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和城邦文化中的力量崇拜

从公元前12世纪起,希腊氏族社会逐步瓦解,城邦制的奴隶社会开始形成,希腊各地陆陆续续出现了二百多个城邦制国家。这些城邦各自为政,为了自身利益频频发生战争。雅典城面临爱琴海,遭受地面和海上各种势力的威胁,必须发展体育以增强军事实力。据说雅典的军队在面临强敌时,勇士会脱下盔甲展现自己的肌肉以达到震慑对方的目的。斯巴达城是强调尚武精神的典型,那里的母亲用烈酒给婴儿洗澡,体质顽强的人才能存活下来。孩童们需接受各种体能和意志的训练,他们每年在节日敬神时都要被皮鞭狠狠鞭打一次。古希腊社会认为身体充满活力和心灵充满智慧同等重要,健康的体魄是对神的尊重,实际也是社会生活的基础。

希腊竞技成风,说明人们非常重视身心调适和健全体魄的训练。每个城邦都有练习场、体育场和摔跤场。这些运动场所是城邦的重要标志。场地一般是靠近泉水或河边的露天空地,场地中竖立着神像和运动员的雕像,场地四周有供观看的座位。平日里年轻人都在运动场里锻炼自己的身体,每逢祭祀活动就会同期举行竞技比赛。健康的身体是产生健康的思想的必要条件。苏格拉底有厚实的身体,冬天能在冰雪地中行走,他很喜欢在练身场观看青年人运动并与他们交谈。柏拉图(Plato)希腊文的原意是“宽阔的”,据说他参加过自由搏击。毕达哥拉斯得到过拳击奖。德谟克利特、苏格拉底、亚里士多德,甚至犬儒学派的第欧根尼都有资料说他们也参加奥运会。奥林匹亚运动会是四个神圣庆祝活动中规模和影响力最大的一个,每隔四年的七月份在奥林匹亚平原上举行,在奥林匹亚平原中心建有宙斯神庙,运动以祭祀宙斯之名展开,却是对凡人力量的考验。在传统的献祭仪式后,人们举行赛跑、摔跤等竞赛。参赛者大多赤身裸体,全身涂抹橄榄油,露出优美健硕的肌肉线条。获胜者将被授予一顶象征至高荣誉的橄榄枝圆冠,据说是由一个双亲健在的十二岁儿童用纯金刀从神树上割下并精心编织而成。除此之外,据说获胜者的名字会被刻在运动场的墙壁上供后人瞻仰。这项竞技运动没有任何世俗的物质利益,参赛者为的是在挑战极限的巅峰状态下,打破命运之神强力操纵和束缚,获得了前所未有的自由体验。因为英雄是半人半神的产物,凡人不可能突破血缘的界限,但是奥林匹亚运动会是宙斯承认的一项运动,凡人藉此获得强大的力量从而与英雄媲美。获胜者不仅赢得了人间的荣誉,更是一种对自身力量的确证和对神性的靠拢。作为完善的德性,肉体的激情和理性具有同等的地位,作为与神性抗衡的基础,身体力量使希腊人具备自信的品格和独立的意志。

希腊雕塑艺术表现了这种力与美相结合的神性,一般造型都是以突出强健的体魄和昂扬的精神为主要特色。雕塑家米隆的《掷铁饼者》,运动员手持铁饼摆回到最高点,即将抛出的一刹那,张开的双臂像一张拉满弦的弓,带动着身体的弯曲,使观者感受到生命力爆发的强烈震撼,时间因此被凝固成永恒。黑格尔认为这是庄重静穆的神性,理念和形式的高度和谐。^[14]来自阿戈斯的波吕克里特最擅长雕刻年轻人的形象,代表作《执矛者》表现的是一个肩负长矛迈步向前的青年战士,他肌体健美,充满朝气。利西普斯的作品《休息的赫拉克勒斯》表现的是赫拉克勒斯这个神话中的大英雄,巨人般的体格和精神上的疲惫结合在一起。虽然看起来处在放松状态,但依然健硕无比。肌肉刻画得非常夸张,无论是肌肉的体积还是蕴涵的压迫感,都让人在强大的力量面前心生敬畏。即便是追求智慧的思想者,也以强壮的体魄为荣,后世雕塑家奥古斯特·罗丹的圆雕《思想者》,苦闷沉思的表情对比那紧紧收屈的小腿肌腱,用身体的力度来展现思想的深度,准确地复述了这种希腊精神。

按照柏拉图的设想,一个完美的城邦中人们应当过着理性的生活,各种情绪意见会让人偏离真理的大道。但现实中希腊人不仅拥有丰富的情感,而且对陶冶情感的戏剧有着近乎痴迷的热爱。亚里士多德说:“悲剧是对于一个严肃、完整、有一定长度的行动的模仿……借以引起怜悯与恐惧来使这种情感得到陶冶。”^[15]看戏是一种高尚的生活,也是进行公民教育的重要方式。雅典每年有三个戏剧节,勒奈亚节(the Lenaia),大酒神节(the Great Dionysia)和乡村酒神节(the Rural Dionysia),都是为了祭祀酒神的。酒神狄奥尼索斯是宙斯之子,代表着重生不死的生命力。酒神祭祀中突出的“死亡—复活”主题是古老宗教崇拜的主题,而反映生命力的存在与延续,几乎是人类社会中一切文明最本质的东西。狄奥尼索斯精神象征着狂放不羁、肆无忌惮的自由,也象征着丰沛茁壮的生命力。据说参加酒神祭祀游行的女人们如果达到癫狂状态,所遇之物尽数毁灭,遇到野兽或者儿童都会立即撕碎并且生吞。这种暴虐被理解成酒神由死到重生的过程,是对狄奥尼索斯的神力崇拜。喜剧一般都是调节气氛的,悲剧才是严肃的主题。悲剧(tragoidia)在古希腊文中指“山羊之歌”,山羊是祭祀酒神的牺牲,也是酒神狄奥尼索斯的象征。希腊悲剧的主题就是命运的摆布与人的意志之间的冲突,是绝对的必然性与人的主体性之间的冲突,也可以理解为超自然的力量与人的生命力之间的抗争。希腊人一方面渴望按照自己的意愿自由生活,另一方面又对命运的不可变更有了明确的认识。这表达了一种最深刻的人类生存困境。即便是神也得遵守命运,无所不能的宙斯不能改变命运拯救自己的孩子萨尔佩冬,因为破坏规则会产生一系列的反应,甚至影响宇宙的和谐秩序。正如普罗米修斯说:

我知道定数的力量不可抵抗,

就得尽可能忍受这注定的命运。

在索福克勒斯的观念中,无条件屈服命运之摆布是唯一正义的选择。俄狄浦斯王的种种力图改变的抗争,于事无补,最终选择了自我放逐。《埃阿斯》和《安提戈涅》的主人翁最后以自杀告终。然而悲剧的教育意义不在于宣扬宿命论,而在于对命运的质疑中看出人类不屈不挠的努力,使灵魂得到升华,道德得以净化。悲剧使人类正视自己面临的困境并作出合适的选择,彰显了自我意识,体现了自我价值。悲剧本质无疑是对超越神灵的命运之力量的崇拜,但另一方面也是对明知不可而为之的、充满激情的顽强的人类生命力的歌颂与赞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