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理论教育 什么是语言

什么是语言

时间:2022-10-23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曾研究维什兰部族印第安人等土著语言,于1921年完成其主要著作《语言论——言语研究导论》。走路是一种机体的、本能性的功能;言语是一种非本能性的、获得的、“文化的”功能[1]。有一件事往往叫人不会认识语言只是声音符号的习惯系统,而引起通俗的想法,以为语言具有某种它实在没有的本能基础。换句话说,正常语言里的感叹词、象声词和它们的自然原型的关系,正像是艺术和自然的关系,而艺术纯粹是社会的或文化的。

语言的基本特性

爱德华•萨丕尔

爱德华•萨丕尔(Edward Sapir,1884—1939),出生于波美拉尼亚,五岁时随家人移居美国。1909年获人类学博士学位,年轻时就对语言的本质感兴趣。曾研究维什兰部族印第安人等土著语言,于1921年完成其主要著作《语言论——言语研究导论》。他是最早探求语言和人类学之间关联的学者,其语言影响思维的思想为沃尔夫(Whorf)所发展,成为著名的“萨丕尔-沃尔夫假说”。

说话是日常生活里太熟习的事情了,我们难得会踌躇一下来给它下个定义。人说话,和走路一样,是自然而然的,只是比呼吸略次一点儿。然而只要稍加思索,我们就会相信:人自然就会说话,这不过是一种幻觉。学说话的过程其实是和学走路的过程绝不相同的。学走路时,文化,或者说社会习惯的传统,不起什么重要作用。小孩子天生具有我们叫做生物遗传的一套复杂因素,能做出走路所必需的一切肌肉、神经适应。这些肌肉和神经系统的相应部分的配备,可以说本是特别适宜于做出走路和类似的动作的。实在说,一个正常的人先天就注定要走路,并不是因为大人帮助他学会这种技术,而是因为从出生起,甚至于从受胎起,他的机体就准备好承担起走路这件事的一切神经机能消耗和一切肌肉适应。简括地说,走路是人类的遗传的生物的功能。

语言不是这样的。自然,在某种意义上,说一个人先天注定要说话,也是对的。但这完全是由于他不只出生在自然界里,同时也出生在社会怀抱之中,而社会一定会,大概一定会,领导他走向社会传统。没有了社会,如果他还能活下去的话,无疑他还会学走路。但也同样可以肯定,他永远学不会说话,就是说,不会按照某一社会的传统体系来传达意思。要不然,把一个刚生下来的人从他出生的社会环境迁移到完全另外一个社会环境里去。在新环境里,他会发展走路的技术,差不多像在老环境里一样。然而他的言语会和他本土环境的言语全然不同。那么,走路是一种普遍的人类活动;人和人之间,走路的差别是有限的。这种差别是不自主的,无目的的。言语这人类活动,从一个社会集体到另一个社会集体,它的差别是无限度可说的,因为它纯然是一个集体的历史遗产,是长期相沿的社会习惯的产物。言语之有差别正如一切有创造性的事业都有差别,也许不是那么有意识的,但是正像不同民族之间,宗教、信仰、习俗、艺术都有差别一样。走路是一种机体的、本能性的功能(当然它不是一种本能);言语是一种非本能性的、获得的、“文化的”功能[1]

有一件事往往叫人不会认识语言只是声音符号的习惯系统,而引起通俗的想法,以为语言具有某种它实在没有的本能基础。这就是大家都看到的,在情绪激动之下,譬如说在剧痛或是狂欢时,我们会不由自主地发出声音来。听到的人以为这声音就是情绪的表达,但是这样的不由自主的感情表现和传达意思的正常方式(也就是言语)天差地远。前者实在是本能的,不是符号性的。换句话说,疼痛的声音、喜欢的声音本身并不表达情绪,它并不像是自己站在一旁,宣称某种情绪正在被感觉到。它所做的只是叫情绪的力量多少自动地流露出来,从某种意义上说,它只是情绪本身的一部分。并且,严格地说,这种本能的喊叫也难以说是传达。它们并不是对任何人发出的。如果有人听到的话,也只不过是偶然听到的,就像听到狗叫、行近的脚步声或风的淅淅声一样。如果这也对听者传达了某些意思,那只是就最广泛的意义说的,环境中任何声音以至任何现象都可以说对观察到的人传达了意思。要是把不由自主的呼痛声(通常用“噢”来代表)看做真正的语言符号,和“我很疼”那样的意思等同起来,那么也就可以把出现云彩看作等同于“看来要下雨了”这样的传递确定信息的符号了。语言的定义假若扩展到包括一切这样的推想,就变得毫无意义了。

