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德的“永久和平论”为什么错了

四、康德的“永久和平论”为什么错了？

西方有个理论影响很大，就是康德的理论。康德似乎不是站在民族主义的立场上，虽然他是个德国人，但他还是比较超脱，他思考的都是一些基本性的问题，他也思考所谓世界永久和平的问题。我们在理解西方的思想的时候，可以从康德理论中去找。他的基本逻辑是什么？康德的逻辑很有意思，有一段话，我给大家说一下，康德有一篇文章叫《永久和平论》，他在里面说：“不是和平状态，而是战争状态才是人类的自然状态。而大自然的机制却会使人们通过战争，走向永久和平。”他就觉得战争状态没有什么了不起，大自然的机制，也就是所谓的自然秩序。自然秩序很多，打仗也是自然秩序呀，那么大自然的机制使得人们通过战争走向永久和平。他乐观地指出，“这样一个问题是必定可以解决的。”他非常乐观地相信，人类最终总是会永久和平的。为什么呢？是“因为它并不在于人类道德的改善，而只在于要求懂得那种大自然的机制，我们怎样才能用之于人类，以便这样指导一个民族中间的那些心愿不和的冲突，使他们自身必须相互都屈服于强制性的法律之下并且必然导致法律是在其中具有力量的和平状态。……大自然的机制就通过彼此在外部自然而然是相互对抗着的自私倾向而可以被理性用来作为它自身的目的，即权利的规定，扫清道路的工具；从而在国家本身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也就促进了内部的以及外部的和平”。他在他的另外一篇文章中也说，“大自然是通过战争，通过极度紧张而永远不松弛的备战活动……”最终达到一个“伟大的各民族联盟”。

这是什么意思呢？我给大家简单解释一下。类似于在一个社会中形成权利体系的模型，或者思维实验，这个思维实验就是有一堆人互相打、互相杀，这个结果叫作不合作均衡，不合作均衡就是我们互相打、互相提防，每家都有武器，晚上都不睡觉，都有人去守着，这就均衡了。但是这个均衡是低水平均衡、非效率均衡、没有效率的均衡，为什么呢？因为大家都花了大量的资源去防备别人，而且他们缺少互相信任、互相合作所带来的红利。大家经过多次博弈，就想，我们何必这样呢，只要说清楚我们之间的权利边界，互相尊重彼此的权利不就行了嘛。我觉得这个逻辑，制度经济学应该是能够理解的，所以这叫作通过互相的抗争形成的权利结构。这个思路特别有道理，通过战争可以打出一个和平来。基本上这是康德的思想，这个叙述很理性主义。但是他错了，错在哪儿？就错在他把国家间关系和个人间关系等同起来。我觉得这是一个非常大的错误。这个错误会导致他的这套理论是不能实现的。还有第二点，就是个人间关系也不完全是一个权利体系所界定的个人间关系。我觉得这两点错误导致看似很好的逻辑其实是不好的。

康德的理论貌似正确。我们要来讨论一下他的结论正确不正确。康德以后这么长时间，我们没看到人类打出一个和平来，我们看到的恰恰是战争越演越烈，战争越来越残酷，死的人越来越多，武器越来越可怕、越来越恐怖。从历史事实来看，康德这样的乐观预言没有实现。而康德这样的乐观预言，有很多人比较信奉。有一个故事讲的是马克沁，有一种机关枪是以他的名字命名的，马克沁机关枪。马克沁很有意思，他当初为什么要发明机关枪？他有个理论，说欧洲人打仗太多了，他发明一种更可怕的武器，让欧洲人害怕，以后就不打仗了。大家知道，发明了机关枪，打死了很多人，大家仍然没有害怕，所以这套逻辑到最后不太能成立。别说马克沁发明了机关枪叫大家害怕，核武器也发明了，核武器也真实地在用，那么人类是否到此就止步，不打仗了，很难看到。至少我们在现实中很难看到。

