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花姜宸英

姜宸英是个大才子，生不逢时。

崇祯元年姜宸英出生。十七岁时，闯王李自成灭了明朝，清朝又打败了李自成。南明鲁王十八岁时监国，一年后他就死了。姜宸英亲历了被清兵拿着刀强迫剃发易服的年月，听说了屠扬州、屠江阴、屠嘉定、屠金华的历史。那些地方离慈城都不远。从南明的隆武帝、绍武帝、定武帝一直到永历帝，南明越走越南了，又是一个十八年。一直到明朝的延平王投降，已经是康熙二十二年的事情了。这样一晃，他已经五十五岁了。世事茫茫，尘埃落定。大势如此，才华何堪？姜宸英是否打算结束他画画写字的岁月？尽管他的字画已经越来越出神，名气越来越大了。

不管怎么样，他似乎是决定要去做官了。做官不仅是为了自己，也可以为了百姓，做官是家人的愿望，是对祖辈的报答，功名也是对学识最具权威性的认可。

康熙三十六年，慈城姜宸英以浙江举人身份参加北京的会试，姜宸英的诗字画早已名闻天下，康熙帝爱姜宸英的字，知道姜宸英这次来参加会试，在会试之后皇帝问试官：“进呈十卷中有浙人姜宸英乎？”

姜宸英不负所学，一举中了进士。不但是进士，而且是头甲中足以“载扬祖泽”的探花。中进士的那一年他七十岁。七十岁中进士，已经两鬓白发，差不多是贺知章“乡音无改鬓毛衰”的时候。姜宸英中进士之后，落了一个修撰的文职，参与修撰《明史》。

姜宸英在修编《明史》时分撰的是《刑法志》。在康熙二十年时，他已经以布衣的身份，参与编写了。《刑法志》早已完稿，如今十六年过去了，但清朝权贵的“政治”审核总是通不过，还要改，他哪里知道这本历史上改动时间最长的史书要编、审九十四年呢？在写《明史·刑法志》过程中，他认识了很多清朝的王公贵人，其中纳兰成德就是他的一位好友。有一次，在旅途中，七十一岁的姜宸英留下一首年轻的诗，这首诗好像是一个二十多岁充满自信的才子写的，看不出出于一个七十一岁老人的笔下。

东皋草堂看杏花饮酒歌

一春不闻春禽啼，何处草绿裙腰齐。

乍喜相邀出郭游，庆丰堤南说水西。

翩翩肩舆相趁去，红缨紫鞚争先度。

双林磴道一凭栏，出门问个东皋路。

王孙待我香界庵，轩轩同扶下石龛。

笑指前村万缬红，铺茵设席来微风。

不用金盘堆玉脍，飞花自满颇黎钟。

小队花间低按曲，曲中唱道春归速。

城阴笳吹落斜阳，日暮莺啼过修竹。

更炊京稻煮河鱼，重向东皋亭上呼。

主人忘势客忘分，道旁醉倒酒家垆。

明朝三斗看朝天，白头闲共春风颠。

除了最后两句，“白头闲共春风颠”之外，整首诗都洋溢着青春气息，同时也体现他深厚的作诗功底。

最后两句“明朝三斗看朝天，白头闲共春风颠”，特别有味、有劲。劲味在哪里？前面这个“明”字在当时是很敏感的特殊字。康熙年大兴文字狱，清朝自己编《明史》，却不许别人编《明史》。湖州文人庄廷鑨，在朱国桢的明史遗稿基础上，延揽名士，增润删节，编成《明史辑略》后为人告发，不仅庄延鑨被掘墓刨棺，凡为此书作序、校阅、刻字、印刷者，卖书买书者及地方官吏均处死，牵连致死七十余人。戴名世，因其作品《南山集》等书直书南明年号，被处死。文人写字不便提及“明”字，“明”是大讳。清朝毁书焚典，焚的最多的是明字头的。诗里也不便带有“明”字。翰林院庶吉士徐骏有“明月有情还顾我”等句子，被下旨斩立决了。姜宸英在这个时候敢在清朝的众王孙达贵面前用“明朝”两字，不但是恃才胆大，而且天子门生，自信颇足，诗意流畅。“白头闲共春风颠”写完，可能“铺茵设席”上散发的酒气还围绕着他的余笑吧。