千万不要犯这样的错误,以为我们惯用的感叹词(“噢!”、“啊!”、“欷!”)就是本能的喊叫。这些感叹词不过是自然声音的习俗的定型,所以在各种语言里,它们按着各该语言的语音特性而有很大差别。这样,就语言这个名称的确切的文化上的含义来说,感叹词可以算是语言本身的一部分。它们不等于本能的喊叫,就像cuckoo,killdeer[2]不等于真的鸟叫,罗西尼(Rossini)在《威廉泰尔》歌剧序曲里描拟的风暴不就是风暴。换句话说,正常语言里的感叹词、象声词和它们的自然原型的关系,正像是艺术和自然的关系,而艺术纯粹是社会的或文化的。也许有人会反对说:从一种语言到另一种语言,感叹词虽然略有区别,但又突出地相似,像一家人一样,所以可认为是从一个共同的本能基础上成长起来的。但是这种情况跟绘画表现上的民族风格没有什么不一样。日本画画山和现代欧洲画画同样的山,既相同又不相同。二者都受到同一自然形象的启发,都是“摹拟”它。二者又都不是这自然形象本身,也不能用任何让人能了解的话把它们说成是这自然形象所直接产生的。这两种表现风格不一样,因为它们出自不同的历史传统,是用不同的绘画技术来处理的。日语和英语的感叹词也正是这样,都是同一自然原型,本能喊叫,所启发的,所以不能不是彼此互相启发的。它们有时差得很大,有时差得极小,因为它们是由这两个民族历代沿袭下来的不同资料或不同技术所构成的。这不同的资料或不同的技术就是这两个民族各自的语言传统、语音系统和说话习惯。然而,整个人类的本能喊叫本身是差不多完全相同的,就像人的骨骼或神经系统总不过是人体组织的“固定”部分,只能稍有“偶然的”变异而已。

语言成分中,感叹词属于最不重要的部分。它们所以值得讨论,主要是因为可以用它们来说明:即使是它们,肯定是所有语音中最接近本能喊叫的,也只在表面上具有本能性质。所以,即使我们能证明整个的语言,在它原始的历史和心理基础上,都可以追溯到感叹词,我们仍然不能说语言是一种本能活动。何况事实上企图这样来解释语言起源都是徒然的。没有任何可以抓得住的证据——历史的或其他的——足以说明语言成分和语言程序大体是从感叹词演化来的。感叹词只是语言词汇中极小的和功能上最不重要的一部分;在任何时候,在有记载的任何语言领域中,都没有看到它们有组成语言基本经纬的明显趋势。它们从来就至多不过是这块宽阔而复杂的织品上的装饰花边而已。

感叹词是这样的,象声词更是这样了。Whippoorwill,to mew,to caw[3]这一类的词都不是人本能地或自动地响应自然的声音。它们实在是人脑的创作,想象力的发挥,和语言里任何其他东西一样。它们并不直接从自然里生长出来,只是自然所启发的,与自然游戏而已。所以语言的象声起源说,就是认为一切言语都是从摹拟性的声音逐渐演化出来的,并不能使我们达到比我们今日所认识的语言更为接近本能水平的地步。至于这种学说本身,它也不见得比感叹词起源说更可信些。诚然,有些词我们今天虽然已经不感到它们有摹拟声音的意味,可以证明曾经有过一种语音形式,很有力地暗示着它们的起源是摹拟自然声音的,例如英语的 to laugh (笑)[4]。即使如此,也不可能证明,并且没有内在的理由足以叫人设想,语言成分,除去微不足道的部分,是从象声起源的,或是语言的形式机构上的任何东西是从象声起源的。不管我们在一般原则上怎样有意强调摹拟自然声音在原始人的语言里的基本重要性,事实上这些语言对摹拟词并不显出特殊的爱好。马更些(Mackenzie)河上的阿萨巴斯根(Athabaskan)部落是美洲土著最原始的一种,他们的语言里几乎没有或者全然没有象声词;而在英语、德语这样自以为文明的语言里却随便使用象声词。这个例证可以说明语言的根本性质和单纯摹拟之间,关系是何等微弱。

