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姜宸英

古人有名有字有号，这样不容易相重，总不至于同名同字又同号的。姜宸英字西溟，号苇间，又号湛园，所以《湛园未定稿》、《苇间诗集》、《西溟文钞》这些书的书名都是根据他的字号得来的。姜宸英不但有好诗，还是一个多才多艺的文人。在人生早期，他就已经以书画成名了。

读一个人的文章，先看到的是他的字。一笔歪字，如蛛行蟹爬，如果真是文章珠玑，也减去了三分好感。一笔好字，丰采姿神，飘飘欲仙。若是加上珠玉良文，顿时生出了三分好感，读文章油然成了一种享受。姜宸英从小开始就注重书法。清代书法家杨宾称：“西溟少时学米、董，其书有名。”米，即指米芾。米芾是北宋书法家，他的字有“稳不俗、险不怪、老不枯、润不肥”的美誉。董，即指明朝的董其昌。他的字有“丰神独绝，如清风飘拂”的美誉。年轻时的姜宸英就把这两家的书法学得惟妙惟肖。乡人写对联，以能得到姜宸英的字为幸。

到了中年，姜宸英已经将米、董两家书法写得得心应手，想要有些新意了。书法界，世人皆尊晋朝的王羲之。王羲之的行书《兰亭序》被誉为“天下第一行书”。姜宸英开始收集那些字体如风飞云行般的行书。商人嗜利，文人嗜书。姜宸英是一介布衣，不知费了什么办法，花了多少铜钱，弄到了一本珍贵的兰亭石刻拓本，后人称为《姜氏兰亭》。得了这本宝物，姜宸英逐日临摹、把玩、思索。用第四指学王羲之的手法，竟然写出了一手“左右跳宕，奇正相生”的姜氏行书来。此时姜宸英的书法已经名声大噪了。世人有请姜宸英题扇面的，有请姜宸英写堂幅的。这些字画，有的留传下来，如今拍卖行给的价格都已经数万元，甚至十几万元一幅。姜老可能没有想到，他的某些书画，竟能卖到这么高的价格。

到了老年，姜宸英则精心于小楷。时年七十岁，正是他人生最黄金的时光：高中探花。姜宸英用大指书小楷，其书法具有简约有序、宁静内敛的美。他的书法闻名遐迩，在当时与笪重光、汪士鋐、何焯并称“康熙四大家”。

康熙本人喜欢董其昌的书法，还摹写董书。董其昌的书法高秀圆润。而姜宸英从小就开始学董书了，其在董书上的造诣早已扬名，康熙皇帝知道姜宸英书法一绝，以至姜宸英去北京参加会试的时候，皇帝曾经关心地问考官：“进呈十卷中有浙人姜宸英乎？”并钦点姜宸英为头甲第三名的探花。

《频罗庵论书》中记载：“韦间先生每临帖多佳，能以自家性情，合古人神理，不似而似，所以妙也。”韦间，即苇间，前面交代过，苇间是姜宸英的号。书法界名人评论姜宸英的很多，涉及他的名、字、号，吴锡麒称姜宸英书法“秀挺之中，弥具古趣”；清朝书法评论家吴德旋在《初月楼论书随笔》中称“本朝书家，姜湛园最为娟秀”；近代王潜刚《清人书评》中亦曰“西溟书能以清健胜”。此湛园、西溟、苇间，都是指姜宸英，可见姜宸英在书法界的盛名。

姜宸英有名的书画作品《玉润帖》，现收藏于北京故宫博物院。其书“官奴小女玉润病来十余日了……”字里行间，如清风飘拂，微云卷舒，颇得天然之趣。其后写有“上负道德，下愧先生，夫复何言”。其中“愧”字的鬼部分没有出头，是“无头鬼”，这是姜宸英的书法特色，可谓圆润迥异，又感觉温润娴雅、秀妍飘逸。

