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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张家村的土地问题及其他

时间:2022-01-25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以设定城镇化为村庄发展目标,东张家村即拥有天时地利之利,被“城镇化”指日可待。然而,无论怎么看,这种模式,在东张家村,似乎只是个向永久性失去土地的过渡而非结果。东张家村自立村那日,村庄的先民们便以垦荒种地为生,耕种的自然是粮食作物,子子孙孙,匍匐于土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这一方田亩,养育了他也养育着东张家村。村南,一条泥土路,依稀可见东张家村不远的过去。

东张家村在夏庄镇,西与夏庄村,南与祁家店、小寄庄,北与台家村均一路之隔,所以,现今东张家村的八百多亩耕地大都集中在村庄东部,村东北为黑土地,东偏南为黄土,土壤肥沃。村名原来叫张家村。明朝初年,张姓人家自直隶即河北迁来定居,取了张家村这个名字,沿用至二十世纪八十年代。1980年地名普查,高密的阚家和拒城河两乡镇均有张家村,为便于区别,夏庄的张家村在1981年6月31日正式更名东张家村。

走村串巷,或多或少会看到一个村庄从远处往现在走的身影。有时经由一条旧巷弯曲着过来,有时穿过一栋老屋趄斜着过来,有时悬于立村槐苍凉的枝杈上被一阵风吹过来,有时幽身村内或村外的大湾里被一丛荒草托举出来……过去,总是模糊的,镶着黝黑的边,讲着岁月流变的故事,走到今天,越走越清晰,越清晰越单薄。我总想看到村庄过去的样子,走进东张家村,也怀有这样的愿望。不是我固执地酷爱过去本身,追逐浮光掠影,喜欢沧海桑田,而是源于村庄时迁境移之后,凝视它千疮百孔中新添的创伤,难以遏制对现世的鄙夷。

以设定城镇化为村庄发展目标,东张家村即拥有天时地利之利,被“城镇化”指日可待。村庄东部与夏庄镇驻地仅咫尺之距,楼宇及商业店面覆盖夏庄村后向村内蔓延,名为高东路的宽阔柏油路将村庄一分为二,由夏庄中心大街起自西向东平直而去。村东,新建的夏庄中学及各类企业工厂往西对村庄形成挤压之势。空中俯视,东张家村东西排列的一趟趟红瓦屋,宛如面包或三明治的夹心,逐渐变瘦。

一种城镇化的新农村生活格局似乎正在孕育和形成,它首先表现在由农业向工商业的转化,即放弃自给自足的农耕产业向重视市场调节的工商产品流通经营过渡。无论主动还是被动,自觉还是不自觉,一个村庄正在经历时代赋予的机遇和阵痛。机遇是放弃恪守千年的村庄文明进入城市或城镇文明(我们姑且视城镇文明优于村庄文明),阵痛是对难以割舍的土地使用权的彻底放弃。

村庄生活方式的转化无不以土地为核心。拥有土地和放弃土地,实质上是放弃虽不富裕却能自给自足的生活还是捡起变数更大的家庭或个体难以操控市场风险的自主创业或打工生活。一旦将土地使用权转让所得消耗殆尽,一个社会准备好为老去的无生活保障的一代农民和由于各种原因丧失谋生能力的新一代农民承担城镇化生活的责任了吗?如果城镇化在某些局部利益操纵下转化为以获取土地为目标并将获取的土地进行商业化和工业化操作,那么,祖祖辈辈生活在这个村庄的人们将承担更大的必须被动求取基本生活保障的风险。

理想的模式是既实现了城镇化,每个家庭又不失去土地使用权。这样,前进,个人创业或务工,可以获得更多的物质回报;后退,返回自给自足的耕种生活,也不至于没饭吃。然而,无论怎么看,这种模式,在东张家村,似乎只是个向永久性失去土地的过渡而非结果。

东张家村自立村那日,村庄的先民们便以垦荒种地为生,耕种的自然是粮食作物,子子孙孙,匍匐于土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这段历史漫长并艰辛。直至1958年起,一段时间大量种植棉花,一段时间大量种植玉米小麦,一段时间“大养其猪”……左冲右突无非为解决温饱而努力。南方有个圆圈后,高密进入新时代,东张家村不甘落后,拽住夏庄镇的裤腰带与时俱进,发展起蔬菜种植业,主要种植“金夏庄”牌“大金钩”韭菜,一条腿率先迈入了市场经济的大门,一条腿依然埋在泥巴地里东张西望。

张纪贵,高密一中毕业后,“不屑于”进大学校门,往脚下吐口痰,回到东张家村,从1991年开始种菜,陆陆续续承包了近十五亩土地,除了种韭菜,还支起大棚,每年种油菜、菠菜、茼蒿等绿叶菜。他有四个塑料大棚,每个大棚占地一亩半,今年主要种了油菜。瞎猫碰上死耗子,今年油菜价格看好,陆陆续续地卖,有了点利润,于是请我们下馆子,吃炖驴肠和羊肉水饺。