上文已经廓清了道路来给语言下一个可用的定义。语言是纯粹人为的,非本能的,凭借自觉地制造出来的符号系统来传达观念、情绪和欲望的方法。这些符号首先是听觉的符号,是由所谓“说话器官”产生的。不管本能表现和自然环境能给某些语言成分的发展多大刺激,不管本能的趋势(运动的或其他的)在多大程度上规定了语言表达的范围和方式,人类语言本身并没有可以觉察到的本能基础。人或动物用不由自主的、本能的喊叫来进行的交际(如果可以叫做交际的话),根本不是我们所谓语言。

我刚谈到了“说话器官”,乍一听,这好像等于承认说话本身是一种本能的、由生理决定的活动。不要被这个名词引入歧途。确切地说,并没有说话器官,只是有些器官碰巧对发生语音有用罢了。肺、喉头、上颚、鼻子、舌头、牙齿和嘴唇都用来发音,但它们不能认为主要地是说话器官,正像手指不能认为主要地是弹钢琴的器官,或膝盖主要地是祈祷的器官。说话并不是一种简单的活动,不只是由一个或几个生理地适应于这用途的器官来进行的。它是一张极端复杂、经常变动的调节网(在脑中,神经系统中,以及发音和听觉器官中),可以满足交际的要求。肺大致可说是为了所谓呼吸这一必需的生物功能而发展起来的,鼻子是嗅觉器官,牙齿是为了嚼碎食物以备消化。这些器官以及其他器官经常在说话时被利用,那是因为任何器官一经存在,只要能自主地控制,人就会叫它服务于第二重目的。从生理方面说,说话是一种上层的功能,或者更恰当些说,是一群上层的功能。它叫神经、肌肉的器官和功能尽可能地为自己服务,而这些器官和功能却是为了另外的目的而存在的。

诚然,生理心理学家会谈到语言在脑中的位置。这只能这么理解:语音是位于脑的听觉神经路中,或位于它的某一限定的部分中的,就像非语音的声音也位于那里一样;说话所包含的运动过程(如喉头中声带的动作、发元音所必需的舌头动作、发某些辅音所必需的嘴唇动作等等)是位于运动神经路中的,就像其他一切特殊运动的神经冲动也位于那里。同样,阅读这动作所包含的那些视觉认识过程,它们的神经控制也位于脑的视觉神经路中。当然,跟任何语言成分有关的各神经路中的各个位置点,或各丛位置点,都由脑中的联合路线连接起来;所以语言的外观方面,或是心理—物理方面,是由脑中的联合位置和下导神经路所组成的一张大网,而其中听觉位置无疑是最基本的。但是,位于脑中的一个语音,即使已经和发这个语音所必需的“说话器官”是一定动作联合起来了,也还远不能成为一个语言成分。它必须进一步和人的经验的某个成分或某些成分(例如某个或某类视觉印象,或对外物的某种关系的感觉)联合起来,否则不可能具有起码的言语意义。这个经验“成分”就是一个语言单位的内容或“意义”。在说话这动作和听话这动作的直接背景上,有互相联合着的听觉的、运动的和其他大脑的过程,而这些过程不过是这些“意义”的复杂符号或标记,下面就要讨论这一点。生理学以及当时流行的所谓机能心理学,特别像作者提到“关系的感觉”,那是詹姆斯(James)的看法。本节所说,大致不过是:语言活动以及所凭借的神经生理这方面,和个人经验(就是意识)这方面的关系是符号性的关系。符号性的关系,即语音和经验的关系,是偶然建立起来的。作者说“语言是在人的心灵或‘精神’结构中充分形成的功能系统”,这也不能解释为二元论或是“并行论”。作者是受了克罗齐(Croce)的《精神哲学》的影响的。并且当时的机能心理学又把意识当做一种神经机能。" class="calibre10">[5]可见语言并没有,也不可能有一定位置,因为语言是一种特别的符号关系,一方面是一切可能的意识成分,又一方面是位于听觉、运动和其他大脑和神经线路上的某些特定成分;从心理上说,这关系是一种任意关系。如果要说语言是一定地“位于”脑中的,那也只是在一般的并且没有多大用处的意义上说的,即意识的一切方面、人类的一切兴趣和活动,都可以说是“在脑中”的。那么,我们没有别的办法,只有承认语言是在人的心灵或“精神”结构中充分形成的功能系统。我们不能把语言当做单只是一件心理-物理的事来给它下定义,虽然这心理-物理基础是很必需的,否则语言不能在人身上发生作用。