姜宸英尚有《行书诗轴》、《小楷书镜心》、《元遗山绝句轴》等，也被北京故宫博物院收藏。

据传：宁波天一阁收藏有姜宸英书法的《六行轩姜帖》30块。睹其貌者甚少，赞其“书法从容不迫，沉稳萧散，功底深厚”云云。

姜宸英给世人留下来的另一个丰厚遗产，不是他称意的诗集，竟是他编修的《刑法志》。

顺治二年五月初二，清朝廷就急着开始修编《明史》。当时正值清军入关之初，立足未稳。南面的江南正是南明王朝弘光元年。中原诸省称为永昌二年的大顺国；西南诸省称为大顺二年的大西国；西北的准噶尔汗国皆未剿灭。清朝这个时候急于修《明史》,是为了乘机摆出自己的正统地位。可从顺治二年修到康熙二十年，《明史》还没有完呢。当时汉人虽然被迫剃发易服，带鼠尾辫行走，还有亡国不可亡史的愿望，一代大儒黄宗羲将这个民族愿望寄托在徒弟万斯同身上，在清廷再次征招下，一直拒绝修明史的宁波人万斯同在康熙十七年以布衣主编《明史》，“四方身价归明水，一代奸贤托布衣”。三年后，同是宁波人的慈溪姜宸英被叶方蔼推荐编修《明史·刑法志》。

有人以为他编修的《明史·刑法志》也是康熙朝文字狱下的高级御书。认真去读，可以发现很多的事实真相。

明朝有“奴婢”制度。奴婢社会地位怎样？跟奴隶有什么区别？奴婢可以买卖吗？地位是不是跟美国的“黑奴”相等？或者实质是跟现在社会上所谓的“阿姨”、“保姆”相同？姜宸英述说了这个事实。《明史·刑法一》中写道：“律称庶人之家不许存养奴婢。盖谓功臣家方给赏奴婢，庶民当自服勤劳，故不得存养。有犯者皆称雇工人……受值微少、工作计日月者，以凡人论。”明朝存在奴婢制度，但仅限于官府存养，民间不许存养奴婢，如果有，那么就是雇工，要给予工钱。民间一切奴婢买卖合同无效，买卖奴婢者按大明律历治罪。

再看明代文学家冯梦龙《警世通言》中的《玉堂春落难逢夫》，这个故事里讲到明代买奴婢治罪的典型一例，与姜宸英编修的《明史·刑法志》中法规符合。《玉堂春落难逢夫》里的玉堂春，小名苏三，苏三受冤问了死罪，遇见她当年的丈夫王顺卿翻了案。在给恶人苏淮定罪的时候，就是“买良为贱”罪。平民不得有奴婢，何况乘人之危买良民呢？

姜宸英编修的《明史·刑法志》中提到明朝的“厂卫”之害，对此批评很深。康熙年的礼部主事，后官至刑部尚书的王士祯评姜宸英说道：“……（明代）东、西厂卫缇骑之害，其文痛切淋漓，不减司马子长。”将姜宸英与司马迁相比。

厂卫有利有害，但明代天启朝的八年里，厂卫之害可谓最大。熹宗皇帝深居宫中，喜欢研究木匠活。朝廷正直的官员与魏忠贤的阉党政治矛盾重重。魏忠贤用的就是“厂卫”的力量——东厂和锦衣卫。“厂卫”本来是皇帝的耳目，可是天启帝年轻，缺少控制大局的能力。魏忠贤利用“厂卫”成就自己，不顾误民误国，杀了很多正直的官员，甚至无辜的平民。姜宸英在《明史·刑法三》中这样描述：“有四人夜饮密室，一人酒酣，谩骂魏忠贤，其三人噤不敢出声。骂未讫，番人摄四人至忠贤所，即磔骂者，而劳三人金。三人者魄丧不敢动。”其情如此。“厂卫”成了魏忠贤祸国殃民的邪恶力量。后人以为，魏忠贤害晚明失去了忠直能干的大臣，为明亡铺下了道路。明朝曾有效地用“厂卫”监督内阁和官员，形成嘉靖、万历朝的状态。而发展到明朝后期的“厂卫”不就成了明朝刺向自己的一把锋利的匕首吗？

《清史稿》中以“学工文辞，闳博雅健”称道姜宸英的《刑法志》。姜宸英本无心著这本书的，却是柳成荫林，被千万人阅看。这本无心所著的书与他一生所工的书画一样，都成了后人的收藏佳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