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导演影像中的京城

在香港和内地合拍的电影中，现代故事发生地最多的是香港。这说明两地合拍片，占主导地位的还是以香港电影人为主，因为这些影片表现的大多还是他们熟悉的故事和空间，自然也因为那片特区土壤存在内地不可能有的构造故事的自由度。合拍片中故事时空出现数量第二的便是北京。^[3]这一定程度说明北京除了作为全球重要都市的吸附力外，也说明了它是中国电影的生产重镇。

《女人不坏》剧照

虽然北京古城已在几番建设大潮中被涤荡得所剩无几，但在众多角落充斥现代时尚气质之余，古城的古韵还留存在它的肌体中，于是现代和古朴都镶嵌在香港导演的影像阵列中，香港导演利用这些景观为主人公营造可供传递时代信号、情感氛围的城市空间，或是时尚都市，或是寻常市井，从这些景观中可以感知出都市的历史记忆和人物的内心世界，乃至创作者的文化心理，而在这些景观中，酒吧、央视新楼、建外SOHO、车流、四合院/胡同成为香港导演影片中较为常见的景观空间，这些景观符号或仅为地标呈现，或巧妙地融于叙事，或与当地的文化合拍，或呈现出一定的文化位移。

(一)酒吧

酒吧是现代都市时尚场所的典型代表，灯红酒绿、激光炫目、歌乐震天，各色人物熙来攘往。《女人不坏》(2008，徐克)、《不再让你孤单》(2011，刘伟强)、《春娇与志明》(2012，彭浩翔)、《醉后一夜》(2012，曾国祥、尹志文)几部影片中，酒吧成为影片中不可或缺的故事场景，尤其是《醉后一夜》，男女主人公的故事勾连几乎全是以酒吧转场实现的，酒吧作为一个都市的时尚文化符号，在此片中用到了极致。沈伟(余文乐饰)和桐欣(张静初饰)因为一场宿醉而相拥同眠，醒来后却不知所以，于是一场真相的找寻便在三里屯的几家酒吧渐次展开，导演甚至用了俯瞰的实景地图来标明酒吧场所的空间转换。在对真相的找寻中，两人也对真实的自我进行了一次找寻，并在最后有了爱的相拥。

酒吧是时尚休闲与娱乐的场所，消闲会友的各种可能性让故事的推进有了很多的可能。香港影人时常把故事的发生地设置在酒吧，一是因为在所涉北京的电影故事中，大多都是年轻人的故事，在酒吧徜徉是年轻人较为时尚的休闲方式，品酒交友，其乐融融。二是因为香港作为国际都市，酒吧或许是和北京最为合拍的城市空间文化，于是香港导演在表现当下北京青年人的故事时，酒吧自然进入取景范围，成为故事主人公发生故事的起源地。《春娇与志明》中志明和内地空姐优优的第一次幽会也是从酒吧“床吧”开始;《醉后一夜》中沈伟和桐欣因为在酒吧饮酒过量而发生了人生的交集;《不再让你孤单》中的佩如(舒淇饰)和方镇东(刘烨饰)也是因为在一个类似酒吧的KTV酒醉而有了第一次邂逅。巧合的是，以上三个故事都是香港人和内地人在北京从偶遇到相知相恋。虽然现在什刹海的酒吧街比较有名，但是港人的电影还是比较集中在三里屯的酒吧，三里屯的酒吧历史比较久远，空间更宽阔适合拍摄，另一个原因可能港人对那儿更熟。后两部影片故事的发生地甚至已经从酒吧拓展到三里屯周边了。

(二)央视新楼

现代都市外在的景观，直接映入眼帘的一般是高耸入云的摩天大楼和川流不息的车海。北京的高楼不多，最高的自然是国贸三期，但在这些影片中，它的出镜率并不是最高的，排在前两位的是央视新楼和建外SOHO。国贸三期或许因为太高、离三环路较远，单独作为构图主体难以达到赏心悦目的画面，取全景须有广阔的视野但冲击力又难以达到，而后两者因为就在东三环边上，方便取景构图，容易达成理想的画面。