从生理学家或心理学家的观点来看,我们研究语言这一门学问,而不经常或者明明白白地谈到这基础,好像是无理地说得那么抽象。但是这样的抽象说法正是可以辩解的。我们大可以从语言的作用,形式和历史来讨论它,正像我们可以把人类文化的任何其他方面——譬如说艺术或宗教——只当做一桩制度上的或文化上的事情来讨论,抛开背后的生理的和心理的机构不谈,把它们看做是当然有的事情。所以必须明确了解:这本语言研究绪论就是不谈作为语言基础的生理学和心理学方面的事。我们的语言研究不是有关某一具体机构的产生和作用的研究;它不如说是为了讨论所谓语言这个任意性符号系统的功能和形式。

我已经指出语言的本质就在于把习惯的、自觉发出的声音(或是声音的等价物)分派到各种经验成分上去。“房子”这个词,如果所指的只是组成它的辅音和元音,按着一定的次序说出来,而在耳朵产生音响效果,那不是语言;发出这个词的运动过程和触觉也不是语言;听者对这发音动作的视觉也不是语音;对写在或印在纸上的“房子”这个词的视觉也不是语言;书写这个词的运动过程和触觉也不是语言;对这些经验的任何一种或全部的记忆也不是语言。只有当这些,可能还有其他的,联合的经验自动地和一个房子的印象联合起来时,才具有一个符号,一个词或一个语言成分的性质。但是仅仅这样联合起来还是不够的。一个人可能在某一所房子里,在一种感人的情况下,听到过某一个词,以至于这个词和这个房子的印象在这个人的意识中总是共同出现,缺一不可。这样的联合并不构成语言。联合必须是纯粹符号性的。换句话说,这个词必须指出这个印象,标出这个印象,并且每当需要而且合适的时候,能用作这个印象的筹码[6],而不作别用。这样地联合起来——自主地,而且在某种意义上说只是任意地做的——需要高度运用自觉注意。至少开始的时候要这样,因为习惯很快就会叫这种联合变得几乎像任何联合一样地自动,而且比其中绝大多数运用得更为迅速。

但是我们又走得太快一点了。如果“房子”这个符号——不管是听觉的、运动的、或是视觉的经验或印象——只是附着于某次看到的某一所房子的个别印象,那么,泛泛地说,它是可以叫做一个语言成分。可是显而易见,这样组成的言语在交际上很少有价值或者全没有价值。必须把我们的经验世界大事简化和一般化,才可能给我们所有的对事物、对关系的经验开一个清单,这个清单是我们传达观念时所必需的。语言成分,标明经验的符号,必须和整组的经验,有一定界限的一类经验相联合,而不只是和各个经验相联合。只有如此才可能交际,因为单个的经验位置在个人的意识中,严格地说是不能传达的。要想传达,它必须归入一个社团所默认的共同的类。这样,我对某一房子的个别印象就必须和我对它的所有其他印象参同起来。更进一步,我对这所房子的一般化的记忆或我对这所房子的“意念”,必须和所有看见过这所房子的人对它的“意念”融合起来。原来的那个个别经验到此已扩展开来,包括了凡有感觉的人对这所房子形成的或可能形成的一切感觉或印象。这样初步把经验简化,是一大类语言成分的基础。这一大类即所谓专名词或各人各物的名字。这样的经验简化,主要地也是历史和艺术所依托的,是形成它们的素材的。但是我们还不能满足于把无穷的经验仅仅这样简化。我们必须深入到底,必须多少有点任意地把一堆堆相似的经验归在一起,认为它们是相似到足以看做是相同的——这样做是错误的,但正是方便的。这所房子和那所房子以及成千累万性质相似的其他现象,尽管细节上有很大的和显著的差别,还是被认为足够相像,可以归为同一项目。换句话说,“房子”这个语言成分主要不是单个知觉的符号,甚至也不是对某一事物的意念的符号,而是一个“概念”的符号;或者说,是一个可以顺手把思维包装起来的胶囊,包括成千累万不同的经验,并且还准备再接纳成千累万的。如果说语言的单个有意义的成分是概念的符号,那么实际上联串的言语就可以认为是把这些概念安排起来,在它们中间建立起相互关系的记录。

