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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陈敬容诗文集》

时间:2022-01-13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陈敬容晚年承认,第二次出走,是“曹葆华寄的路费”。虽然逝者没有隐私权,但是必须尊敬先行者。幸运的是,陈敬容是个诗人,而且永远是用最少量的语言,说出最多的意义;更幸运的是:陈敬容写过一系列写自己的诗,为我这篇文字提供了雄辩的材料。第一次见到陈敬容,是在1980年初吧,忘记了是《世界文学》编辑部哪位老师介绍的,说我既然研究诗,就应当认识诗人。而在最后集合之前,恐怕也只有陈敬容与每个人都认识。

序二 诗行间的传记:序《陈敬容诗文集》

赵毅衡

乐山师院的陈俐老师说:你看到吗,就是在那个码头,一九三二年,不到十五岁的陈敬容就是从这儿偷偷上船,溜出了乐山这个小城,还未出川,又被父亲拦截回来。

我朝江面上张望,蒙蒙浓雾之后,淡灰色的船影飘飘浮浮。一九三四年她又偷偷离家出走,此后大雾锁江,古城沉落在记忆中。陈敬容晚年承认,第二次出走,是“曹葆华寄的路费”。

本文还刚开始,已经不小心捅出了第一个名字。曹葆华是我心目中的英雄:中国第一个认真翻译西方现代文论的学者。新批评的创始人,英语世界文学批评泰斗瑞恰慈(I.A.Richards),三十年代长期留在中国,在清华讲授《文学理论》,在北京的学生都拥去听,能听懂的没有几个,敢于动手翻译的只有一个学生。这个清华学生的胆子不局限于学问:陈敬容是他在乐山县中教英文时的学生。对这桩轰动乐山的公案,两个人都没有留下文字,当年再人言沸沸,也早就烟消云散。这个少女跨上撑起帆的木船,对身后依然沉睡在中世纪的小城没有多少留恋,多年后在诗中只提过一次,“记忆已经发黄”。半个世纪后她回到乐山一次,也没有衣锦还乡之感。今日互联网时代,已经很难想象居住地对命运的影响:任何一个地方不允许超出地理宽度,像陈敬容那样的时代异数,最好朝变异允许度大一些的地方走,这是她一生不得不记取的教训。

传统传记写法有个共同点:讨论女艺术家,首先会问:曾经走在她身边的那个男人是谁?讨论男艺术家,身边的女人则可问可不问,芳影大可无名。毕竟,二十世纪早期的中国社会,并不比维多利亚时代的英国开放,婚姻依然是女人一生的事业。

从这个角度写陈敬容,一开始就会遇到障碍写不下去。我认识的陈敬容不需要这个写法。这篇序言要谈陈敬容,但是不得不用一种特殊的方式来写。

陈敬容写下过一些生平回忆,中规中矩的自我介绍,记下应该记下的材料,组成言之成理的情节:这些读者自己在书中可以看到。她的回忆遮蔽了一些“不该进入”回忆的事情,这些也是多少年大家遵守的律令,“历史”至今应该的写法;苦恼的是,我又不想在此写下一些她的“闲聊”,她告诉我是对我的信任,我不能在三十年后辜负这份信任。虽然逝者没有隐私权,但是必须尊敬先行者。所以写作此文时,只能从她的作品的字里行间找她的生平,找出那些被各种书面“回忆”掩盖的,却又是构成历史的真正细节。

幸运的是,陈敬容是个诗人,而且永远是用最少量的语言,说出最多的意义;更幸运的是:陈敬容写过一系列写自己的诗,为我这篇文字提供了雄辩的材料。“我没有我自己……一片阳光的暖意,织进别人的想象里”。所以这篇序文,是诗中的传记,诗人的序。

