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在感觉源泉问题上的温和的怀疑论思想
在休谟那里，一切观念都起源于印象，确切地说都起源于感觉印象，这是他对知识起源问题即观念和印象关系问题的回答。那么，感觉印象从何而来?他在感觉源泉问题上又是持怎样的观点呢?综观英国经验论的发展，我们看到，一切知识来自感觉经验，这是所有经验论者都承认的“认识论的第一个前提”。但在“认识论的第二个前提”即客观实在是否是人的感觉源泉问题上，他们却有不同的回答。洛克从感觉出发，遵循着客观主义的路线，认为感觉是物体、外部世界的映象，对此作了肯定的回答，走向了唯物主义；贝克莱从感觉出发，遵循着主观主义路线，认为物是感觉的复合或组合，对此作了否定的回答，走向了唯心主义。而休谟则与他们都不同；概括地说，他在论述感觉印象时，强调它们是“由我们所不知的原因开始产生于心中”(26)，在感觉源泉问题上持怀疑论即不可知论的观点。
休谟是根据其一切观念都起源于印象，是印象的摹本的原则，从考察实体观念从何印象得来着手，来论证和构建其怀疑论观点的。他提问道：“实体观念是从感觉印象得来的呢，还是从反省印象得来的呢?”他认为，如果实体观念是从我们的感官传给我们的，那它或是从眼睛传来，或是从耳朵传来，或是被味觉所感知，就只是一种颜色，一种声音或一种滋味；如果实体观念是从反省印象得来，那它也就只是一种情感或一种情绪。但事实是人们都相信所述“两者之中没有一个能够表象实体”(27)。而既然我们找不到与实体观念相应的、作为实体观念起源的印象，所以实体观念就是虚假的，仅起源于人心的虚构。实际上，实体观念只是“一些简单观念的集合体”，并无其他的意义；这些简单观念通过想象被结合起来，我们赋予其一个名称藉以支撑它们，这就是实体。例如，“黄金”实体观念便是黄色、重量、可展性、可熔性等简单观念的集合体。既然如此，我们就不能证明实体是存在的，也不能证明实体是没有的；因而，感觉源泉问题是人类无法解决的。这是休谟关于在感觉源泉问题上的怀疑论观点的一般性说明。
休谟还对感觉源泉问题上的怀疑论观点作过具体的说明，这一说明是根据其人性科学的第一条原则通过对物质实体和精神实体一一加以考察来进行的。首先，他对物质实体、外部世界的存在表示怀疑。这里，所谓物质实体、外部世界乃指独立于我们的意识而存在的客观实在。休谟指出，人们按照“自然的本能”在自己的思想和行动中总喜欢肯定：由感官提供给我们的是一个“外在的宇宙”；它与我们的知觉有“种类差别”，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东西；它不依靠于我们的知觉而存在，即使我们不在场或都消灭了，它仍然会存在。但是休谟反对这个唯物主义的观点。他和贝克莱一样强调能够呈现于心灵的，除了映象或知觉之外，没有别的东西。“我们的感官显然不把它们的印象呈现为某一种各别的、独立的和外在的事物意象；因为它们只给我们传达来一个单纯的知觉，而毫不以任何外在事物提示我们。”(28)在他看来，通过感官我们只能获得颜色、声音等感觉印象，而根本不可能获得与物质实体、外部世界的观念相应的感觉印象，因而也根本不可能形成有关它们存在的观念。我们怎能知道在这些感觉印象之外有物质实体的存在呢?例如，“当我们说‘这个屋’和‘那棵树’时，我们所考究的存在，不是别的，只是心中的一些知觉，只是别的独立而齐一的一些事物在心中所引起的迅速变化的一些摹本或表象”(29)。他甚至这样说过，“我们纵然尽可能把注意转移到我们的身外，把我们的想象推移到天际，或是一直到宇宙的尽处，我们实际上一步也超越不出自我之外，而且我们除了出现在那个狭窄范围以内的那些知觉以外，也不能想象任何一种的存在”(30)。正是基于这种看法，休谟作出结论说，用什么根据可以证明，心灵的各种知觉一定是由与它们不同的外物引起的，是外物的摹本?是凭借经验吗?但是“经验在这里，事实上，理论上，都是完全默不作声的”(31)。因为，“在心灵前面呈现的，除了知觉以外，是根本没有别的东西的，它决不能经验到知觉与对象的联系”；所以，“物体怎样会对心灵发生作用，将自身的映象带到心灵中，这个问题是最无法解释的”(32)。
