。郑屠道:“着人与提辖拿了,送将府里去?”鲁达道:“再要十斤寸金软骨,也要细细地剁做臊子,不要见些肉在上面。”一发奇情。郑屠笑道:“却不是特地来消遣我?”又嚇又恼,翻出笑来。鲁达听得,跳起身来,拿着那两包臊子在手里,睁眼看着郑屠说道:“洒家特地要消遣你!”把两包臊子劈面打将去,却似下了一阵的“肉雨”。只须郑屠一句,便急接入,真觉笔墨都跳跃而出。○“肉雨”二字,千古奇文。郑屠大怒,两条忿气,从脚底下直冲到顶门,心头那一把无明业火,焰腾腾的按捺不住,从肉案上抢了一把剔骨尖刀,托地跳将下来。鲁提辖早拔步在当街上。好笔段。众邻舍并十来个火家,那个敢向前来劝?百忙之中偏要夹入店小二,却反先增出邻舍火家陪之,笔力之奇矫不可言。两边过路的人都立住了脚,又增出一句过路人。和那店小二也惊得呆了。百忙中处处夹店小二,真是极忙者事,极闲者笔也。

郑屠右手拿刀,左手便来要揪鲁达,要揪妙,所谓螳臂当车。被这鲁提辖就势按住左手,赶将入去,望小腹上只一脚,腾地踢倒在当街上。鲁达再入一步,踏住胸脯,提着那醋钵儿大小拳头,看着这郑屠道:“洒家始投老种经略相公,做到关西五路廉访使,也不枉了叫做‘镇关西’!先叙自己一句,使之有珠玉在前之愧。你是个卖肉的操刀屠户,恐其居之不疑,便连自家亦已忘却,故明白正告之。狗一般的人,还他等级。也叫做‘镇关西’!便似争此三字者,妙绝。不争此,亦只争此。你如何强骗了金翠莲!”扑的只一拳,正打在鼻子上,第一拳在鼻子上。打得鲜血迸流,鼻子歪在半边,却便似开了个油酱铺,咸的、酸的、辣的,一发都滚出来。鼻根味尘,真正奇文。郑屠挣不起来,那把尖刀也丢在一边,忽叙尖刀。口里只叫:“打得好!”还硬。鲁达骂道:“直娘贼,还敢应口!”硬,再打。提起拳头来,就眼眶际眉稍只一拳,第二拳在眼眶上。打得眼棱缝裂,乌珠迸出,也似开了个彩帛铺的,红的、黑的、紫的,都绽将出来。眼根色尘,真正奇文。两边看的人惧怕鲁提辖,谁敢向前来劝!百忙中偏要再加一句。郑屠当不过,讨饶。已软。鲁达喝道:“咄!你是个破落户,若是和俺硬到底,洒家倒饶了你!你如今对俺讨饶,洒家偏不饶你!”软又打。又只一拳,太阳上正着,第三拳在太阳上。却似做了一个全堂水陆的道场,磬儿、钹儿、铙儿,一齐响。耳根声尘,真正奇文。○三段,一段奇似一段。鲁达看时,只见郑屠挺在地下,口里只有出的气,没了入的气,动弹不得。鲁提辖假意道:鲁达亦有假意之口,写来偏妙。“你这厮诈死,洒家再打!”只见面皮渐渐的变了,鲁达寻思道:写粗人偏细,妙绝。“俺只指望痛打这厮一顿,不想三拳真个打死了他,洒家须吃官司,又没人送饭,大丈夫快活事,他日出家,亦亏此句也。不如及早撒开。”拔步便走,回头指着郑屠尸道:“你诈死,洒家和你慢慢理会!”一头骂,一头大踏步去了。鲁达亦有权诈之日,写来偏妙。街坊邻舍并郑屠的火家,谁敢向前来拦他?

