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观思想及其对现实的遮蔽

一、主观思想及其对现实的遮蔽

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目前所面临的最重大的问题之一是:如何能够揭示并切中当今的社会现实。我们之所以如此郑重地提出这个问题，一方面是因为马克思主义哲学的主旨最关本质地与社会现实的发现相联系——离开了这一点，就根本谈不上马克思主义哲学，谈不上历史唯物主义;另一方面则是因为现代性的意识形态总是这样那样地遮蔽或曲解社会的现实——使之重新遁入到抽象观念的晦暗之中，从而为无批判的实证主义大开方便之门。关于这种情形，海德格尔在1969年曾这样说道:现今的“哲学”只是满足于跟在知性科学后面亦步亦趋，这种哲学完全误解了我们时代的两重独特现实，即经济发展与这种发展所需要的架构;而马克思主义懂得这双重的现实。^[1]

然则社会的现实(或一般所谓现实)应当怎样来理解呢?比如说，我们经常见到的某种现成的事物，或实际经历过的各种事件，难道不都是真正的现实么?不，恰好相反，在这种通常的情形下，所谓现实还根本不曾出现，也根本不可能出现。正像黑格尔所说的那样，现实性仅仅属于那在其展开过程中表现为必然性的东西;因而在必然性未被真正揭示和领会的地方，现实本身是不可能前来同我们照面的。用一个比拟来说，“现实的”拿破仑将在何处出现呢?是在拿破仑的仆人眼里么?虽说这些仆人知道拿破仑的无数故事，包括其全部真实的细节——他的嗜好、逸事、隐私、个人动机，甚至许多鲜为人知的怪癖，但拿破仑的“现实”却仍然可以是完全被遮蔽着的。而在这种情形下出现的，与其说是历史的现实，毋宁说是以全部历史细节的真实性伪造的历史。

由此可见，现实本身能否积极地呈现出来，从根本上说，是取决于某种基本的哲学定向的;而为了要从哲学上来谈论社会现实的发现，我们必须首先涉及黑格尔。因为比较切近地说来，正是黑格尔在现代形而上学的范围内，第一次把理解社会现实作为一项真正的哲学任务提示出来。在《20世纪的哲学基础》一文中，伽达默尔很敏锐也很正确地把对主观意识的批判与“人类社会现实”的首次发现联系起来，并且把继续批判主观意识的任务理解为20世纪哲学的基本主题，而这一主题真正说来乃是从黑格尔哲学的遗产发源的:“因为黑格尔哲学通过对主观意识观点进行清晰的批判，开辟了一条理解人类社会现实的道路，而我们今天仍然生活在这样的社会现实中。”^[2]

在黑格尔看来，主观意识或主观思想的观点盛行于所谓“反思哲学”中:反思(抽象的外部反思)，作为忽此忽彼地活动着的推理能力，知道如何把一般原则运用到任何内容之上，却完全不知道如何有可能停顿于、深入于特定的内容之中。正因为如此，所以它从来不可能真正触动并揭示社会的现实，相反却使之完全被掩盖起来;也正因为如此，黑格尔称这种外部反思不过是诡辩论的现代形式，并且不过是浪漫主义思想及其虚弱本质的病态表现。黑格尔对主观意识—反思哲学进行批判的哲学立场是绝对唯心主义:哲学以真理为对象，而这就意味着，哲学的真正内容就是现实(Wirklichkeit)。换句话说，在黑格尔看来，作为真理的现实就是理念，而哲学的任务就在于深入到理念中去揭示出真正的现实。“所以哲学必然与现实和经验相一致。甚至可以说，哲学与经验的一致至少可以看成是考验哲学真理的外在的试金石。”^[3]在这个意义上，从属于主观意识的反思哲学乃是完全抽象的和无内容的，是与真正的现实绝缘的。当黑格尔把他的批判矛头一般地指向全部知性形而上学时，他也把这一矛头特别地指向了以康德为代表的批判哲学。因为切近地说来，并且就其理论上的重要性说来，这一哲学可说是达到了主观意识的极致:它把对现实(即真理、理念)的无知当成良知，从而弃绝了通达和理解现实的道路。批判哲学“……确信曾证明了我们对永恒、神圣、真理什么也不知道。这种臆想的知识甚至也自诩为哲学”。^[4]

黑格尔对主观意识的全部批判，从本质上来说要求一种与康德哲学相当不同的“思想的客观性”，亦即要求使思想完全进入到事物的客观内容之中。而这种“进入”的存在论(ontology)根据就在于:思想不只是我们的思想，而且是事物的自身(an sich)。以此为基础，方始有黑格尔所谓的思想的真正客观性。这个要求首先在道德哲学中获得其主要意义，就像它也首先在与康德哲学的对照中获得其主要意义一样。例如，在黑格尔看来，与其说道德意味着某种我们可以对它进行反思的内在自由的情境，毋宁说，道德即在于按照某个国家的习惯生活。如果说，这个被伽达默尔称为“颇有些粗鲁的简单公设”已蕴含着客观精神的概念，那么，正是通过这一概念的具体开展，方始有社会现实的积极绽出，就像客观精神在为绝对精神的超越中，方才获得其哲学的证明一样。^[5]总而言之，在黑格尔看来，那由反思而来的内在自由的情境(意志是自己决定自己的，一切正义的和道德的行为均建筑在自由上面)，由于完全疏离于现实的内容，所以只是纯全空疏的理智，并且由于它仅仅从属于理智的抽象同一性，所以最终乃是完全形式主义的。^[6] 与这种主观主义的形式主义相反，黑格尔声称，真理乃是思想的内容与其自身的符合:“客观思想一词最能够表明真理。”只有客观的思想才是真正自由的思想，它要求让客体自由地从自己本身来规定自己。^[7]这个要求意味着:思想必得深入于作为事物之实质的内容之中，而这内容就是合理的现实。

正是以这样一种绝对唯心主义的方式，黑格尔开辟出一条要求深入于社会现实的道路。当恩格斯说，黑格尔的法哲学“形式是唯心主义的，内容是实在论的”时，恩格斯试图给予肯定的，恰恰是与黑格尔的这一伟大功绩相联系的思想成果;而在这里与之形成鲜明对照的，乃是“费尔巴哈的惊人的贫乏”。^[8]无论如何，通过对主观意识的批判，黑格尔把深入于社会现实的要求当作一项真正的哲学任务提示出来了。就此而言，马克思乃是黑格尔这一哲学遗产的合法继承者。正如洛维特所说，由于黑格尔把现实理解为“本质与实存的统一”，所以他史无前例地把现实的、当前的世界提升为哲学的内容。这样一来，本质重要的事情就在于:弄清楚哲学的内容如何就是世界的或者可经验的现实的内容。尽管马克思(还有克尔凯郭尔)猛烈抨击了黑格尔的理性与现实的和解，但这一批判本身，乃是依照现实实存的概念来确定方向的。^[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