常有人提到这个问题:没有语言,思维是否可能。或者进一步问:语言和思维是否不过是同一心灵过程的两个方面。这个问题到处遇到误解,以致更加变为难题。不如首先指出,不管思维是否需要符号(也就是语言),联串的言语并不总是表示思想的。我们已经看到,一个典型的语言成分标明一个概念。但是并不能由此引申说,语言的使用永远或主要地是概念的。日常生活中,我们并不怎么关心概念,反而更关心具体的东西和特殊的关系。例如我说:“今天早晨的一顿饭很不错”,显然我并没有苦苦思想,我所要传达的只不过是一种愉快的回忆,用符号把它顺着常轨表现出来。句中的每一成分指定单个的概念或是概念的关系,或是概念和关系联合起来,但整个句子没有概念的意味。这就有点像一个能供给足够的电力来开动电梯的发电机只用来专门供给一个电铃。这样比拟,乍一看没多大意思,其实不然。可以把语言看成一架乐器,能奏出不同高度的心灵活动。语言的流动不只和意识的内在内容相平行,并且是在不同的水平面上和它平行的,这水平面可以低到为个别印象所占据的心理状态,也可以高到注意焦点里只有抽象的概念和它们的关系的心理状态,就是通常所谓推理。可见,语言只有外在的形式是不变的;它的内在意义,它的心灵价值或强度,随着注意或心灵选择的方向而自由变化,不消说还随着心灵的一般发展而自由变化。从语言的观点来看,思维的定义可以是:言语的最高级的潜在的(或可能的)内容,要达到这内容,联串的言语中的各个成分必须具有最完满的概念价值。由此可知语言和思维不是严格地同义的。语言最多也只有在符号表现的最高、最概括的水平上才能作为思维的外表。稍微改变一下角度来看,语言主要地是一种先理性的功能。它逐渐接近思维。思维先只是潜伏在语言的分类法中和形式中,而最终才可以从语言中看出思维。语言并不像一般的但是肤浅的想法那样,是贴在完成了的思维上的标签。

