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始于苍凉也终于苍凉的《徙》

时间:2022-08-14 百科知识 版权反馈
【摘要】:从一定意义上说《徙》是汪曾祺所有作品里写的最一往情深的一篇,最具思想光辉的一篇。谈甓渔、高北溟、高雪,《徙》中写了三代“士”的不遇。中国士的传统已历二千余载,其精神至今不绝如缕,堪称世界文化史上的独特现象。语言是汪曾祺的一种文学信仰,他把语言的作用高举到极致,而其每一篇小说都是对这种观念的生动践行,《徙》当然也不例外。

从一定意义上说《徙》是汪曾祺所有作品里写的最一往情深的一篇,最具思想光辉的一篇。也许是阅读者对他的“抒情诗”“风俗画”“田园牧歌”式作品太过响亮、密集的鼓掌,事实上干预到了汪曾祺的创作抉择,使《徙》一类的小说少得可怜终于没有得到更好的生长。

谈甓渔、高北溟、高雪,《徙》中写了三代“士”的不遇。刘向《说苑》说:“通古今之道,谓之士。”我们观念里的“士”可能要复杂一些。中国士的传统已历二千余载,其精神至今不绝如缕,堪称世界文化史上的独特现象。士有点儿像西方强调的“知识分子”,他们被誉为“社会的良心”,勇于担当,从“公心”出发,是理性、自由、公平等人类基本价值的坚定考察者、维护者,他们的现实处境也标示着所处时代的合理程度,是社会文明的一块晴雨表。

“名士”谈甓渔是个诗人,也是个怪人。他功名不高,名气却很大。中举之后,他屡试不第便再无意仕途,就在江南江北。他教出来的学生,有不少中了进士,谈先生于是身价百倍,高门大族争相延致。他家门楼特别高大,成了当地指明方位的一个坐标。一说“谈家门楼”东边,“谈家门楼”斜对过,人们就立刻明白了。谈甓渔学问很大,可是不识数,不会数钱。每天出门,家里都要把他需用的烟钱、茶钱、酒钱分别装在布口袋里,给他挂在拐杖上,成了名副其实的“杖头钱”。他常常傍花随柳,信步所之,喝得半醉,找不到自己的家。他爱吃螃蟹,可是自己不会剥,得由家里人把蟹肉剥好,又装回蟹壳里,原样摆成一个完整的螃蟹。他一边吃蟹,一边喝酒,一边看书。他没有架子,没大没小,无分贵贱,三教九流,贩夫走卒,都谈得来。他一身“名士”风度,虽精神求索不能完全顺意,但至少还可以活得滋润。

“文士”高北溟家世业儒,祖父、父亲都没有考取功名,靠当塾师、教蒙学以维生计。高北溟为谈先生高足,他的诗文都很可观,十六岁就高高地中了一名秀才。高家的春联不像一般人家是迎祥纳福之语,而是述怀抱、有感慨的词句,全城少见。停科举的头二年,他还能靠笔耕生活。有人求谈先生的文字,碑文墓志,寿序挽联,谈先生都让他代笔。经沈石君提携当教员后,他仍是个洁身自好、爱岗敬业的“文士”。“教员当中也有派别,为了一点小小私利,排挤倾轧,勾心斗角,飞短流长,造谣中伤……高先生对这种派别之争,从不介入。”他还是个“侠士”,不向恶势力低头,敢作敢为;他更是个“义士”,宁可牺牲女儿的幸福,也要攒钱给恩师刻印诗文。可他到底没能逃脱“未徙”的宿命。辛未年亲手贴在板门上的春联“辛夸高岭桂未徙北溟鹏”,在他死后只能在风中摇曳。

“雅士”高雪“读的书是《茵梦湖》,唱的歌是《茶花女》的《饮酒歌》,弹的是肖邦的小夜曲,穿的是流行的衣服。外面的世界给了她太多的想象”。高北溟无力承担高雪上大学的费用,高雪只能考了苏州师范,毕业之后就在本县一小教书,准备复习考大学。接连考了两年没有考取,到第三年七七事变、抗日战争爆发了,她所向往的大学都迁到了四川、云南,日本人占领了江南,本县外出的交通断了,她只能被困在这个小城。高雪有太多的不甘。丈夫汪厚基待她极好,“真是含在口里怕她化了,体贴到不能再体贴。每天下床,都是厚基给她穿袜子,穿鞋。她梳头,厚基在后面捧着镜子。天凉了,天热了,厚基早给她把该换的衣服找出来放着”。然而高雪还是“病了”,西医说得的是忧郁症。病了半年高雪觉得自己不行了,“叫厚基给她穿衣裳,衣裳穿好了,袜子也穿好了,高雪微微皱了皱眉,说左边的袜跟没有拉平。厚基给她把袜跟拉平了,她用非常温柔的眼光看着厚基,说:‘厚基,你真好!’随即闭了眼睛。”高雪飞翔的梦彻底搁浅了。芬伯格在他的《可选择的现代化》里说:“独立的个人不再仅仅是鲁莽的,而且对他人构成了威胁。”高雪早来的梦倒在了小城逻辑和落后时代的阻击之下,她同时也给亲人们带来了伤害。