央视新楼，俗称“大裤衩”，在北京一直成为大家调侃的谈资，一是因为有不雅的暗示，其次便是耗资不菲，然后便是因为2009年元宵节一场大火，所以一直遭内地人诟病，甚至因此未能出现在那年“北京当代十大建筑”候选名单的新闻报道中，^[4]所以于内地人而言，央视新楼有很多的负面观感，相对来讲内地导演的电影较少会很醒目地呈现它。但是央视新楼因其新颖独特的悬臂钢架构，在建筑技术方面高难精尖，造型极富现代色彩，早在2007年便获美国《时代》杂志评为“世界十大建筑”之一，^[5]更是获评为世界高层建筑学会“2013年度高层建筑奖”，被该会总裁称为:央视新址主楼不仅是一座高楼，它还改变了整个建筑类型学的理念，很好地诠释了创新。^[6]或许香港影人与内地文化的一定疏离，他们对央视新楼的评价更趋于客观，更实事求是，审美态度也更与国际接轨，因而他们经常把央视新楼作为北京的代表符号呈现在他们的电影中，《全城热恋》(2010，陈国辉、夏永康)、《不再让你孤单》、《春娇与志明》、《嫁个100分男人》(2012，王晶)，这几部影片都或多或少用了央视新楼以在影片中营造故事发生的都市空间。在《春娇与志明》中，彭浩翔连续用了几个央视新楼的快切来交代故事时空已经从香港转到了北京，而这几个快切之后接的竟然是一个天安门镜头，还是由西向东，明显有违时空逻辑，这说明导演对央视新楼这一地标性建筑的认可，已经和天安门一样可以代表北京了。而在《不再让你孤单》里，佩如在北京的居室虽然更换两次，虽然拍的都是内景，但刘伟强两次透过窗户，用央视新楼作为背景，而且用离此楼的远近来暗示她在北京奋斗的每况愈下。香港导演爱用央视新楼作为一个城市的符号，除了它的造型独特现代外，它与周边环境的协调成景是很重要的一个原因，从许多角度拍过去，它的前景都是三环路，又没有其他建筑干扰，线条简单，构图大气。于是它成了港人交代北京城市背景的最爱。

(三)建外SOHO

相对于央视新楼，建外SOHO成了港人和内地人都爱用的一处城市景观。建外SOHO被称为“时尚的生活橱窗”，由一群通体透明的建筑群组成，空间布局和建筑风格前卫时尚，简洁明朗，极富现代气息。它打破了北京四合院的封闭概念，让社区对外开放，并且让居家和办公融于一体，适合网络时代的居住及办公概念，极受欢迎。它地处CBD核心区，也像央视新楼一样就在东三环边上，方便取景，再加上外表整体的现代气派，被很多电影人用来表述现代的北京气质。在北京的各类宣传片中，这处景观是必不可少的部分，各个角度，乃至空中取景，它的现代气质都让人过目不忘。

在北京，虽然旧城拆得不少，却没有像上海的浦东那样，一个镜头里呈现的都是现代化的摩天大楼，北京大部分镜头扫过去都躲不掉参差不齐的毫无特色的旧楼房，而且还是成片出现。能够在一个构图中饱满地呈现现代北京的生活空间(居住与办公)，且能够在汽车的运动中取景的，非建外SOHO莫属了。拍建外SOHO，色彩干净，天际线也干净。在这批香港导演的电影中，《女人不坏》、《隐婚男女》(2011，叶念琛)、《春娇与志明》、《嫁个100分男人》都有建外SOHO楼群的景观呈现。在这些影片中，建外SOHO很多时候只是闪现而已，但寥寥几个景观镜头便交代了北京作为一个现代都市的地域意涵。在这个竞争激烈的现代都市，年轻人在为工作拼搏，为爱情奋斗。因为现代城市景观的意象呈现，都市的时空与主人公的情感空间更加交融一体。

(四)车流

在大都市里，除了高楼之外，就是车流能直观地反映一座城市的现代发展的程度了。《女人不坏》《隐婚男女》《春娇与志明》《嫁个100分男人》《亲家过年》(2012，叶伟民)都有镜头呈现的车流。车流在影片中一般有两种用法，一是渲染都市的现代程度，一是参与剧情叙事。如《嫁个100分男人》里，郑中基扮演的阔少，以为凶手也在车流中追杀自己，进而神经兮兮，极尽夸张搞笑。

20世纪90年代，中国的汽车拥有量开始攀升，随着国民经济的发展，寻常百姓拥有汽车已是寻常事，于是道路上的车流日渐增多，终于在21世纪初成功让中国许多大城市的街道甚至高速路成了免费停车场。在20世纪90年代初，记得曾经看到过亚洲四小虎之一的泰国城市交通大堵塞的新闻照片，不想很快就轮到我们来享受这种堵车之痛，而且程度更为厉害。这是一个国家一个城市经济快速发展、居民生活水平提高而市政缺乏远期规划后的必然结果，反映在影片中也实属必然。车流因而成为内地与香港影人都爱使用的都市景观符号，基本上没有地域的区隔。内地导演张杨甚至以车与人物的关系为主轴拍摄了《无人驾驶》，表现京城几类人的情感纠葛。在美籍华人陈奕利执导的《爱出色》中，姚晨也在北京的汽车堵塞中弃车狂奔去追逐迷失的情感。在徐克导演的《女人不坏》中，桂纶镁扮演的铁菱与梦中情人X的交集也是在一场堵车中开始了故事的深度推进，铁菱还以为是在跟内心中虚拟的X说话，骑着摩托，载着心上人，穿行在堵塞的车流中，一静一动，尽现年轻人的潇洒浪漫。