大多数人,如果你问他能否不用言语来思想,大概会回答:“能,但要我这样做不容易,然而我知道是能的。”语言只不过是一件外衣,但如果语言不怎么像一件外衣,而更像是一条现成的路或是车辙,那又怎么样呢?非常可能,语言本是一种在概念水平以下使用的工具,而思维是把语言的内容精炼地解释了之后才兴起的。换句话说,产品随着工具而改进。正像数学推理非借助一套适当的数学符号不能进行一样,没有语言,思维的产生和日常运用未必更能想象。没有人相信数学命题,即使是最难的,注定要依靠一套任意性的符号;但是不可能设想,没有符号,人的心灵会得出这个命题或把它掌握住。作者本人颇以为许多人觉得能不用语言来思想,甚至推理,只是一种错觉。这种错觉似乎是由好几个因素造成的,其中最简单的是没有能区分印象和思维。事实上,只要我们试一试叫一个印象和另一个印象在意识上发生关系,就会发现自己默默地说了一联串的词了。思维可能另是一个自然领域,不同于人为的言语,但是就我们所知,言语似乎是通向思维的唯一途径。还有一个原因更会叫人幻想思维可以抛弃语言,那就是一般不理解语言并不等于它的听觉符号。听觉符号可以用运动符号或视觉符号一个对一个地来代替(例如许多人能够纯粹凭视觉来阅读,即不需要从印刷或书写的词引起一联串相应的听觉印象作为中间环节),或用其他一些更隐微,更难以捉摸,以至不容易确指的转移作用来代替。所以,仅仅因为一个人不觉得有听觉印象同时存在,就硬说他不用语言来思维,那绝不是合理的。甚至可以猜想思维的符号表达有时会跑出意识边缘之外,所以就某种类型的人的心理来说,会感觉到一种自由的、非语言的思维之流,这倒是相对地可以辩护的(但也只是相对地)。从心理-物理的角度来看,这句话的意思就是:言语在大脑中的相应部分,即脑中的听觉中枢,或相应的视觉或运动中枢,以及和这些中枢适应的联合路线,在思维过程中只被轻微地触动,以致全没有进入意识。这是一种极端的情况,思维不和语言手拉手地颠簸着,而只轻飘飘地骑在潜伏的语言的顶峰上。现代心理学给我们指出符号在无意识心理中起着多么有力的作用[7]。所以现在比二十年前更容易了解,最清楚的思维可能只是无意识的语言符号的有意识的对应物。

让我就语言和思维的关系再略谈几句。上文发挥的观点一点也不排除这样一种可能:语言的成长要充分依赖思维的发展。我们可以假定语言是先理性地兴起的——至于如何兴起,确切地在哪样的心理活动水平上才会兴起,我们不知道——但是我们绝不能想象一个高度发展的语言符号系统会在明确的概念和思想(即概念的安排)起源之前自己发达起来。我们宁可设想,几乎在语言表达开始的时候,思维过程像是一种精神泛滥,就渗进来了;并且,一个概念一经确定,必然会影响到它的语言符号的生命,促使语言的进一步成长。我们确实看到这种语言和思维相互作用的复杂过程在我们眼前进行着。工具使产品成为可能,产品又改良了工具。一个新概念的产生总是在旧语言材料的使用多少有点勉强的时候或是扩大了的时候预示出来;这个概念在具有明确的语言形象之前是不会获得个别的、独立的生命的。在绝大多数情况下,这个概念的新符号是用已经存在的语言材料,按照老规矩所制定的极端严格的方式造成的。有了一个词,我们就像松了一口气,本能地觉得一个概念现在归我们使用了。没有符号,我们不会觉得已经掌握了直接认识或了解这个概念的钥匙。假如“自由”、“理想”这些词不在我们心里作响,我们会像现在这样准备为自由而死,为理想而奋斗吗?但是我们也知道词不只是钥匙,它也可以是桎梏。

语言主要地是一个听觉符号系统。因为它是说出来的,它也是一个运动系统。但是语言的运动方面显然比听觉方面次要。在正常的人,语言的冲动首先发生在听觉印象的范围,然后再传送到控制发音器官的运动神经。运动过程和相伴的运动感觉可也不是终点。它们只是一种手段、一种制约,引起说话的人和听话的人的听觉。说话的目的是交际,只有当听者的听觉翻译成适当的和预期的一串印象或思维,或二者兼有,交际才算成功。所以就语言作为纯粹的外表工具来说,它的循环起始于并且终结于声音的领域。起始的听觉印象和终了的听觉知觉互相对应了,这个过程才得到社会的印证,算是成功了。正如我们已经看到的,这个过程的典型程序可以受到无穷的修改,或转移成别的相当的系统,而不丧失它主要的形式特征。