但是谁知道，这位已经七十一岁的文化老人，前面的官路将是怎么样呢？

时人以“学工文辞，闳博雅健”称姜宸英。这几个字最后都落到了《清史稿》里，《清史稿》对他的评述还是肯定的，说他为人：“性孝友。与人交，坦夷而不阿。祭酒翁叔元劾汤斌伪学，遽移书责之。”说的是姜宸英为了一个清官坦荡不阿，指责歪风的事。翁叔元还在当祭酒的时候，秉承大学士明珠的意旨，弹劾了一代好官汤斌。

汤斌是江宁巡抚，在任上为老百姓做了许多实事，使大学士明珠的利益受损。《清史》记载，明珠向汤斌索贿，汤斌不予理睬。于是明珠授意翁叔元参劾汤斌，而姜宸英则遗书指责翁叔元做这件有违良心的事情，指责官阶比自己大的翁叔元，而且指责的又是当朝宰相级别的大学士明珠的红人。由此可以理解《清史稿》中对他“坦荡不阿”的评价了。皇帝对于这个姜宸英，还是看重的。《清史稿》中说：“王遗意（姜宸英），世颇重之。”

明珠的长子纳兰成德颇有才华，写有《纳兰词》。他与姜宸英是好友。一说纳兰成德尊姜宸英为老师。姜宸英与之是忘年交。可惜纳兰成德三十一岁就英年早逝。姜宸英在《祭纳兰成德》的文中也写出了对自己的评定：“……我时嫚骂，无问高爵，兄不余狂，知余疾恶。激昂论事，眼睁舌挢，兄为抵掌，助之叫号。有时对酒，雪涕悲歌，谓余失志，孤愤则那？彼何人斯，实应且憎，余色拒之，兄门固扃。”七十多岁的老人，如在现今已是退休之人，而他却仍有心“激昂论事”、“雪涕悲歌”、“孤愤则那”。他的从政，正像他的写诗一样，人老心不老。

或有人问，七十一岁的姜宸英何以称小他27岁的纳兰成德为兄？古时候学界无老幼，七十岁不中秀才，仍是童生。纳兰成德是康熙十五年进士，姜宸英是康熙三十六年进士，故可以称兄。

姜宸英还有他的幽默，却是一个有关死的幽默。

康熙三十八年，姜宸英任顺天府乡试副考官，同榜状元李蟠为主考官。这一年的科举肮脏的事发生很多，有行贿的，有说情的，有找人替考的，作弊的风气很重。考试成绩还没有公布，录榜名单已经传出来了，发榜后的结果，跟传闻一模一样。赶考的秀才士子愤怒了，把文揭满京城地贴去，揭露考官舞弊阴谋。这一次走后门的人吃大亏了。

皇帝知道以后，大为震惊，下令查办此事，将李蟠、姜宸英逮捕入狱。该科举子重新考试，不合格者取消举人资格。李蟠则充军塞外，不再续用。

这事情，真的与姜宸英有关吗？不管怎么样，他是副考官。他被关入大狱。姜宸英是写《明史·刑法志》的人，没想到，刑法用到自己身上了。在大狱里，姜宸英含冤自杀（他杀）了。在死之前，他留下了一副挽联，颇为幽默，死得幽默。

“这回算吃亏受苦，乃因入了孔氏牢门，坐冷板凳，作老猢狲，是只说限期弗满，竟挨到头童齿豁，两袖俱空，书呆子何足算也！

“此去却喜地欢天，必须假得孟婆村道，赏剑树花，观刀山瀑，方可称眼界别开，和这些酒鬼诗魔，一堂常聚，南面王无以加之。”

似乎是微笑着，或许笑得不那么可爱，他死了，七十二岁。始做官到死于官，才两年。他完成的《明史·刑法志》却流传下来了。

官员们和皇帝在他死后为他惋惜，事情还没有搞明白就死了，多可惜啊？皇帝康熙也惋惜地说：“老姜全无辣气，小李大有甜头。”可是谁在事情搞明白前救过姜宸英呢？

姜宸英死后，留下《湛园未定稿》、《苇间诗集》、《西溟文钞》等书，后人辑其九书为《姜先生全集》33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