休谟关于物质实体的考察无疑是继承着贝克莱否定物质客观实在性的观点的。但两者又有不同。贝克莱利用洛克两种性质学说的不彻底性，把外部世界归结为感觉，从根本上取消了感觉源泉的问题；休谟则提出了感觉的外部源泉的问题，并持怀疑论的立场，作出了关于物质实体不可知的结论。如他所说，“你如果把物质的一切可觉察的性质(不论原始的或次等的)都剥夺了，你差不多就把它消灭了，只留下一种不可知，不可解的东西，作为我们的知觉的原因”(33)。
其次，他对精神实体的存在表示怀疑。这里所谓的精神实体是指上帝和自我：上帝是“客观实体”亦即离开自我而独立存在的客观精神；自我是“主观实体”亦即作为人的心灵、灵魂的主观精神。休谟指出，用上帝这个“最高实体”的真实无妄来说明我们感觉的源泉及其真实无妄，这是“很无来由的一个绕弯”。因为，作为全智全善的神明的上帝观念不过是“由于我们反省自己的心理作用，并且毫无止境地继续增加那些善意和智慧的性质”而生起的(34)，是反省印象的产物；既然如此，它怎能成为感觉印象的根源呢?又如果上帝是真实无妄的，是感觉的源泉，那我们的感觉应该是完全无误的，因为上帝是不会骗人的；但事实并非如此。这样，既然上帝是超越感觉经验的东西，它的存在与否也就是悬而未决的了。
休谟还指出，自我也是超越感觉经验的东西。按照他的论证，一切观念都来自感觉印象，若有自我的观念，那就必定要有与之相类似的印象。但是，这样的印象是“难以想象的”。因为，自我、心灵作为实体其特征就在于独立自存、恒定不变、连续存在即具有完全的同一性和单纯性；而实际上“并没有任何恒定不变的印象”。“当我亲切地体会我所谓我自己时，我总是碰到这个或那个特殊的知觉，如冷或热、明或暗、爱或恨、痛苦或快乐等等的知觉”；这些知觉“互相接续而来，从来不全部同时存在”。他认为，通常所谓自我、心灵就“只是那些以不能想象的速度互相接续着、并处于永远流动和运动之中的知觉的集合体，或一束知觉”(35)，就好比一个“舞台”，各种知觉在这个舞台上来回穿过，悠然逝去，混杂于无数种的状态和情况之中。他强调，“在同一时间内，心灵是没有单纯性的，而在不同时间内，它也没有同一性”。我们只是由于想象那些变化着的特殊印象是同一的，才取得了“灵魂、自我实体的概念”，如橡树由幼小的树苗长成高大的树林，仍然是橡树；古老的教堂几经修建、变化，人们还说它是同一座教堂一样。换句话说，我们所归之于心灵的这种“人格的同一性”，乃以记忆和想象为根源，“是一定发生于想象在相似对象上的相似作用”；它只是一种“虚构的同一性”。而没有恒定不变的印象，也就没有关于自我的印象，从而也就没有关于自我的观念。因此，“关于灵魂实体的问题是绝对不可理解的”(36)。
总之，休谟通过对物质实体和精神实体的详尽考察强调，由感官所发生的那些印象，“它们的最终原因是人类理性所完全不能解释的。我们永远不可能确实地断定，那些印象还是直接由对象发生的，还是被心灵的创造能力所产生，还是由我们的造物主那里得来的”(37)。这亦即是休谟的怀疑论。列宁曾说过，“休谟所谓的怀疑论，是指不用物、精神等等的作用来说明感觉，即一方面不用外部世界的作用来说明知觉，另一方面不用神或未知的精神的作用来说明知觉”(38)。此外，我们看到，休谟在谈论这一理论原则时还有过这样的心理描述：“我在什么地方?我是什么样的人?我由什么原因获得我的存在，我将来会返回到什么状态?我应该追求谁的恩惠，惧怕谁的愤怒?四周有什么存在物环绕着我?我对谁有任何影响，或者说，谁对我有任何影响?我被所有这类问题迷惑了，开始想象自己处于最可怜的情况中，四周漆黑一团，我完全被剥夺了每一个肢体和每一种官能的运用能力。”(39)这一描述可说是淋漓尽致地表现了他的怀疑论思想。
休谟的怀疑论是理性的怀疑论。休谟说，“自然使我们与它所有的秘密保持一个很大的距离，它只让我们认识事物的少数表面性质，至于那些为事物的影响完全依靠的力量和原则，它是掩藏起来不让我们看见的”(40)。在他那里，知觉不是联系主观和客观的桥梁，而是割裂两者的屏障；知性的活动，不论在哲学或日常生活的命题中都不留下任何最低的证信程度。所以他的怀疑论也就是不可知论。不可知论的实质就在于它不超出感觉，停留在现象的此岸，不承认感觉的界限之外有任何“确实可靠”的东西。这无疑是反科学的。如列宁所说，“不可知论者是纯粹的‘实证论者’”(41)。不过，不可知论这个名称并非休谟所提，它乃是后来英国著名生物学家赫胥黎(1825～1895)把休谟的怀疑论确切地称作不可知论，才使这个名称通用起来的。赫胥黎本人也是一个不可知论者。