第一次见到陈敬容,是在1980年初吧,忘记了是《世界文学》编辑部哪位老师介绍的,说我既然研究诗,就应当认识诗人。记得那天去拜访,在她的宣武门西大街一栋大楼底层的寓所里。隔着冬天紧闭的窗子,依然车辆隆隆,不过谁都没有注意窗外的喧声:整整一个下午,陈敬容很高兴,不停地谈着。谈到近晚,才明白她高兴的原因不全是我的来访:小小的房间忽然来了不少人。辛笛从上海来了,是曹辛之带来的。介绍我们认识后,陈敬容爽朗地对我说:“跟我们一道去吃饭吧!”她是说客气话,但是她的遗憾绝不是伪装。

我告辞出门,那可能是“九叶”的第一次集合,因为陈敬容没有说到“九叶”二字。今天回忆,我觉得那个晚上对他们不平常,才森然觉得与历史擦肩而过的战栗,不过在那个近距离,当时并没有任何感觉:那是个历史正在发生的年代,那时在北京文学圈到处在发生历史事件,哪怕我事先知道,九叶诗人的集合,也不会是当时最让人激动的事。但是“九叶派”就此诞生了,文学史的一章预订了:被数进的叶子,就是九张之一的叶子,就得与另外八张叶子一道读。很有人为没有数进去的人抱怨,说历史是选家写成的。

不过,怎么数也不会把陈敬容数掉了:她实际上是把九叶的两半结合成一派的关键人物:一九四七年底《诗创造》分裂后,在上海创刊《中国新诗》的五位同人中,她首先著长文推荐寓居北方的“西南联大诗派”,写信联系他们。很多人至今认为“九叶派”不能成立,文学史上没有事隔三十年才互相认识并且命名的派别。这话不错,但是全世界也没有一群精神相契的诗友,大多居于同城而三十年不能相认相识。而在最后集合之前,恐怕也只有陈敬容与每个人都认识。郑敏在九十年代回忆说:九叶初次集合时,她只见过袁可嘉一人,其实一九五九至一九六〇年间她与陈敬容在外文所同事。不过陈敬容是个低调的人,或许郑敏忘了她的外文所老同事有两位:本序言要写的这一批文化人,一半在“学部文学所外国文学部”这个名字拗口的研究所工作过。其实,中国现代知识界,一直不是很大;今天的高校教师队伍,也只是看起来庞大而已。

那时北京尚是全世界著名的自行车城,我能从建国门社会科学院一直骑到北大去会朋友:那时知识分子突然有了交往的自由,很愿意好好享受这个自由。与辛笛见过几次,他住在上海。与曹辛之也见过多次,他的家兼工作室,在王府井之北。袁可嘉先生则受卞之琳先生委托,直接指导我研究理论,见的更多。与陈敬容见过几次,每次听她聊九叶往事。因此我与“九叶”中大部分人熟悉了。

说来奇怪:那几年拜会前辈,多半是听他们滔滔不绝谈往事,从三十年代一直谈到“文革”,很少说当前的人和事。其实他们知道我专攻理论,不做文学史,他们只是觉得我是一个可以放心的聆听者:三十年只是翻过去一页白纸,总算出了新一代后辈,竟然还对旧事感兴趣。在被迫沉默三十年后,可以任意说而不怕“犯错误”,我又与任何一方没有人事干系,尽兴说也不会得罪任何人。我感谢他们的这份信任,我也的确听得津津有味:那些已成文学史的传说人物,青春岁月竟然也有过许多鲁莽,也有过若干荒唐。如果有意记下,可以写出一本现代文坛的《世说新语》。但是我听陈敬容说得最多的,是九叶中她唯一从来没有见过的诗人穆旦:关于穆旦的诗才,关于穆旦的悲惨晚年。陈敬容的慈悲心怀让我感动,对她的了解也就多了起来。

一年多后,一九八一年,我得到Fulbright研究奖去美国做文学史研究。那时出国者不多,曹辛之和阿城给我手制了工艺品作礼物。记得穿过宣武门去与陈敬容告别。她知道我匆忙,只是说了一番鼓励的话。那是个新印象急急忙忙覆盖旧印象的年代,我想不起来如何与陈敬容告别的:她个子不高,头发灰白,令人惊奇的瘦削,不过在那个年月,不容易遇到不瘦削的灰发人。