这种结果的主要原因是什么呢？我觉得大概有三点。第一点，在世界上是以国家为单位。国家和个人有个区别就是，国家之间的规模大小差得很大。世界上最大的国家和最小的国家在实力上，相差非常大，那么它们之间的打完全不是势均力敌的打。而我们知道所谓的权利体系是在个体之间差不多的情况下、势均力敌的情况下、谁都打不过谁的情况下，才能形成。假如某个人有绝对的武力优势的话，其他人是没法和他势均力敌，没法和他谈判的。所以，在以个人为单位的社会中，个人之间在体能上、在规模上、在个头上，虽然有差距，但是差距不会大。个人和个人之间的博弈可能会形成权利体系，但是国家间很难做到，因为最大国家和最小国家的规模相差太大了，以致没法形成势均力敌的一组国家。康德理论是理想状态，实际上不是这样的。

第二点，由于国家的武力水平进入了现代的这种技术层次，而且还可以不断地去改进技术。如果大家都赤手空拳，武力水平差不多，最后会形成一个均衡，比如幼儿园的小朋友，互相会形成一个均衡的。但是，即使国家的规模都是差不多的，它们也会打破均衡，因为它们会改进技术，这是最大的特点。所以，达尔文主义在非人类的动物界是比较适合的，为什么？因为它们会形成一种均衡，这种均衡不会被破坏掉。比如说，狼之间在打，或者狼和猎物之间有均衡，这种均衡基本上是稳定的，为什么？因为狼的爪子不会老改，今天是一寸，明天是两寸，后天是三寸。狼的爪子老是那么长，它可能会变，但是变得不会那么快。但是人的“爪子”会变，就是人的武器会变。那就很可怕了！人们昨天还用大刀长矛，今天就拿手枪过来了；然后这个人拿了手枪，那个人就拿了冲锋枪。大家知道，武器的技术改变是会打破均衡的。所以，刚通过博弈达到了某种均衡，它又会很快被打破的。冷战结束是因为均衡被打破了。为什么？因为有武器的改进。这是没法实现所谓的通过打仗形成权利结构的第二个原因。

第三个原因，权利结构不足以构成一个社会的良性治理和良性运转。这是我反复讲过的。一个社会的良性治理包括权利结构和它的道德体系，由有形制度和无形制度共同构成。权利制度是一种有形的他律的制度，还有道德规范，这个是自律的无形的制度。光有对这个权利结构的强制性的维护是不够的。举个很简单的例子，美国在伊拉克的战争失败就是这个道理。它认为它有非常优势的军事力量就能战胜伊拉克，不是的。一个社会如果没有大家认同的统治合法性，没有在这种统治下的一套道德文化体系，大家都自觉约束的话，任何统治都是不行的，无论军事技术多么高超，都是不行的，大家能看到美国的这个样子。为什么？美国可以有很好的武器，但是美国做不到让一个美国人去盯一个伊拉克人。为什么有那么多的路边炸弹，为什么有那么多人的反抗？是因为大多数伊拉克都恨美国人，他们不会检举、不会揭发，更不会约束自己，逻辑是一样的。所以，一个社会仅靠权利体系是没法有效运转的。

康德的理论过于简单和偏颇，这个错误也是康德当时那个背景下的理性主义的过度自信造成的。当然，康德的观点也有可能包含了某种不那么公正的角度，是因为他仍然是站在西方的角度。我刚才讲，所谓的武器先进者的奖励，其实不仅是国家间的割地赔款，还包括对那些所谓的不毛之地，所谓的未开发土地的直接占领、直接殖民，比如美洲、澳洲，甚至非洲。而这会微妙地影响到康德的态度，当然我们不好去猜他。所以，他的这套理论有比较大的问题。我在想，很有可能近代以来的西方的这套国际规则的背后，有一套它的哲学基础，但是这个我并没有特别大的把握，因为这方面的书我读得并不太多，但是我觉得他们的逻辑是如此，因为我看到很多西方的关于国际政治、国际秩序的文章，他们的逻辑就是以恶致善，其实就是刚才我总结的康德的那样一种取向，就是打出一个和平来。

这样一种以恶致善取向在一些社会内部可能表面上是能够达到的，但是要确实具备我刚才说的条件，用于个人之间的关系处理，并且事实上存在着一个宗教传统或文化传统。这应该是大致不错的。但是这个逻辑被放到了国际上，认为国际上也可以以恶致善，那就错了。西方在近代以来，在这种国际规则秩序下，是占了便宜的，是获得好处的，他们对它的弊端、它所带来的非西方人民的痛苦是不那么有感受的，所以他们会有这样一种基础。这是我大致的总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