喝着驴肠汤,我看他端酒杯的手。时隔三十年,我还清楚记得他上高中时候的手指,差不多像段誉,准确说像扮演段誉的林志颖,比林志颖短一截,但白如王语嫣,葱白一般滑顺。据说,有的女同学经常梦见他的手指。如今他的手指,也许被白酒反衬的缘故,像极了豆虫,刚从豆叶下的黑土地爬出来,带着泥浆的原色,黏在酒杯上。他每端一次酒杯,我就多一分担心,怕豆虫忽然蜷缩,酒杯掉落地上。他有点不好意思,很少吃菜。

说起这么多年在土地里的打拼,他面露厌倦。种够了。他说得没底气,却是实话。自古与土地打交道的,无不在竭力摆脱土地。父母教育子女,子女再教育子女,成龙成凤的先决条件便是离开土地,走出农村。但心里,无一不怀着深深的土地情结,渴望再度拥有属于自己的土地,似乎每个人身体都生长着泥土的血肉,离开故土越远,土地情结越重。张纪贵当然不会去想这些,因为他一直在和土地进行着爱恨纠缠,一刻不曾离开。

当我忽然问你会放弃土地吗?他一愣。不,他说。不是很坚决,却很彻底。除非有足够的补偿,他补充。这是土地市场化商业化时代普遍的心理特征:放弃可以,用补偿抵御失去土地后生活的风险。多少是足够呢?六十万,他说。我认真想了想,不算高,也不算低。

盯住张纪贵的脸,只要看一分钟,就会分析出他土地情感的各种含量,六分爱三分恨,还有一分是眷恋。这一方田亩,养育了他也养育着东张家村。在村西南角,不大的一块空地,菜畦被仔细整理过,土壤松软得用眼神看,就能让它陷下去。用手一摸,沾上的不是沙子,而是油脂。一分耕耘一分收获,土地用它的忠诚面对朝向它的人,而日夜辛苦耕作后的产出,因为存在的各种社会不善,总让那个勉强直起腰来的人,无法获得应有的回报。

在城市,蒙头大睡的午休时间,我们围绕村庄行走,他们在菜田干活。地里撒满了牛粪,一位老乡手拿铁锨,一下一下认真地将粪块铲碎,均匀地铺在地面。我不懂他为何要如此仔细,如此聚精会神。我站在地头,只是远远地看着,丧失了走向他的勇气——此刻,他不需要任何打扰,那是埋头于土地的人们一个美丽梦想的开始。而那松软的泥土,开始慢慢苏醒。

村南,一条泥土路,依稀可见东张家村不远的过去。一行大白杨,将土地一分为二。一块是村庄的坟地,居东侧。西边的一块,靠南,是已经废弃的温室大棚,只剩骨架和土墙。靠北,距离村南房屋不远,菜地上一行大葱和几个小工棚,两位老乡忙着一边挖土坑,一边将埋在地面土堆下的萝卜取出来,重新深埋于土坑中。我们沿着村南的小道往西走,因为往西不远,可以走到张纪贵官邸。

正要偷偷摸摸拍几张照片离开,就听到了老乡招呼:“来吧,过来拿萝卜吃。”挖萝卜的老乡手里拿着萝卜,往上扬了扬,表示了他的诚意。我们走过去,为萝卜和老乡拍照。老乡挑出个大细长的萝卜,放在一边:“随便拿,这里的萝卜好吃。”我知道夏庄的“小青萝卜”是东北乡的特色物产,和高密的名产“堤东萝卜”有的一比,不禁咽了几下口水。

挖深土坑的老乡并不理会我们,继续把萝卜整齐地码放在坑内。坑约一米多宽,一米半深,将萝卜放入其中,盖好土,这样萝卜可以越冬,来年春天取出,可自己吃,还可去集市卖掉,比现在出售的价格更高一些。那些新挖的泥土,一股温热散开,清香可闻。

在东张家村行走,已经很难找到能够让我们看见它更远过去的房屋、道路、树木等,它的历史,早已沉入历史深处,除了用记忆追述,再难浮现。一个不到一千人口的村落,正在显露现代乡村的气质。变化在不知不觉中进行。生活在其中的人们,也许并不在意这种变迁,也不在乎变迁的结果。他们依然坦然面对的,还是日升日落的每一天。真实永远是乡村的本色,任何加在它身上的虚妄正如虚妄内在的不堪,最终都会消失于无形。

在天上的自然律和土地下的道德律面前,人的可怜之处不是有多衰老,而是有多悲摧。人总是试图更多地参与生活和社会改造,毋庸置疑,对生活的参与让人拥有了生活,但人总是难以克制地过度参与,让生活真实扭曲变形,滑入虚妄的深潭。其悲摧之处在于,在虚妄的深潭挣扎而不自知,继续营造一座座追慕虚妄的高楼大厦,这一切的社会根源归根结底无非是:物欲膨胀与人格的商品化。

又想起张纪贵同学的手指,它那由细到粗、由白变黑的过程。他蹲在地头,十指插入泥土,向上一抬,捧出满满一捧,手指蠕动,像豆虫弯曲了身子,黄土簌簌下落——那撒落的,被风一吹,四面散开,似乎正是东张家村一部村庄史。

2015.1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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