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一个被宠坏的孩子

2013级42班　陆瑶

一袭红袍，影子独立滚滚红尘之中。

人们看见了他的过往：衔玉而生，顽劣异常；极恶读书，鄙夷经纶；不务正业，独爱厮混内帏……更有那表字“颦颦”的杜撰，喜怒无常的孟浪，被父痛揍的草莽，同晴雯撕扇的轻狂……尘世之中的非议太多太多，从古到今，嘈杂纷繁，莫衷一是，难掩众口。但最终都是不约而同的一锤定音，自信拍板说：“贾宝玉？“假”宝玉！‘至宝者贵，至坚者玉’，彼有何坚？彼有何贵？——嗳嗳，只是一个风流公子负心男罢了。”贴上标签，盖棺定论，仿佛这就是“贾宝玉”这个人的全部定义。

那抹红影似喜似悲，静立不语。满月般饱满年轻的面容，曾经流露过太多贪嗔痴怨的生动表情，现在只是麻木着，好像经历了太多太多，对这个花花世界已经无所动心。只是那双眼睛，还保留着灰烬里的火苗，透着小兽般桀骜的神情；明朗、清澈、干净、纯粹，像混沌中的一点微光。

他抬起头，看看浩浩渺渺的穹盖，寂寞地想：“谁，才能懂我？”

不知什么时候，一株仙葩施施然从他脚边冒了出来，生气勃勃地抽叶发芽，让暗淡的天地间有了一点鲜明活泼的颜色。透明的露水在叶尖上娇弱地滚动、滑落；像谁的眼泪，从浓密的睫毛中大颗大颗的滴出，最后无声无息没入鸦羽般的鬓角。

除了尚湿的泪痕，她好像从来都没有哭过。微风徐出，摇摆不休，那么无力，却又那么坚强。

一人、一花，斜立夕阳，咫尺天涯。这抹绿，好像已成为他心头的朱砂，给予他生命中最深沉的慰藉。

他，只是一个被宠坏的孩子啊——一个实心的傻子，一个“呆根子”，一块“没有运气的石头”。如果前世的宿命都不是妄造，那么今生的悲剧又是谁种的因果？混迹于女儿间嬉笑怒骂，偏又心性淳稚不晓风月之情；留恋那脂粉香气浓词艳曲，却独恨四书五经与功名。一度被祖母溺爱长大，也曾因直言无邪遭严父鞭笞辱骂。为闺阁增光而见弃于世道，被贬笔写成“精致的淘气”。那夹杂着矛盾情感的溺爱，让他温柔而敏感。他坐在学堂里看着夫子讲书昏昏欲睡，和同学拌嘴打架以致受了伤不能上学，还趴在被窝里捂嘴偷乐；被父亲步步威逼，作不出诗来急得抓耳挠腮，只得求救于诸才女姊妹；对女子唇齿间的馥郁香气近乎痴迷，金钗环髻、红色丹蔻都让他神魂颠倒；不知寒暑，不通疾苦，携两三小厮，伴五六美婢，提着金丝鸟笼，卷着衣香鬓影，日日在大观园里伤春悲秋无所事事……模糊的是非观，奢靡的人生追求，极端的性别观念，不完整的人格，才真实。

自从“天上掉下个林妹妹”，便心心念念口中眼中只放得下那一人。不通人情世故，不会作威作福，睁着一双懵懂纯良的眼瞳，还没学会如何去“爱”便被迫放手，一腔青涩又真挚的柔情无处安放。他不懂，为什么人人都要一模一样的活法，读书考试谋利禄？为什么和身后的世界不一个底色，就注定被抹杀？为什么欢聚之后即是离散，相遇之后必有永别？……他不懂，他永远不懂，眼睁睁看着身边人如鸟兽般一哄而散，急匆匆各赴黄泉碧落与迥然人生。那活生生被撕成碎片的灵魂，在时空的各个角落孤独漂浮，继续着永无尽头的生活和无止无息的悲剧……不完整的故事，才难忘。

“爱过，笑过，这世界我曾来过，这就够了。多情总被无情恼，罢了！”我分明听见他叹息着，微微颔首，形影相吊，一个人，好像在那里已这样伫立了几千年。

以余拙见，曹雪芹沥尽心血兀兀穷年，穷极精细笔法勾勒《红楼梦》，一个神思涣然、风流物美的地方，只不过应验了那句“强极则辱，情深不寿”的话。

“原是求近之心，反弄疏远之意。”贾林二人无疾而终的爱情，起源于他们对精神恋爱的绝对追求，可是近乎柏拉图般的完美能轻易达到吗？一个从未少过风花雪月的时代，却严重匮乏爱情。大观园中众生相，老练地周旋在红灯绿酒之间，尽皆认为爱情不足挂齿，是一个鄙薄乃至轻贱的玩意：凤姐儿王夫人一干把婚姻当作手中招财加权的砝码；宝钗湘云袭人之流则是“纵是无情也动人”，冷漠到没有一丝情窦初开怦然心动的少女情怀；同样“白玉为床金做马”的优渥家境。宝玉本可以长成薛蟠那样的“呆霸王”，吃喝玩乐为非作歹，左拥倡女，右抱名伶，像一粒蛆虫腐朽地活到死——但他没有。

他是那样的渴望真爱。缺乏情感灌溉而没有安全感的干枯心灵，为寻觅到一个心意相合终生伴侣而颤抖欣喜。原来“情”之一字，未发之时是个性，喜怒哀乐已发，便是情了。可这样纯真的爱恋还没有萌芽，就这样被残忍抹杀！“黛玉气绝，正是宝玉娶亲的那个时刻。”我不敢想象，这是怎样的悲凉！生死两隔，连梦中也难重逢，遗憾的苦楚让人五内俱焚，昔日幸福的回忆又该用什么来弥补？终究是“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的无奈，一阕缠绵，半句缱绻，化为满纸狂风去也！

所有的声音都被风吹散了。他依然在三生石与奈何桥的转口处茕茕孑立，轻嗅着彼岸花，涤荡着忘川水，咽不下孟婆汤，苦候着摆渡人；他依旧是怀金裹玉，不折风骨，那一颗的赤子之心，跳动直到亘古。

——然后等到那份“红楼”之外，与“梦”无关的邂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