又是三十年过去了,我今天努力追寻的是两个三十年前的往事。

从一九三四到一九三七,陈敬容住在清华北大附近,她的诗人生涯也像模像样地开始:在《大公报》副刊等一系列刊物发表诗歌。同时在清华北大旁听(偷听?)英文系课程,自己找老师学法语。若干年后陈敬容又学了俄语,以多种语言的翻译家鸣于世,但是她从不忘叮咛有志翻译的学生“珍惜正式课程”。一个连中学都没有读完的女子,成为外国文学界领军刊物《译文》的编辑组长,岂是易事?在其他艺术门类中,中国有的是冒牌名家,外国文学翻译却最货真价实,至少在那个译本很少的年代,丝毫假不得。

八十年代中期,当大学校园不再管理得像军营,中国大学宿舍又出现“文学北漂”,这些人是大学灰墙上闪闪发光的附生物:其实,最早的“文学北漂族”从丁玲到萧红,可以说出一大串名字。而三十年代陈敬容“北漂”那三年是她一生中最无忧无虑的快乐日子。

“听表的滴答,暂作火车吧,我枕下有长长的旅程”,这是陈敬容在北京的第一个冬天所作。我这才想起来为什么我会得到她的青睐,她认为我既是卞之琳先生的学生,就应当理解她的诗:卞诗飘忽迷离的意境,是这个文学少女日夜揣摩的标本,这些“卞式诗句”或许是在半睡中涂下的。“谁啊,又在我梦里轻敲?”卞诗特有的戏剧独白调子,出现在这个艺术学徒的许多诗行里。

模仿大师如此迫近,已经不能再叫模仿。当时已经以诗闻名的曹葆华,又模仿得如何?曹葆华的传世代表作:“她这一点头,是一杯蔷薇酒;倾进了我的咽喉,散一阵凉风的清幽;我细玩滋味,意态悠悠,像湖上青鱼在雨后浮游”。这是对徐志摩三流之作“沙扬娜拉”的三流模仿。很抱歉我拿我的前辈英雄曹葆华来开刀,但是诗有别才,曹葆华是理论先行者,写诗比不上旁边的这位小女子。如今被文学史家列为后期新月派的,应当是陈敬容而不是曹葆华。虽然这首诗写于一九二九年,那时,曹葆华与陈敬容还未谋面。不过,我几乎可以想象,诗人当时的感觉是一种预言,后来者陈敬容作为这位“一点头,倾出蔷薇酒”的女郎更合适。之后,曹葆华不再会有这份体验——时代已经不允许。而他们相会在三十年代初,那是中国似乎可以酿成现代文化的第一次机会。而坚持写诗的陈敬容,应当是从三十年代链接到八十年代的深长渊源,中国诗现代性潜流的默默承载者。

一九三七年六月,燕卜荪(William Empson)受不了日本国内的“爱国主义”叫嚣,来到北京与他的剑桥恩师瑞恰慈会合,瑞恰慈写道:“在中国事情太顺利,恐怕要出差错”。差错果然来了,在七月七日。一个时代结束了,平津学生开始向南、向西:燕卜荪与瑞恰慈向南赶到长沙,参与了西南联大第一期的授课,而他们的弟子曹葆华与陈敬容一道离开北平,长途跋涉到了成都。北京的那个生机勃勃的文人圈,消失在戎马倥偬之中。

