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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说李鸿章

时间:2022-01-12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李鸿章阐述他的洋务思想最具代表性之作,为于同治三年写给恭亲王奕和军机大臣文祥的信。这就是梁启超批评李鸿章“惟知练兵而不知有兵之本源”。李鸿章练兵的首要是,购买新式战舰,建立强大海军以对付日本。李鸿章对胜利前景的信心,倒也并非无据。这就明白地表示,李鸿章并不主战。李鸿章怨气冲天,翁同龢退无可守,看来是北洋大臣兼直隶总督和军机大臣兼户部尚书之间的纠葛,实际是翁李二人甚至是翁李二家的恩怨纠结。

前文《李二先生非汉奸》(载《文汇读书周报》第五五五期),言而未尽,作此续篇。

李鸿章阐述他的洋务思想最具代表性之作,为于同治三年写给恭亲王奕䜣和军机大臣文祥的信。此信提出天下事穷则变、变则通之理,结语云:“中国欲自强,则莫如学习外国利器;欲学外国利器,则莫如觅制器之器,师其法而不必尽用其人。欲觅制器之器与制器之人,则或专设一科取士。士终身悬以为富贵功名之鹄,则业可成,艺可精,而才亦可集。”蒋廷黻对此信赞誉极高,认为是“中国十九世纪最大的政治家最具有历史价值的一篇文章”。

其实,这正是李鸿章见识不足之处,也是洋务运动的根本缺陷所在。还是用李鸿章自己的说法来证实,他在同治四年八月改建江南制造局的奏折中说:“中国文物制度迥异外洋r之俗,所以郅治保邦,固丕基于勿坏者,固自有在。”照此,中国的政教、文化、风俗皆优于洋人,无须作任何改变,只要学得西方之长技足矣。至甲午战败的几十年中,洋务运动的声势,不可谓不盛,终至一战溃败,宣告了洋务运动的失败,宣告了此路不通,以事实证明了李鸿章思想之大局限,甚而可以说:李鸿章但有实务而无思想。梁启超评论他不学无术,殆即指此。

甚至还用不着到甲午,早在此前,个别杰出人士,已指出洋务之法有欠缺。出使英法的郭嵩焘,以亲身所验提出,非只洋人的科技制造值得学习,洋人的政治制度文化教育更应借鉴。他为此专门写信给李鸿章,主张派留学生出洋学习制造和驾驶,不如学科学技术。更好的办法,应是像日本一样,在国外学习政治、经济、社会、法律等立国之本。时人目郭嵩焘之说为邪说异端,李鸿章亦不接受郭嵩焘建议,答称:“鄙人职在主兵,亦不得不考求兵法。”“兵乃立国之要端,欲舍此别图大者远者,亦断不得一行其志。”以主兵为借口,实认为兵即是立国的大者远者,而否认了西洋的政教文化有可学。这就是梁启超批评李鸿章“惟知练兵而不知有兵之本源”。

李鸿章练兵的首要是,购买新式战舰,建立强大海军以对付日本。光绪八年,他与署直隶总督张树声合奏,分析了中日双方兵船的力量,认为是互不相让,进而说:“然比年以来,臣鸿章与内外诸臣熟商御侮之要,力整武备,虽限于财力,格于浮议,而购船制械,选将练兵,随时设法,独具规模。”结语说:“中国地大物博,能合力以图之,持久以困之,不患不操胜算。”“中国战舰足用,统驳得人,则日本自服,球案(指日人侵琉球)亦易结矣。”

李鸿章对胜利前景的信心,倒也并非无据。光绪十四年以前,中国海军较日本为有优势。光绪十四年以后,因献媚慈禧,海军经费大量用以建造颐和园,照李鸿章甲午战启时所奏,说是“近年部议停购船械,自光绪十四年后,我军未购一船。丁汝昌及各将领屡求添购新式快船,臣仰体时艰款绌,未敢奏咨渎请,臣当躬任其咎”。李鸿章不敢语涉慈禧,稍言海军经费移用造园事,隐忍出以“臣当躬任其咎”,满腹怨气,以后终于对掌管户部的老对头翁同龢发泄出来,这且留待后面去说。经六年停滞,到光绪二十年战发,日本海军已强于中国了。李鸿章对此是明白的,看他在甲午战启时对双方海军兵力的分析可知,其时北洋海军之可用者,只镇远、定远两舰优于日本,然“质重行缓,吃水过深,不能入海汊内港,次则济远、经远、来远三船,有水线甲穹甲,而行驶不远。致远、靖远二船,前定造时号称一点钟十八海里,近因行用日久,仅十五六海里。此外各船,愈旧愈缓”。因此,李鸿章制定的政策是“以保船制敌为要,不敢轻于一掷,以求谅于局外者也”。

