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新古典主义“接纳”的凯恩斯主义

以上粗略地勾画了现代正统经济学教科书中所阐述的凯恩斯主义理论的基本内容。我们不能说这些理论内容与凯恩斯主义无关；无论是一些基本理论命题还是某些特殊假定，都或者是凯恩斯最先提出的，或者是他所强调了的——它们的确构成了凯恩斯主义理论的基本内容。

但是，仔细研究一下这一理论结构，我们马上可以发现，首先，这些内容本身在被赋予某种特定含义的情况下，是完全可以被新古典主义所接受、所容纳的，不仅其基本理论结构本身可以成为一般均衡理论体系的宏观翻版，而且某些特殊假定也是可以被新古典理论家所接受的。庇古在1933年发表的《失业理论》，就认为失业的原因在于不能削减工资（“工资刚性”），并指出了政府可以用提高税收、扩大公共建设的办法来扩大投资需求，减少失业。“灵活偏好陷阱”和“价格粘性”，实际也可被视为另外两个市场上的价格的灵活变动受到某种限制的情况。莱琼霍夫德1968年在其著名的《凯恩斯主义经济学与凯恩斯的经济学》中，指出凯恩斯的特殊假定的根本意义在于指出了所有市场上的价格调整缓慢，从而导致在此过程中出现“相对价格不正确”和由此造成的失业。他据此开创了现代非均衡分析。但严格地说，这其实是在新古典主义的一般均衡理论体系中引入了价格体系刚性这一新的确定的限制条件。这当然可以视为新的理论要素，但它却是新古典主义理论所可以容纳的要素。以前它不过是仅建立在其他种种假定的限制条件下的理论；现在新加进一个限制条件，当然能产生出新的理论结论，但并不改变其理论体系的基本原理和分析方法。莱琼霍夫德把“失业均衡”归结为“相对价格不正确”的非均衡，这个命题本身就是典型的新古典主义结论。

其次，我们可以看到，在上述IS-LM结构中，凯恩斯的理论不再是一般理论，而仅仅成为一般均衡体系的一个特例——失业均衡是由于加进了某些特殊假定而产生的特殊情况，比如灵活偏好陷阱不过是LM曲线上具有特殊性质的某一阶段上发生的情况，投资对利率反应迟钝，也只表现为IS曲线上一段弹性较小的部分。或者用帕廷金的话来说，凯恩斯的失业不过是“在某些社会地感受到的时期内”，市场均衡力量太弱而导致的特殊情况（Patinkin，1965：343），在这里真正一般的是均衡体系本身，而不是“凯恩斯特例”或“古典特例”等等。

正因如此，凯恩斯的理论贡献，便往往不是被看成提出了在根本上新颖的理论命题和理论体系，而只是被认为由于他使用了新的宏观分析方法，引入了一些新的前提假定，从而得出了新的理论结论。当代最著名的经济理论史学家、英国的M.布劳格曾经指出：凯恩斯主义理论的“新颖之处不一定就是那些表面的东西，如消费函数、乘数和货币的投机需求等概念。凯恩斯主义经济学的令人震动的新鲜特征在于：首先，一贯地保持对总量的分析和把经济划分为四个相互联系的市场，即产品、劳动、货币和债券四个市场（请注意，后来出现的任何新古典宏观均衡模型都是如此——引者注）；第二，集中于短期分析，而把前人主要集中分析的长期问题，仅仅限于长期停滞可能性的范围；第三，将经济条件变化引起的调整的重心，从价格转向总产出水平”（Backhouse，1985：677）。尽管这些特点也能导致整个经济的均衡包含着“失业均衡”，并打破了传统经济学理论认为“竞争的力量能使经济趋向稳恒的充分就业”，但这些特点和失业均衡特例的出现对于新古典主义的一般均衡理论体系来说只是有益而无害的，从它们当中也看不到凯恩斯自己声称的与新古典主义理论体系的对立。

对于上述理论结构的新古典主义色彩，后凯恩斯主义者（新剑桥学派）进行了尖锐的批判。这种批判中包含着许多正确的因素和深刻的分析（本书后面的分析有些就将利用这些正确的因素）。但是，在这种批判中，他们似乎又走向了另一极端：当他们强调某些凯恩斯主义特殊命题的时候，上述的一切又似乎与凯恩斯主义完全不相干，就连扩大政府支出以减少失业也似乎不是凯恩斯的主张（Robinson，1972）。

看来，真正的问题不在于凯恩斯说了些什么，或者他的真正意思是什么，而在于由他说过的东西所构成的理论体系中，是贯穿着还是被抽走了凯恩斯主义的“灵魂”，也就是是否体现着凯恩斯和凯恩斯主义者们提出的真正有别于新古典主义的独特理论和思想；或者说，这个理论体系究竟是被赋予了凯恩斯主义的“灵魂”，还是被赋予了新古典主义的“灵魂”。这倒有些像萨缪尔森在他的大众经济学教科书所举的那个例子：一幅图画，内容就是那些，但看你怎么读它，从一个角度看去，图中是许多鸟，从另一个角度看去，又全是羚羊（Samuelson，1976：17）。因此，需要研究的是，凯恩斯主义的真正独特的东西究竟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