鲁提辖回到下处,急急卷了些衣服盘缠,细软银两,但是旧衣粗重都弃了。提了一条齐眉短棒,奔出南门,一道烟走了。

且说郑屠家中众人,和那报信的店小二,鲁达已去,何不报信?读之绝倒。○小二恶知不自幸云:赖是走得快,几以身先试之。救了半日不活,呜呼死了。老小邻人,迳来州衙告状。候得府尹升厅,金老之去,全亏板凳久,臊子细,两番那延。鲁达之去,亦亏候升厅,禀经略,两番捱延,正是一样笔法。接了状子,看罢道:“鲁达系是经略府提辖,不敢擅自迳来捕捉凶身。”府尹随即上桥,来到经略府前,下了轿子,把门军士入去报知。经略听得,教请到厅上,与府尹施礼罢,经略问道:“何来?”府尹禀道:“好教相公得知,府中提辖鲁达,无故用拳打死市上郑屠,不曾禀过相公,不敢擅自捉拿凶身。”鲁达去得远了。经略听说,吃了一惊,寻思道:“这鲁达虽好武艺,只是性格粗卤,今番做出人命事,俺如何护得短?须教他推问使得。”经略回府尹道:“鲁达这人,原是我父亲老经略处的军官,为因俺这里无人帮护,拨他来做个提辖。既然犯了人命罪过,你可拿他依法度取问。如若供招明白,拟罪已定,也须教我父亲知道,方可断决,怕日后父亲外边上要这个人时,此语本无奇特,不知何故读之泪下。又知普天下人读之皆泪下也。却不好看。”府尹禀道:“下官问了情由,合行申禀老经略相公知道,方敢断遣。”府尹辞了经略相公,出到府前,上了轿,回到州衙里,升厅坐下,鲁达一发去得远了。便唤当日缉捕使臣,押下文书,捉拿犯人鲁达。

当时王观察领了公文,将带二十来个做公的人,迳到鲁提辖下处。只见房主人道:“却才拕了些包裹,提了短棒,出去了。小人只道奉着差使,又不敢问他。”王观察听了,教打开他房门看时,只有些旧衣旧裳和些被卧在里面。王观察就带了房主人,东西四下里去跟寻,州南走到州北,捉拿不见。鲁达一发去得远了。王观察又捉了两家邻舍并房主人,同到州衙厅上回话道:“鲁提辖惧罪在逃,不知去向,只拿得房主人并邻舍在此。”府尹见说,且教监下。一面教拘集郑屠家邻佑人等,点了仵作行人,仰着本地方官人,并坊厢里正,再三简验已了。郑屠家自备棺木盛殓,寄在寺院。一面叠成文案,一壁差人杖限缉捕凶身。原告人保领回家,邻佑杖断有失救应,房主人并下处邻舍止得个不应。鲁达在逃,行开个广捕急递的文书,急递,故鲁达初到雁门,榜文已先张挂也。半日无数那延,尚自谓急递,可发一笑。各处追捉;出赏钱一千贯,写了鲁达的年甲、贯址、形貌,到处张挂。一干人等疏放听候,郑屠家人亲自去做孝。不在话下。

且说鲁达自离了渭州,东逃西奔,急急忙忙,行过了几处州府,正是:“饥不择食,寒不择衣,慌不择路,贫不择妻。”忽入四句,如谣似谚,正是绝妙好词。第四句写成谐笑,千古独绝。鲁达心慌抢路,正不知投那里去的是,一迷地行了半月之上,却走到代州雁门县。入得城来,见这市井闹热,人烟辏集,车马袸驰,一百二十行经商买卖,行货都有,端的整齐,虽然是个县治,胜如州府。鲁提辖正行之间,却见一簇人围住了十字街口看榜。鲁达看见挨满,也钻在人丛里听时,——鲁达却不识字,只听得众人读道:榜文在耳中听出来。“代州雁门县,依奉太原府指挥使司,该准渭州文字,捕捉打死郑屠犯人鲁达,即系经略府提辖。如有人停藏在家宿食,与犯人同罪;若有人捕获前来,或首告到官,支给赏钱一千贯文。……”文未毕,妙绝。

鲁提辖正听到那里,只听得背后一个人大叫道:“张大哥,奇文。○王进自家伪姓张,鲁达他人伪呼张,甚矣张字之熟矣。你如何在这里?”拦腰抱住,扯离了十字路口。不是这个人看见了,横拖倒拽将去,有分教:鲁提辖,剃除头发,削去髭须;倒换过杀人姓名,薅恼杀诸佛罗汉。直教:禅杖打开危险路,戒刀杀尽不平人。毕竟扯住鲁提辖的是甚人,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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