这就明白地表示,李鸿章并不主战。为什么要“求谅于局外”,即因局外人不明就里,一时主战之风甚嚣尘上,且说动了慈禧和光绪,李鸿章在奏折中才作此表示(“以保船制敌为要,不敢轻于一掷”)。中国屡受敌侵,朝野有轻易求战之心,其情可谅;在不能战之时而强战,乃以国家事为儿戏,其事不可取。远一点说,南宋以来,即因辽金元之屡侵,就造成了轻易言战的心理,士大夫以功名自见者,动辄言战,后之人误以为不问任何情况,言战即同于爱国,因而往往以战和判忠奸,其误甚矣。即在近代,甲午以前,已有鸦片、英法联军、中法三役之败,不检讨自己,审时度势,力求自强,锐意改革,只是空口叫战,只能败得更惨。可悲的是,甲午惨败诚然深深震动了中国,尤其知识阶层,戊戌维新以起,革命之说以兴,当政者则还是昏聩糊涂,最后引来了愚昧无知的义和团,招致了八国联军入侵。

李鸿章以局内人明白不能战,尽管他没有公言反战,已招来了汉奸之谤,李鸿章毕竟也爱名节,便流之于依违两可。几十年的练兵,局外人误以为已属莫敌,从前三败于洋鬼子,今与东洋人战当可胜之。于是,内外言战者众。这里面,军机大臣李鸿藻和翁同龢起了最主要作用。胡思敬《国闻备乘·名流误国》有载:“甲午之战,由翁同龢一人主之。同龢旧傅德宗,德宗亲政后,以军机大臣兼毓庆宫行走,尝蒙独对,不同值诸大臣不尽闻其谋。通州张謇、瑞安黄绍箕、萍乡文廷式等,皆文士,梯缘出其门下,日夜磨砺以须,思以功名自见。及东事发,咸起言兵。是时,鸿章为北洋大臣,陆海兵权尽在其手,自以海军弱,器械单,不敢开边衅。孝钦以勋旧倚之。謇等仅恃同龢之力,不能敌。于是廷式等结志锐,密通宫闱,使珍妃进言于上。妃日夜怂恿,上为所动,兵祸遂开。”

这节记载,大致可信,但忽略了慈禧的作用,大失。没有慈禧首肯,光绪何能决定作战?紧接上文,下面写到李鸿章向翁同龢一泄怒气,两个对头正面交锋了:“既而屡战不胜,敌逼榆关,孝钦大怒,召同龢切责,令即日驰赴天津诣鸿章问策。同龢见鸿章,即询北洋兵舰。鸿章怒目相视,半晌无一语,徐掉头曰:‘师傅总理度支,平时请款辄驳诘,临事而问兵舰,兵舰果可恃乎?’同龢曰:‘计臣以撙节为尽职,事诚急,何不复请?’鸿章曰:‘政府疑我跋扈,台谏参我贪婪,我再哓哓不已,今日尚有李鸿章乎?’同龢语塞,归乃不敢言战。”

这段记载,颇能传神。李鸿章怨气冲天,翁同龢退无可守,看来是北洋大臣兼直隶总督和军机大臣兼户部尚书之间的纠葛,实际是翁李二人甚至是翁李二家的恩怨纠结。

翁同龢家世显赫,与其父心存均为两朝宰相而兼帝师,与其侄曾源均中状元,所谓父子宰相、叔侄联魁。陈康祺《郎潜纪闻》称翁家为“两朝宰相,再世帝师,三子公卿,四世翰苑”。翁同龢的长兄同书任安徽巡抚时误抚练首苗沛霖,以致失陷封疆,被两江总督曾国藩参劾,革职充军新疆,死于戍所。曾国藩参劾显赫的翁家人物,并非没有顾虑,劾疏中有云:“臣职分所在,例应纠参,不敢因翁同书之门第鼎盛,瞻顾牵就。”就表明了顾虑所在。而这句话确也厉害极了,正好以此堵住了同治和慈安、慈禧之口,宽假无从。逮问时定拟翁同书大辟,后因翁心存病死,方减罪为充军。为曾国藩拟这个疏劾的,正是李鸿章。李鸿章是著名的刀笔,曾国藩就曾称赞他的公牍写得好。翁家一家,对于李鸿章,怎不怀恨在心。翁同龢既入军机,后久兼户部,职权在手,对李鸿章施以报复,请款购买军舰屡遭驳诘,自在意中。重臣以国家事为私人恩怨之具,不亦可叹。