在成都,他们的缘分到了尽头,曹葆华西去陕北,陈敬容则漂到兰州。或许二十岁时她还不了解自己:她结了婚,到了兰州,在那个极端缺少现代生活设施的地方,为人妻,为人母,写作成了一个奢侈的偶然。她的本性完全不适合这种生活,“既不计较为什么活,也不计较怎么死……而叹息眼泪倒尽有的是,为了点缀无聊”。后来收在《盈盈集》中的文字,真是泪水盈盈:看来现代中国又添一个以“相夫教子”填空白简历的夭折才女。这时期偶有诗作,大多是平淡无奇的感伤。语句中偶尔闪过北京的那个学诗少女的影子:“谁,高高地投掷,一串滴血的,心的碎裂”。

终于在五年后,她再次离家出走。在旅途中,她就开始创作激情喷发:黄尘仆仆的路上,邠州,平凉旅次,让人感叹西北荒漠会给这个少妇如此多的灵感。该年五月她在重庆郊外的小镇磐溪做小学代课老师,几乎每天必有所作,有时一天三首诗,“创作的欲望烤炙我像火一样”。看来每次逃离,都是让她兴奋,看来陈敬容最无法忍受的是家庭的天鹅绒监狱:“我想起夏娃,想起她初尝禁果,那新奇的,新鲜的欢腾”:下午在清溪中游泳,然后回到她在山顶寄居的茅舍,在油灯下奋笔写下新作。

而在五月的作品激流中,我们看到了《假如你走来》这样动人的情诗。这个“你”是谁,就不是我们妄作猜测的事了。但是我们至少应当感谢此人,“是因为幸福,不是伤悲”。

我很抱歉,这篇序言成了陈敬容生平的追踪,而且捕风捉影的似乎是一个女子的私事,但是中国历史向来很少有个人面目,二十世纪上半期又是表情一致的岁月,走过的是一排一排制服一致的方阵。那个年代对私事羞说,今天对那个年代的私事也是休说,至今很少有学者愿意像我这样写序言。但是不涉及个人的文学史,已经压扁了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大多数人物。而我从自己与他们的简短的过从中,感觉到他们曾经活得非常有个性,心灵虎虎有生气。

一九四六年,落在大后方的文化机构,一个个渐次搬回北京上海,开始新的事业。曹辛之与臧克家等人联手,成立了星群出版社,到上海出版《诗创造》。不清楚陈敬容到上海,事先与这个约定有多少关系,正在创造力喷发时的陈敬容,很快成了这个刊物的主要撰稿人,直接参加编务。曹辛之说:“《诗创造》的翻译专号,诗论专号,敬容和唐湜是出了大力的”。而且,当时的这些诗刊,除了大名家,其余都是不付稿费的。

几乎整个二十世纪,上海是中国唯一像个现代都市的城市。没有一个内地来者,面对现代城市的冲击能无动于衷。陈敬容在上海感到自己成了一个“陌生的我”:“当我在街头兀立,一片风猛然袭来,我看见一个陌生的我,对着陌生的世界”。她在上海住了三年,一直住到一九四九年初春,“除了偶然又偶然之外,我很少在一间屋子里住到半年以上,不是被迫迁出,就是为了自己觉得腻烦,想换一换”。最后她有了一个比较安定舒适的住所,不由得感慨“鸟儿有了巢了,流浪人有了家了”。

这也是陈敬容一生创作最丰富的三年。她翻译了中文印成两巨册的《巴黎圣母院》,翻译波德莱尔、里尔克、凡尔哈仑、安徒生;她写的更多,写诗,写散文,写散文诗,写批评。很少见到女诗人写批评。但是陈敬容评论郑敏、穆旦、杜运燮“联大三星”的这篇文字,不仅是“九叶”合成一个派别的关键事件,也是九叶诗人最早的自我评价。“默弓先生”的这篇论文《真诚的声音》至今值得一读,我没有看到过女诗人有如此尖锐的批评目光。

“文坛骗子沈从文和他的集团,这里包括诗人穆旦袁可嘉郑敏等这些‘乐意在大粪坑做哼哼唧唧的文字和苍蝇’……公然打着‘只要大的目标一致’的旗帜,进行其市侩主义的‘真实感情’”。四十年代已经可以看到这种批评,而如此话语冲着陈敬容而来,要沉得住气真是不容易的事。