因而在外部空间中，街上的车流成为导演表现城市空间的主要符号之一，这一城市符号给了电影人叙事的一个流动的景观文化，既能给影片提供一个流动的影像，也能给故事提供一个开阔的空间的叙事动力。而对于一个成长在国际都市的香港影人来说，车流原是他们城市影像符号中不可或缺的部分。

(五)四合院/胡同

《不再让你孤单》剧照

作为北京的文化表征之一，四合院/胡同，本是这座城市的一张历史名片。只可惜，大部分四合院在早些年间已经成了杂合院，如今也拆得所剩无几。但院落之间的胡同游依然成为很多外来游客的必游项目之一，穿行胡同仿佛能让这些游客在历史的空间中触摸这座城市的精华与灵魂。所以内地很多导演都把胡同、四合院作为场景的重要影像承载，比如《阳光灿烂的日子》《洗澡》《十七岁的单车》《我们俩》，等等。即便第一次和内地合拍的钮承泽也把四合院作为勾连小叶(赵薇饰)和马克(赵又廷饰)的关键场景。其实相对前面几组城市景观来讲，四合院在港人的电影中出现得相对较少。本是最具代表性的场景在港人的电影中反而不常见，比如在《逆战》(2012，林超贤)中，只有几个外景交代这个故事跟北京勾连，以满足合拍片的需求，但剧组都没有选用四合院或胡同，而是在西直门的凯德大厦一甩而过之后，便进入到一个红砖矮楼群，然后进入了主人公的别墅里，此后便没有再出现大的北京外景，更别提四合院。

在这些香港导演的合拍片中，出现胡同和四合院的有《跟我的前妻谈恋爱》(2010，李公乐)、《全球热恋》(2011，陈国辉、夏永康)、《不再让你孤单》、《亲家过年》。《全球热恋》在交代黄牡丹(杨颖饰)的出场后，接下来便是一个从胡同摇向骑在墙上的闻风的镜头，钟楼正处于背景，闻风正在怨愤地抛洒自己的手稿，飘洒的手稿述说着他的颓废与悲伤。《亲家过年》里则有四合院里一家人过年的祥和镜头。在《跟我的前妻谈恋爱》中，虽然影片几乎看不到什么北京的地标性建筑，但是四合院和胡同还是少不了，身着婚纱的晓红(袁泉饰)和一袭白西装的马勇(陈坤饰)在升格摄影的镜头中手牵着手欢笑着走出了四合院的大门，钻进了停在胡同里粘满鲜花的婚车。镜头虽短，但是浓郁的北京风情跃然银幕，为这次婚礼增添古朴的浪漫。刘伟强的《不再让你孤单》算是把镜头比较深刻地进入了北京的内在肌理中，四合院作为方镇东的家，成为影片叙事推进的重要支点——方镇东为了支持佩如开店而把四合院卖了。

四合院在港人影片中的设置，自然是为了重现这座古城的历史气息和独特的人文景观，以让影片营造的都市气质符合主人公发生故事的空间氛围。但四合院在北京已经是稀缺物了，常人很难生活在像样的四合院里，港人讲述地道北京的故事本来就少，因而四合院在银幕中的呈现自然就很少。

(六)霾下的都城

在港人导演的电影中，除了央视新楼、建外SOHO、四合院/胡同作为北京的代表性符号之外，雾霾也是这批电影中常见的景观符号。这是这座城市的时代之殇。本来北京20世纪头疼的是沙尘暴，但经过2008年奥运前的治理已经大为改观。不想，第二个环境灾难——雾霭这几年甚嚣尘上，终于成为飞速发展的中国的城市代表景观。只要阴天降临，随之而来的便是雾霾，然后翘首期盼西伯利亚的寒流成了都城人民发自肺腑的希望。因而北京有了一个新的名号——霾都。在《不再让你孤单》《春娇与志明》《醉后一夜》《全城热恋》中都有雾霾下的北京城，只要一摄取带天际线的远景，雾霾便无处可避，灰蒙天空下的央视新楼、国贸三期成了这些影片中的京城代表性景观，不同的只是雾霾的厚薄程度不一而已。

其实不仅港人电影中北京的天空灰蒙一片，内地导演的电影也是无法抹去这个浓厚色彩的当下景观。2013年笔者为金鸡奖选片看了一百多部剧情片，但凡影片故事发生在北京，几乎没有从中看到首都之上碧蓝的晴空，这想来似乎有些可怕。当然，北京也不是没有蓝天，但在商业拍片的环境下，剧组不可能停下来等着雾霾散去拍摄朵朵白云天上飘。雾霾的景观符号已经顽固地嵌入到当下表现北京故事的影片中了。因此港人的电影只是被迫“与有荣焉”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