三代“士”的遭遇令人唏嘘。第一代的谈甓渔累考不进,却不失为地方贤达,过着一种物质和精神都相对优渥的生活,只是他的学问后继无人;第二代的高北溟在最有雄心、最有才华的年纪遇到“停了科举”的当头棒喝,任教后常受排挤难以施展,他“刻印谈老师诗文”“为高雪谋个好的前途”这两桩夙愿都没能实现;第三代的高雪学业道断,才貌超群的她生就了翅膀,却没有机会高飞,最后竟困守小城抑郁而死,抱恨终生。更使人扼腕的是,我们分明感到了他们的人生际遇逐代下降、走向凄冷的趋势。

直观地看,《徙》中“诗”与“美”似乎处处可见,但小说的真意却是要走向“非诗”,显示那些“美”的一一消亡。语言是汪曾祺的一种文学信仰,他把语言的作用高举到极致,而其每一篇小说都是对这种观念的生动践行,《徙》当然也不例外。《徙》的开头即可见大家手段,它似涟漪让人渐自望到圆心:

很多歌消失了。

许多歌的词、曲的作者没有人知道。

有些歌只有极少数的人唱,别人都不知道。比如一些学校的校歌。

作品里还有许多对古诗文的化用,除那首古色古香的校歌,别处的优雅描述也所在多有。如写高家新居的“天井里花木扶疏,苔痕上阶,草色入帘,很是幽静”,刘禹锡《陋室铭》有“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语;状谈府败落的“几乎变成一片瓦砾,旧池乔木,荡然无存……过路人走过,都有不胜今昔之感,觉得沧海桑田,人生如梦”,姜夔《扬州慢》有“四顾萧条”“感慨今昔”“废池乔木”语。汪曾祺的现代修辞功力也同样出色:“玻璃一样脆亮的童声高唱着。瓦片和树叶都在唱”,这一句在小说中总共出现过3次,饱含着作家的无边追怀;“在歌声中想起那些校园里的蔷薇花,冬青树,擦了无数次的教室的玻璃,上课下课的钟声,和球场上像烟火一样升到空中的一阵一阵的明亮的欢笑”,这里寄寓着作家的一腔深情。这些诗化语言典雅、华美、洗练、丰赡,为小说增添了无限的韵味。

高雪是美的化身,作家用中国最传统、最有效的表现手法来精雕她的姣好:

高雪小时候没有显出怎么好看,没有想到,女大十八变,两三年工夫,变成了一个美人。每年暑假回家,一身白。白旗袍(在学校只能穿制服:白上衣,黑短裙),漂白细草帽,白纱手套,白丁字平跟皮鞋。丰姿楚楚,行步婀娜,态度安静,顾盼有光。不论在火车站月台上,轮船甲板上,男人女人都朝她看。男人看了她,敞开法兰绒西服上衣的扣,露出新买的时式领带,频频回首,自作多情。女的看了她,从手提包里取出小圆镜照照自己。各依年貌,生出不同的轻轻感触。

可以说汪曾祺写高雪的文字越用力,情景就越悲壮,他的内心也越沉痛。因为作家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听任美得令人惊奇的高雪迅即从他的视线隐去,走向毁灭。连同小说中那些让人过目难忘的高北溟对老师的敬爱、沈石君对高北溟的欣赏、汪厚基待高雪的真诚等美好人情,最终只能给丢下一个背影,作家也一样无力挽留只余一声叹息。追忆的常是一个已经消逝或正在消逝的时代,而其中惯见的正是一种巨大的悲悯。

汪曾祺的作品善于写故人往事,汪曾祺早年的曲折经历,后来在动乱中的沉浮,师友遭际的阴影,对中国传统人文理念捍卫的自觉,加之他接受过西方悲剧观的洗礼,这些完全可以为他书写《徙》这样的悲剧作品做好准备。写满了人文关怀的《徙》始于苍凉也终于苍凉:“高先生已经死了几年了……墓草萋萋,落照昏黄,歌声犹在,斯人邈矣。”作品凄美大于淡泊,愤懑大于平和,压抑大于解脱,讽世大于超然。小说有着显在的启蒙主义特质,这正是汪曾祺对五四精神的可贵坚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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