一九四七年《诗创造》的分裂,臧克家与九叶诗人的对垒,成为此后几十年极“左”分子与“人道主义马克思主义”知识分子的长期争论的先声。三十年后“九叶”定名时,辛笛说:“事实上我们不能成为花,我们只能衬托革命的花”。这种自甘边缘的态度,虽是文人本色,本身就不容于革命高潮时代。八十年代的文坛开门,这把火从诗坛烧起:全中国轰然争论的所谓朦胧诗,陈敬容坚决站在年轻人一边。因为她明白这是旧戏新演。一九四八年陈敬容就批评“有些诗看似热闹,实际空无一物,而且虚伪的不近情理”;一直到八十年代初朦胧诗争论,双方阵容甚至人物都依旧,无怪乎陈敬容八十年代愤愤地说:“个别年逾古稀的老诗人,对自己向来不习惯的所谓‘朦胧诗’大张挞伐,骂它们是什么‘新诗的癌症’,这真也可称相当骇人听闻的了”。

陈敬容在上海出的诗集叫做《交响集》,如果要一个诗人必须有自信,这标题应当是自信之冠。当她对诗游刃有余时,她对世界也游刃有余。

她会郑重其事劝告某个人说:假若感情是一条鞭子,生活是一阵雷,假若整个世界只是,可以任你信足一踢的皮球……那么它将会带给你,一个比夜更黑的白昼。

她甚至会戏剧化地嘲弄某个人:“世界沸腾哪!”你将会叫喊,你将不再守牢你那可怜的小角落,守牢你的叹息当云霞,守牢你的啰唆当仙乐。

她甚至会洒脱幽默地挥挥手与某个人告别:任人说方不是方圆不是圆,我知道真理不同你翻脸。

我们不知道是谁把感情当鞭子,是谁在哀叹世界沸腾,永远和真理同在的又是何人。我们只知道她已经能把那些大知识分子称作“逻辑病人”,看到他们“渴死在绝望里”;她已经能看到这个巨大城市不值得畏惧,因为“无线电绞死春天”;我们甚至看到她能自嘲地对自己说:“嗯,我知道你顶瞧我不起”;她甚至能问一本眼泪过多的小说“可要点一支烟?”

至今为止的中国女诗人,经过了多少次解放,绝大部分作品依然一读就知道是女性之作。而《中国新诗》的男性批评者觉得面对的是一个重量级选手,话说得客气一些:“陈敬容对自己的疮痂是爱之成癖的,他不但振振有词地卫护波德莱尔,同时也为自己辩解,现在,不但他还承袭着一贯的歪曲作风,而且竟以图穷匕见的真面目出现,来死守没落阶级的破落文化堡垒”。

这个“他”字,倒是对陈敬容这个时期创作的高度评价,批评者看来没有想到坚持这个诗学立场,写出这样诗句的是一个女子。在总共出了五期的《中国新诗》中,我们看到一位优秀诗人出现在一九四八年,给中国诗带来一种成熟的现代性。而那种轻快而微妙的反讽基调,我们甚至可以称之为男性气质。中国现代诗的历史,还没有一位女诗人能做到这一点。我还必须说,连陈敬容本人以后再也没有能回到这个高度。

一九五七年,九叶中绝大部分人(袁可嘉、曹辛之、唐湜、唐祈、杜运燮)成为“右派”分子被发配到北大荒等地方劳动,穆旦甚至被判为“历史反革命”;晚至一九七八年,袁可嘉还做了一次“现行反革命”。我刚到社会科学院做研究生,看到一位中年人在打扫厕所,见到人进来低头让过,听所里人告诉我是袁可嘉,不禁骇然:“文革”已经“正式结束”两年,还有这种惩罚!话又说回来,四十年代对九叶诗人批判最力的“七月”诗人,全部落进“胡风反革命集团”之网,没有自杀的,就得长期坐狱劳改。不少人至今认为九叶派不成立,哪有过了三十年追认的诗派?不过看一看历史的逻辑,这个流派完全没有可能提前成立。那个年代,想写诗而不把自己写成反革命,恐怕不是容易事。每个时代都有年轻人前仆后继地要做诗人,条件是明白应如何作诗;看九叶的对手臧克家这位诗坛不倒翁歌颂“文革”的“民歌”,就可明白:如此诗不如九叶之无诗,而无诗如何有诗派?