李翁仇隙之深,还可另引一条材料说明。其记载出于身经其事的吴永,所著《庚子西狩丛谈》谓甲午败后,袁世凯为翁同龢做说客,去北京贤良祠看李鸿章,劝李“不如暂时告归,养望林下,俟朝廷一旦有事,闻鼙鼓而思将帅,不能不倚重老臣,届时羽檄征逐,安车就道,方足见老成声价耳。语未即已,公即厉声诃之曰:‘止,止。慰庭,尔来为翁叔平作说客耶?他汲汲想要得协办,我开了缺,以次推升,腾出一个协办,他即可安然顶补。你告诉他,教他休想。旁人要是开缺,他得了协办,那是不干我的事。他想补我的缺,万万不能。武侯言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这两句话我还配说。我一息尚存,决不无故告退,决不奏请开缺。’”

李鸿章在甲午败后,直隶总督一职被革,文华殿大学士衔尚在,清例,大学士不开缺,旁人不能补。翁同龢虽入军机,却因无缺,补不上大学士,做不了协办大学士,不能称为拜相。翁同龢于此,心有戚戚。袁世凯善于窥伺,乃在他昔日恩人李鸿章面前为翁同龢谋此。话才开头,李鸿章敏感之甚,立即出以激愤之言止之斥之,翁李怨毒之深可见。

事情没有结束。袁世凯退后,李鸿章即对吴永诉说了一通。《庚子西狩丛谈》续记云:“项城出后,公即呼予相告曰:‘适才袁慰庭来,说得天花乱坠,要我乞休开缺,为翁叔平作成一个协办大学士。我偏不告退,教他想死。我老师的“挺经”,正用得着,我是要传他的衣钵的。我决计与他挺着,看他们如何摆布。’”李鸿章自负一生不求退,面对翁同龢,更要干到底。曾国藩平时常对人言,他有“挺经”十九条。这所谓“挺经”,无非是收罗一些成语故事,讲的是刚柔相克处世之道,李鸿章要继承师道了。

杂记甲午和战问题如上,如果李鸿章在光绪十四年以后,能如愿以偿续买军舰,慈禧不以海军经费营建颐和园,中国海军建设当有强于甲午之时,但也未必能战胜日本。这就不是但知练兵而不知有兵之本原的李鸿章及其流亚所能见及了。甲午战败,李鸿章处于万人唾骂之中,当时主张诛李鸿章者甚多,文廷式等翁党之议无论矣,陈宝箴之子陈三立于乙未五月亦有电致两江总督张之洞,请吁奏诛合肥以谢天下。黄濬得见此电,以之载所著《花随人圣盦摭忆》,原电云:“读铣电,愈出愈奇,国无可为矣。犹欲明公联合各督抚数人,力请先诛合肥,再图补救,以伸中国之愤,以尽一日之心。局外哀鸣,伏维赐察。三立。”张之洞是极有心机的人,迎风善变,他自然明白,甲午后慈禧犹眷顾李鸿章,所以对陈三立此电未复。值得探索的是,陈三立何以有此主张,是否与时流以李鸿章为汉奸的看法相同?

查陈三立《先府君行状》记:“其时李公鸿章自日本使还(振常按,指乙未签约归),留天津,群谓且复总督任。府君愤不往见,曰:‘李今朝抵任,吾夕挂冠去矣。’人或为李公解,府君曰:‘勋旧大臣如李公,首当其难,极知不堪战,当投阙沥血自陈,争以死生去就。如是,十可七八回圣听。今猥塞责望谤议,举中国之大,宗社之重,凭孤注戏付一掷,大臣均休戚,所自处宁有是耶?其世所蔽罪李公,吾盖未暇为李公罪矣。’卒不往。”如是,则陈宝箴之责李鸿章,与众议之一哄而嗤之为汉奸,大不同,责其不当战而战,不冒死据实以呈国家实不能战也。然则,其子散原老人之请诛合肥,当亦秉其义。壮哉,义宁陈氏之谠论也。

陈宝箴此说,与往昔曾国藩所论亦相符合。曾国藩在天津教案落职后致李鸿章信云:“自宋以来,君子好痛诋和局而轻言战争,至今清议未改此态,有识者虽知战不可恃,然不敢一意主和。盖恐群情懈弛,无复隐图自强之志。鄙人今岁所以大蒙讥诟而在己亦悔憾者,此也。”曾国藩毕竟高李鸿章一筹,李鸿章以“筑室忝为门生长”自居,惜乎未见得领略了乃师之深意,便使后人亦复哀后人也。

一九九五年十一月二十日

(原载一九九六年三月九日、十六日《文汇读书周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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