休谟的怀疑论的产生有其理论渊源。康浦·斯密曾称比埃尔·培尔1697年出版的怀疑主义著作《批判的历史辞典》一书是休谟怀疑论的最初来源。休谟还认为，贝克莱不会承认自己是怀疑论者。不过他的经验论的全部论证实际上是纯粹怀疑主义的，“已经成了古今哲学家中怀疑主义的最好的课程，甚至培尔也是不能超过他的”。因为“那些论证都不容有任何答案，而且也不能产生任何确信。它们的惟一作用只是引起那种暂时的惊异、犹疑和纷乱来，这正是怀疑主义的结果”(42)。但是，休谟尽管吸取了贝克莱的怀疑主义因素，毕竟与其有所不同。贝克莱坚持物是感觉的复合，但我们心中所以产生感觉乃由于造物主的特殊意志，那种意志跟着感官的一种运动才刺激起那种感觉来；各种观念也是万能的造物主把它呈现于我们心中的。而在休谟那里，一切都不超出知觉。只有知觉才是真实存在的，知觉是惟一的存在；在知觉以外的一切，无论是物质实体还是精神实体(包括上帝和自我)，都是值得怀疑的、不可知的。这说明，休谟持怀疑论的观点乃是他企图克服贝克莱经验论的不彻底性，把他的经验论推向极端的一种表现。与怀疑论相联系，这也是休谟经验论的特点即彻底性所在。
休谟还声称，他的怀疑论反对“极端的怀疑论”或“最狂妄的怀疑论”即皮浪的怀疑主义。因为后者真正地“怀疑一切”：不只教我们来怀疑我们先前的一切意见和原则，还要我们来怀疑自己的各种官能；不只否定人的全部知识(包括经验知识在内)，还要把外界对象完全“消灭”掉。而承认这种怀疑主义，人类生活的结构就会遭到破坏。他主张把我们的研究“限于最适于人类理解这个狭窄官能的那些题目”(43)，强调我们即使没有关于真实的现实界的知识，也“绝对而必然地决心要生活、谈话、行动，正如日常生活中的其他人们一样”；而不应当“完全断绝了一切科学和哲学”(44)。正是基于这种生活和科学的观点，休谟称自己的怀疑论是“温和的怀疑论”(45)。我们看到，这种怀疑论乃蕴含着不可忽视的唯物主义因素：
(一)休谟在实践中并不完全否认外界物体的存在。他曾说，“如果问，毕竟有无物体?那却是徒然的。那是我们在自己一切推理中所必须假设的一点”(46)。例如，拿我面前的桌子等来说，它们“确实是”分别地存在着；我正在写字，我看到纸存在于我的双手之外，桌子存在于纸之外，书房的四壁存在于桌子之外，我还看到田野在我的书房之外。他也不否认“心灵在发生知觉时，必须要由某处开始”，因而承认感官印象“依靠于自然的和物理的原因”，探讨这个原因就会“进入解剖学和自然哲学中”；甚至就断言，物体的“运动可能是，而且确实是思想和知觉的原因”，“外界对象只是借着它们所引起的那些知觉才被我们认识”。确实，休谟在一定程度上承认了知觉的产生有其外部的物质根源。
(二)休谟在谈论知觉的产生时还提出过它与“身体的组织”有联系：“我们的全部知觉都依靠于我们的器官，依靠于我们的神经和元气的配置。”如他说道，一个物象虽然可以刺激起某种感觉来，但它若未曾同感官接触过，人也就不能得到那种感觉。一个聋哑人因其感官有了缺陷就不能形成颜色和声音的感觉；即使我们有正常的感官，若我们与对象的距离不同或正在患病，我们也会感到物体的形状或颜色有所变化。他还用元气的作用来作解释道，“每当心灵把元气送到观念所寓存的脑中那个区域，这些元气总是刺激起那个观念，如果元气恰好流入适当的大脑痕迹，并找出属于那个观念的那个细胞”(47)。确实，休谟在一定程度上承认了我们的知觉对身体的依赖性，它并不具有任何个别的或独立的存在。赫胥黎就说过休谟“把握到了一个基本的真理：理解心灵活动的关键在于研究这种活动借以发生的那些神经机构中的分子的变化”(48)。
总之，休谟在日常生活和经验科学的范围内认为，“所谓原始印象或感觉印象，就是不经任何先前的知觉，而由身体的组织、精力、或由对象接触外部感官而发生于灵魂中的那些印象”(49)。这是休谟藉以和极端怀疑论相区别的唯物主义观点的主要表现。毕竟他生活在自然科学日益获得发展、深入人心的时代。当然，这种观点与其怀疑论的本质是相矛盾的。休谟自己都意识到了这一点，曾说“我就餐，我玩双六，我谈话，并和我的朋友们谈笑；在经过三、四个钟头的娱乐以后，我再返回来看这一类思辨时，就觉得这些思辨那样冷酷、牵强、可笑，因而发现自己无心再继续进行这类思辨了”(50)。据此，恩格斯曾称休谟的怀疑论在实践上只是一种“暗中接受唯物主义而当众又加以拒绝的羞羞答答的做法”(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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