陈敬容此后搁笔三十年,翻译成为她的主要工作。“文革”中,一九七三年,她才五十六岁就被迫退休,让出机关宿舍,住到京南法源寺后面的一所平房。据见过她的人说,法源寺当时破败不堪,冷如冰窖,厕所共用,厨房灰暗。其实当时大部分人,大部分知识分子的住房都是如此。一九七八年改善退休人员条件,搬到宣武门西大街一栋楼房,那几乎是个半地下室,隆隆车辆整日在头顶轰鸣。诗人面对着都市喧嚣的街头,依然那种讥讽:“噪音它可不会老,它一天比一天年轻,同无法逃避的,种种折磨一起,他还在繁茂生长。”但搬出法源寺,陈敬容已经非常兴奋:“几十年来从来没有这样无忧无虑过,可以关起门来写诗”。一是总算有自己的厨房厕所,二是作为一个诗人,总算可以写诗了,也可以评诗了。离开法源寺,成了陈敬容的第三次逃离,而且与先前一样,引来又一次创作的高潮。

一九八四年我在伯克利加州大学读博士,每星期五下午最好的享受,是到DurantHall那座小巧而静雅的东亚图书馆翻翻国内来的杂志,新购的书单独列架。我欣慰地读到《诗刊》上陈敬容的新作,看到她依然活跃的思想:“我们的语言,了解的人至今十分稀少”。她进入了生命中第三个诗歌青春。

曾经有多少个世纪,《春秋》《左传》的编年范式,是中国人看历史的唯一方式。远离庙堂后,太史公才从容看出:历史是人构成的,事件只有归到人名之下,才获得意义,而名字也只有在后人的注视中,在可以与我们自己的生活经验相比附的生命细节中,才能活成一个能携带历史的生命。

我这篇文字不是评价陈敬容:陈敬容已经承载了历史意义,我只求在她的字里行间寻找失落的,被历史擦抹掉的细节。

许多有关陈敬容的介绍,都是说她生平坎坷,晚景凄凉,甘愿被世界忘却。读了这些报道,我心里总是很纳闷:我见到的陈敬容老人,乐观,坦荡,善于交朋友。这是她一生最高兴的时刻,我认识陈敬容,也是在那个兴奋的年代。我太明白这话背后的逻辑,知道那些报道的话中之话是在说:陈敬容作为一个女人是悲惨的,因为没有稳定地落在一个婚姻中,哪怕作为一个寡妇了度晚年,也可以比无夫之妇骄傲,至少能住一套好一点的房子。

然而,对于杰出女性,被俘虏的历史,恐怕更是她俘虏的历史。为了给这篇诗中之传来个比较明白的结束,我在此点明陈敬容一生中遇到过的几个男人,让这篇反传记有个类似传记的结尾:除了本文提到过的曹葆华,抗战时在兰州嫁给诗人沙蕾;一九四八年秋与翻译家蒋天佐一起到解放区。其他还有谁我不得而知,不过是否有必要知道,才能读懂陈敬容的诗呢?

“你有你的孤傲,我有我的深蓝”。这是诗的回答。陈敬容的名字没有挂在任何一个男人的传记里,这正是陈敬容人格完整性的所在。陈敬容是个诗人,诗人可以兼做妻子:到书店看书买书,可以顺便带回一把做晚餐的小葱。但是去书店的旅程就是福,何必为一把小葱单独走一次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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