种种修改之中,最重要的就是思想时语言过程的紧缩。随着各人的心理结构或心理功能的特点,这种紧缩无疑会有多种形式。修改得最少的形式是所谓“自言自语”或“出声思想”。这里,说话者和听话者变为同一个人,可以说是自己对自己交际。更有意思的是进一步紧缩的形式,它根本不发出语音来。各种各样的默语和正常思想都属于这一类。只有听觉中枢受到了激动;或者是语言表达的冲动虽然传给了跟发音器官相通的运动神经,而被抑制在这些器官的肌肉中或运动神经本身的某点上;再不然是听觉中枢只稍稍受到影响,或根本没有受到影响,言语过程直接在运动范围中显现出来。一定还有其他类型的紧缩。默语时虽然听不见声音,看不见发音动作,但是运动神经的兴奋却是常有的。例如在阅读非常动人的读物之后或深思之后,发音器官,特别是喉头,往往会感到疲乏,这就证明运动神经的兴奋。

以上所说的一切修改法都是以正常言语的典型过程做底子的。还有非常有趣而且重要的事,就是把整个言语符号系统转移到典型过程所不包括的其他范围里去的可能性。典型过程只涉及声音和用来发出声音的动作。视觉并没有参与。但是我们可以假设一个人不仅听见声音,并且看见说话者的发音器官的动作。显然,人观察说话器官的动作,只要能灵敏到足够的程度,就给一个新类型的语言符号开辟了道路,和声音相应的动作所引起的视觉印象就代替了声音。对绝大多数人,这样的一个系统没有多大用处,因为我们已经有了听觉-运动系统,而视觉系统最多也不过是把它不完全地翻译一下,不是一切发音动作都是眼睛看得见的。不过大家都知道聋哑人如何巧妙地利用“念嘴唇”来作为了解言语的辅助方法。在一切视觉语言符号中,最重要的自然是书写或印刷的字。在运动方面与此相应的是有精细调节的动作系统,它形成手写、打字或其他记录语言的书写方法。从这些新类型的符号里,我们除了认识到它们已经不再是正常语言的副产品,还认识到一件有意思的事,那就是新系统中的每一个成分(字母或书面的词)相应于原本的系统中的一个特殊成分(单音或音组或口头的词)。借用一个数学术语来说,书面语和口语是点对点地相等的。书面形式是口语形式的第二重符号——符号的符号,但是它们对应得如此严格,以致不仅在理论上而且在某些专用眼睛读书的人的实践上,又可能在某些类型的思想里,书面形式可以完全代替口语形式。不过听觉-运动的联合大概至少总还是潜伏在内的,就是说它还是在下意识里起作用。即使那些在阅读或思想时绝不用声音印象的人,分析到底,还是要靠它的。基本听觉符号好比是商品和服务,而视觉符号是流通媒介,是货币,这些人只是为了方便而掌握了货币。

语言转移的可能性实际上是无限的。一个大家熟悉的例子就是摩尔斯(Morse)电码,书面语的字母用约定俗成的一串串长短不同的滴滴声来代表。这里,转移由书面的词形成,而不是直接由口语的声音实现的。所以电码字母是符号的符号的符号。自然,一个熟练的电报员要了解电文,并不需要把一串串的滴滴声先翻成词的视觉印象,然后才能体验到正常的听觉印象。每个人实在怎么从电报交际中念出言语来,那无疑是有很大差别的。甚至可以想象(虽然未必实有其事),就思维过程的纯粹可意识的部分来说,某些电报员可能学会了直接用滴滴的听觉符号来思想;或者碰巧他们对运动符号有很强的自然倾向,会直接用发送电讯所引起的相应的触觉-运动符号来思想。

另一类有趣的转移是各种手势语,例如聋哑人用的、发誓永不说话的脱拉毕斯脱(Trappist)教派的修道士用的、或是能互相看见而不能互相听到的两方交际人用的。这些系统之中,有的是和正常言语系统点对点地相等的,有的,像军用手势符号或北美洲平原印第安人的手势语(语言互不相通的部落都懂得),是不完全的转移,仅限于在困难情况下传递必不可少的、比较粗糙的言语成分。也许有人会争辩说,在这后两种系统里,还有在海上或森林里使用的更不完全的符号里,语言实在已经不起作用、观念是直接由跟语言绝然无关的符号过程传达的,或是由半本能的摹仿来传达的。这样的解释未免错了。这些较模糊的符号所以能了解,不是因为别的,还是因为把它们自动地、默默地翻译成了更完备的词句。

