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诺命题”及其破解

一、“斯诺命题”及其破解

C.P.斯诺是一位英国学者，他在20世纪50年代末60年代初发表了一系列有影响的文章，这些文章提出了“两种文化”的问题。他当时所谓的“两种文化”，一是“科学文化”，一是“文学文化”。这里讲的“科学”和“文学”，实际上就是我们讲的自然科学和人文社会科学。他认为，这“两种文化”是难以融合的。正是由于“两种文化”不能融合、不能结合，造成了英国经济社会发展中一系列困境及困惑问题的出现。

国内学者对“斯诺命题”的介绍，主要见《中华读书报》2002年2月发表的两位学者的对话——《“冷战”坚冰何时打破？——关于“斯诺命题”的对话》。这应该是国内学者对“斯诺命题”比较集中的介绍。但是，作者在对“斯诺命题”进行评价时，对“斯诺命题”的消极意义看得比较多，对它的积极意义基本没有涉及。

那么，什么是“斯诺命题”呢？根据斯诺的理解，所谓的“斯诺命题”指的是，科学家与人文学者在教育背景、学科训练、研究对象以及所使用的方法和工具等方面的差异，使他们在文化的基本理念和价值判断方面经常处于互相对立的位置，不仅一直相互鄙视，甚至还不屑于尝试理解对方的立场。在1959—1963年间，斯诺针对当时英国以及国际上科学研究的现状，认为不仅在英国，在当时的美国和其他国家也都存在这种现象；而且从工业革命以后，一直到20世纪50年代末60年代初，西方国家的自然科学、人文社会科学的状况也都是这样的。“斯诺命题”由此而产生。

“斯诺命题”的提出，与那一时代的社会背景有关。20世纪50年代末60年代初，西方国家即将走完战后经济发展的所谓“黄金时期”，社会各种矛盾逐渐显现，一系列重大的综合性的社会问题需要解决。这些重大的社会问题，不仅涉及人文社会科学，而且也涉及自然科学，更多的还涉及人文社会科学与自然科学的结合问题。斯诺认为，他有较齐全的解决这些难题的背景，他是公务员，也是小说家和自然科学研究者。他认为，他有可能调停，还可能解决现存的“科学文化”和“文学文化”的分裂和差异。他写了一系列有关“两种文化”的文章。因此，所谓的“斯诺命题”，就是我们讲的自然科学和人文社会科学之间的裂缝和差异的问题。斯诺在对“两种文化”的研究中，有一篇题为《两种文化与科技革命》的文章，是这一系列文章中写得最早的一篇，对“斯诺命题”的核心观点作了集中阐述。^[2]

在斯诺看来，“两种文化”之所以分裂，原因主要在于两个方面：一是高等学校对专业化教育的盲目追求。他回顾了英国和欧洲高等教育历史，认为两种文化的分裂就在于高等教育的专业化教育。这种专业化教育，使得青年大学生在学习时期面对的就是“两种文化”分离的现实，接受的就是“两种文化”分离的教育。二是社会形态定型造成的，即社会形态对这种分裂的默认，不仅默认这种分裂，还在制度规制、运行机制等方面推进了这种对立。也就是讲，社会对自然科学和对人文社会科学的评价是不一致的，按我们的说法就是，重视自然科学，轻视人文社会科学。斯诺在文章中举了一个非常重要的例子，很长时期以来，剑桥大学以能否通过数学博士学位的考试，来决定一个人在社会中的学术地位。当时的学术界有一种风气，获得数学博士学位才是一位真正的学者。当然，斯诺对这种现象作了批评。

斯诺还对“两种文化”分裂长期存在的原因作了分析。他认为，“两种文化”分裂长期存在的原因主要在于四个方面：一是社会历史的渊源；二是学者个人的经历和个人禀赋的不同；三是知识分子之间不同的精神生活，就是寻求知识的不同工作方法、思维方法；四是工业革命以来，特别是科技革命对知识分子的影响。

斯诺着重分析了最后一个方面的原因，即工业革命以来的影响，特别是科学革命对知识分子的影响。他所认为的工业革命，就是我们讲的第一次工业革命。斯诺把工业革命和科技革命，也就是我们讲的技术革命和科技革命的内涵作了分离。我认为，斯诺作的分离是对的。这里讲的工业革命，主要是技术革命。第一次工业革命的参与者并没有许多科学家，而是很多实践家，他们从技术上解决了一系列工艺过程的问题，比如像蒸汽机的使用，等等。这里涉及的不是科学家的成就，而是实践家的成就，至多是应用技术的成就。

斯诺认为，18世纪中叶的工业革命带来了三个结果：第一个结果就是传统文化，主要是人文学科这种文化已经落后于技术发展的成就，而当时很多人文学者对工业革命的成就是不屑一顾的。他们脱离工业革命的实践，自顾自地继续从事传统的人文研究。第二个结果是工业革命推动的并不是所有的自然科学，而只是自然科学中的应用科学。第三个结果是纯粹科学，就是我们讲的基础学科，对工业革命的反应是冷淡的。工业革命的参与者，基本上都是没有什么社会地位的实践者，他们通过工业的技术革命，来寻求自己发展的机遇。而从事人文学科纯学术研究的，都是当时上流社会的精英，他们已经有相当的社会生活的保障，所以能从事纯粹的人文社会科学和纯粹的自然科学，而对当时方兴未艾的工业革命抱着冷淡的态度。特别是学院，丝毫不关心工业革命，使得工业的技术革命离开了学院，而在社会上得到了长足的发展。

