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题的缘起

二、问题的缘起

田野研究“参与观察”法之父马林诺夫斯基在传世名作《西太平洋的航海者》（Malinowski，1922）一书中，记述了日后成为经济人类学经典案例的库拉交易活动。马林诺夫斯基对库拉交易圈这一将数个岛屿紧密相连的复杂网络，进行了生动的描述和精彩的分析。在库拉交易圈中，来自不同岛屿上的男子交换包括食品和当地人极为珍视的贝壳和臂饰，从而建立起有别于商品经济社会中以市场机制为特征的人际纽带。半个多世纪之后，人类学者怀娜（Weiner）重返马林诺夫斯基当年进行田野研究的特布里安群岛，对岛上妇女的活动和交易模式进行田野考察，并写成《女人有价，男人有名》（Weiner，1976）一书。在此书中，怀娜勾勒出被马林诺夫斯基完全忽略了的由女性主导的一个生产、交换和社会网络的地方文化景观。根据马林诺夫斯基的田野记述，岛上的男子交换贝壳、番薯和生猪。而怀娜却发现，岛上的经济活动还应加入妇女交换芭蕉叶和制作精致的草裙，才能真正还原实地生活图景。

尽管在马林诺夫斯基留下的照片和笔记中，有足够的证据表明，在他的田野研究期间妇女们就有交换被她们视为财富的芭蕉叶的习俗，可在他正式发表的论著中，却找不到任何记录。直至近半个世纪之后，怀娜才重新“发现”了这一妇女经济活动传统。现在看来，马林诺夫斯基之所以对妇女间如此活跃的交易活动竟然熟视无睹或者说视而不见，主要是出于下列缘由：首先是马林诺夫斯基显然认为芭蕉叶不具备消费物品的一般特征，因为在他眼里，只有能够满足人的生物生存需求的活动才是“经济性”的（而芭蕉叶子又不能当饭吃）；其次是马林诺夫斯基压根就没有把妇女看作经济活动中不可或缺的角色。

包括马林诺夫斯基在内的早期人类学和社会学田野研究者的“重男轻女”现象，为后来者发现并得到逐步纠正。这也使得应用人类学家在从事协助发展中国家妇女脱贫致富方面，具有独特的学科视角和历史洞见。自20世纪70年代以来，在世界银行等国际组织崭露头角的发展人类学家发现：在各类经济发展项目的实施过程中，都不同程度地存在向男性倾斜（male bias）这一致命弱点（Boserup，1970；Tinker，1976）。在进行项目效益评估时，他们注意到以男性为目标受惠人群的做法，使得项目在实施过程中，与女性人群几乎擦肩而过，使她们失去了学习种植经济作物和掌握其他农业新技术的宝贵机遇。这一被发展人类学家认定为“发展过程中的男性偏见”倾向，进一步加重了原已存在的男女不平等现象。在项目实施地男性居民获得新的收入来源之时，妇女在当地经济活动中的传统角色却被不断削弱。

国际组织早先派遣的那些发展专家通常是以男性经济学家和工程技术人员为主。在他们的想象中，从事农业活动的劳动者，理所应当地以男性为主，女性为辅。因而这些专家以闭门造车的方法为妇女量身定做的发展项目，也就以家庭和邻里为主要着眼点。例如，以妇女为援助对象的项目设计，常常局限于诸如婴儿喂养模式、育儿和计划生育等老生常谈的议题。在发展实践中，这些过于强调符合女性生理和心理特性及迎合其家庭角色的做法，其实强化了在许多发展中国家普遍存在的“妇女家务化”趋势（Rogers，1979）。这一可称之为“发展中的男性偏见”，不但将妇女这一生力军排除在外，而且也使得发展项目的失败率大大增加。

如何在实践中摆脱这一男性中心主义倾向？最好的办法就是忠实记录妇女对农业生产所做的实实在在的贡献。波色洛普（Boserup）在1970年出版的《经济发展中的女性角色》一书中指出，在包括撒哈拉以南的非洲各国、加勒比海地区和东南亚部分地区，妇女是主要的田间生产者和农业劳力（Boserup，1970）。而且，农业模式越复杂，田间劳动时间就会延长，妇女所作的贡献也就越大。当男性劳力外出打工之后，女性便完全成为农业生产的主力军。在我国的一些民工流出地，妇女既要下地干活，又要承担家务，成了名副其实的多面手。

值得注意的是，即便是身为女性的发展人类学家在田野实践中也难免会带有“男性偏见”。在20世纪70年代，当人类学者斯普林（Anita Spring）在赞比亚进行田野研究时，她将注意力都集中在了与妇女和儿童有关的土著医疗法方面。由于医学人类学是她的学术专长，她对当地的农业活动不太感兴趣。在斯普林做了将近一年的田野工作之后，地方上的妇女代表却对她说她其实还不懂得做一名女人的意义。斯普林在吃惊之余，终于发现自己竟然忽视了当地的一个如此明显的社会事实：做女人就是做农民（Spring，1995）。与众多关心妇女与发展的有识之士一样，斯普林认识到国际组织专家大大低估了妇女对于农业生产的重要性。像她这样的发展人类学家，在国际组织中正从幕后走到台前，负责从项目设计到项目实施和评估所有环节的工作，开始扮演能真正影响决策的重要角色。从20世纪80年代起，斯普林在非洲马拉维担任一个名为“农业发展中的妇女”的发展项目的设计和负责人。她的项目得到了美国国际发展署（USAID）妇女问题办公室的资助。这一项目并不将焦点集中在妇女身上，而是以男性和女性农业生产者为共同的研究对象，并考察发展专家是如何对待性别问题的。斯普林的项目并不以收集数据为唯一目的。她想方设法，将成功的培训技巧传达给其他地区的发展专家。斯普林认为任何发展项目成功的关键不在于设计本身，而在于受助国国民（尤其是女性人群）有无强烈的兴趣和意愿改变现状（Spring，199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