我们可以毫不犹豫地做出这样的结论:除了正常言语之外,其他一切自主地传达观念的方式,总是从口到耳的典型语言符号的直接或间接的转移,或至少也要用真正的语言符号做媒介。这是非常重要的事。听觉印象和与之相关的引起发音的运动印象,是一切言语和一切思想的历史渊源,不管追溯它的过程是怎样的曲折。还有一点更为重要。语言符号能容易地从一种官能转移到另一种官能,从一种技术转移到另一种技术,可见单只语音并不是语言的基本事实;语言的基本事实毋宁说在于概念的分类、概念的形式构造和概念的关系。再说一次,语言,作为一种结构来看,它的内面是思维的模式。我们所要研究的,与其说是言语的物理事实,不如说是这抽象的语言。

有关语言的一般现象中,最叫人注意的无过于它的普遍性。某个部落是否有足以称为宗教或艺术的东西,那是可以争论的,但是就我们所知,没有一个民族没有充分发展的语言。最落后的南非布须曼人(Bushman)用丰富的符号系统的形式来说话,实质上完全可以和有教养的法国人的言语相比。不用说,在野蛮人的语言里,较为抽象的概念出现得不那么多,也不会有反映较高文化水平的丰富词汇和各种色彩的精密定义。然而,语言和文化的历史成长相平行,后来发展到和文学联系起来,这至多不过是浮面的事。语言的基础规模——清晰的语音系统的发展、言语成分和概念之间的特定联合以及为种种关系的形式表达做好细致准备——这一切在我们所知的每一种语言里都已经完全固定了和系统化了。许多原始的语言,形式丰富,有充沛的表达潜力,足以使现代文明人的语言黯然失色。单只清算一下语言的财富,就会叫外行人大吃一惊。通俗的说法以为原始语言在表达方面注定是非常贫乏的,这简直是无稽之谈。语言的多样性也给人深刻的印象,不见得次于它的普遍性。我们学过法语或德语的,更好是学过拉丁语或希腊语的,都知道同一种想法可以采取多少不同的形式。但是英语的规模和拉丁语的规模,在形式上的分歧还是比较小的,只要看一看我们所知的更陌生的语言格局就知道了。语言的普遍性和多样性引出一个很有意思的推论。我们不得不相信语言是人类极古老的遗产,不管一切语言形式在历史上是否都是从一个单一的根本形式萌芽的。人类的其他文化遗产,即便是钻木取火或打制石器的技艺,是不是比语言更古老些,值得怀疑。我倒是相信,语言甚至比物质文化的最低级发展还早;在语言这种表达意义的工具形成以前,那些文化发展事实上不见得是一定可能的。

注释

[1]译按:“本能”是instinct,“本能性的”是 instinctive。这里反映20世纪初年美国心理学上的一种争论。

[2]cuckoo 是鹧鸪的叫声在英语里的语言定型,killdeer是一种美洲小鸟的叫声在英语里的语言定型,是这两种鸟的名字。——中译注

[3]Whippoorwill 是一种美洲猫头鹰的叫声在英语里的语言定型,就是这种鸟的名字。mew,caw是猫叫声和乌鸦叫声的语言定型;to mew,to caw是这两个词的动词形式。——中译注

[4]译按:指盎格鲁—撒克逊 hlehhan,参考古日尔曼 hlahhan等。

[5]译按:本节下文原文晦涩。如不能读,跳过也不妨。那个时代的语言学者都知道一些神经生理学以及当时流行的所谓机能心理学,特别像作者提到“关系的感觉”,那是詹姆斯(James)的看法。本节所说,大致不过是:语言活动以及所凭借的神经生理这方面,和个人经验(就是意识)这方面的关系是符号性的关系。符号性的关系,即语音和经验的关系,是偶然建立起来的。作者说“语言是在人的心灵或‘精神’结构中充分形成的功能系统”,这也不能解释为二元论或是“并行论”。作者是受了克罗齐(Croce)的《精神哲学》的影响的。并且当时的机能心理学又把意识当做一种神经机能。

[6]“筹码”(Counter)指“合符”,“代表”。——中译注

[7]译按:“现代心理学”原文作 “the modern psychology”,指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论。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

我要反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