斯诺认为，发生于18世纪中叶到19世纪初的工业革命，并没有很好地推动科学的发展。但随之发生了第二次科学革命，也就是19世纪中后期，特别是19世纪70年代后开始的科学技术革命，把真正的科学运用于工业，作为标志的就是化学工业和技术工业的出现。这是第二次工业革命的重要基础，一是化学的革命，引起了炼钢业革命性的变革；另一个是电的应用，如电磁学的发展带动了电的应用，正是化学工业和电的发展，使第二次工业革命成为真正意义上的科技革命，才把科学真正地应用于工业。即使在这种情况下，纯粹的科学家大多对工程技术和应用科学一样一窍不通，把应用科学研究者视为二等头脑的职业。斯诺认为，从工业革命到科技革命，整个英国社会流行的就是这样一种思潮：重视纯科学研究，轻视应用科学研究。在斯诺看来，在第一次工业革命和第二次工业革命中，人文社会科学游离于工业革命的主流。

造成这种两重分裂的原因，斯诺认为，首先是自然科学与人文社会科学分裂，因为自然科学依附于工业革命和科学革命的发展。其次是自然科学中应用科学与纯科学开始分离，应用科学依附于工业革命和科学革命，而纯科学游离于科学革命。我们现在讲学科的结合，我想也是这样，人文社会科学整个脱离工业革命和科学革命，人文社会科学中有一部分应用学科慢慢地靠近和依附科学和工业革命，而人文社会科学中纯粹的基础学科，可能与工业革命和科学革命离得更远些，大概类似于自然科学的一种状况。所以纯粹科学家和应用科学家尽管被纳入统一的科学文化，但他们之间的鸿沟是很大的。斯诺认为，在20世纪初，也就是第二次工业革命以后，科学文化发生着从纯粹科学到应用科学的转折，这是在20世纪40年代以后，也就是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纯粹科学开始向应用科学转折，也就是纯粹科学慢慢进入了科学革命和工业革命之中，这就说明西方的自然科学有一个多学科的融合和结构调整的过程，它们的基本走势是走向社会实践、工业实践、科学实践。“斯诺命题”对这种走势作了说明。

“斯诺命题”的局限性比较多，其中一点就是把文学、文化等同于人文文化。我这里不打算多讲“斯诺命题”的局限性，我认为“斯诺命题”提出了一些值得我们思考的重要问题，有诸多合理性。“斯诺命题”的合理性至少有两点：第一，讲清了人文科学和自然科学，也就是所有称之为科学的，都存在一种矛盾，这就是对象的整体性与学科的局部性的矛盾。不管是自然科学还是人文科学或社会科学，它们研究的对象无非就是自然、人与社会，而在现实世界，自然、人和社会是一个整体，这种整体性在现代社会我们认识得越来越清楚。在古代社会，人们往往认为自然和人是分离开的，人对自然盲目地崇拜，人与社会也分离开来。在现代社会，人们越来越强烈地感受到，也越来越清楚地认识到自然、人和社会的整体性。但是，在现实中，无论哪一个学科、无论哪一种科学，只是对这个整体的局部的研究。研究自然界的形成了自然科学，研究人与社会的形成了人文科学与社会科学。无论哪个学科或哪种科学，都只是对这个整体的局部的研究。学科的建设与发展，就是把整体的一部分分解出去，对它的物理现象、化学现象、历史现象、社会现象等形成了我们讲的物理学、化学、数学以及哲学，等等。这些学科都是从整体中分离出一部分来加以研究形成的一系列学科。任何学科与整体相比都是局部的，所以就形成了我们讲的对象的整体性与学科局部性的矛盾。任何学科对整体的理解，由于是局部的，所以单一的学科想解决一些整体性的问题就会出现像中国寓言中所讲的“盲人摸象”的现象。因为每个学科都只掌握整体的一部分，对整体的研究、对一些规律的研究来讲，单类学科发展到极点就是“盲人摸象”了。单类学科可能不了解整体的全过程和全部的内容，只了解它的局部。所以“斯诺命题”假如有它的合理性，我认为就是它把这个矛盾揭示出来了。

第二，揭示了关于人文社会科学中“次文化”现象的思考。“斯诺命题”探讨的主要是自然科学和人文社会科学的分裂，但是实际上人文社会科学中“次文化”的分裂、分离化的倾向也是很严重的。像人文学科和社会科学的分离化倾向，以及对人自身文化的研究和对社会现象及制度的研究的分离化倾向，已经成为我们进行多学科融合、结合跨学科的一个非常关键的问题。

对“斯诺命题”的破解，在20世纪60年代中期已经有了。对它的破解，主要就是在西方社会中的STS研究。STS的研究，就是理科、工科和文科结合为一体的研究。这种结合已经成为20世纪60年代中期以后，西方国家所谓跨学科研究的重要内容之一。这些研究机构和研究主题就是要把自然科学、技术科学和人文社会科学结合起来。我认为，这是20世纪60年代中期70年代以后的事情，进入新世纪以后，这种研究又由STS进一步扩大，不仅是科学、技术的研究，而且把人和社会这两个要素统一在一起进行综合性的研究，这就是消除两种文化分裂的根本出路。所以任何涉及一些人类社会发展的重大问题，都从自然科学、人和社会相结合进行探索，也就是自然界、人和社会发展的统一性。而在现代社会，在经济全球化背景下，当我们把经济、政治、社会、文化等的发展融合为一体的时候，整个世界融合为一体的时候，这种整体的研究更有它的必要性。所以，当代社会对破解“两种文化”的分裂提出了更高的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