喓喓草虫，趯趯阜螽①。未见君子，忧心忡忡。
亦既见止，亦既觏止②，我心则降。
陟彼南山，言采其蕨③。未见君子，忧心惙惙④。
亦既见止，亦既觏止，我心则说。
陟彼南山，言采其薇。未见君子，我心伤悲。
亦既见止，亦既觏止，我心则夷⑤。
——《召南·草虫》
“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晏殊一首《蝶恋花》，唱尽了世间多少离人“情也悠悠恨也悠悠”的愁苦之情、离别之恨。漫长的等待遥遥无期，对你的思念却越发浓烈，一年，一月，一天，一刻，一分，一秒，尘世变幻，无知无觉。如果能再见到你，我必会笃定地奔向你、抱紧你，因为我怕一错手，你便消失在人海，流进深不可测的远方，再无踪迹。我站在时间的旷野，声嘶力竭，期许的目光，却早已沦落万象。
这便是《召南·草虫》里，女子内心悲怆荒凉的呼喊，从“忡忡”到“惙惙”再转至“伤悲”，她硬是生生把缠绵的思情叹成了逼仄天地、令人窒息的绝望。秋日本是收获的季节，卉木萋萋，虫鸣鸟叫，一切都那么生机盎然。可在女子眼中，“热闹是他们的，我什么也没有”，她的灿若桃花，她的潸然泪下，只为遇见他。
秋去春来，借着采摘的名义，女子登上高高的山坡，此时，山间的蕨菜和薇的嫩苗已吐露新芽。她左顾右盼，望穿秋水，却始终未见恋人的身影。春色满目惹人欢喜，却欢喜不了她内心的凄婉孤寂。爱是山高水长的想念，爱是望尽天涯的等待，爱情是一场劫难，而她，在劫难逃。有人曾说：“凡是爱，都有脆弱；但有种爱，天生有毒。凡是人，都离不开爱；有种人爱下毒，而有种人宁愿中毒。”为爱“中毒”，女子心甘情愿。
思念至深，想象是一剂模糊痛楚的良药。苍茫的原野上，两个身影你追我跑。他容颜俊美，她笑靥如花，他们相视而笑，相拥而泣。时间静止，万物消匿，爱情的洪荒里，他们执手偕老，静默安好……梦境里，男子为她义无反顾，跋涉千里，现实中，女子却四顾无人，孤独至极。一个“觏”字，让《易经》读出了男女欢爱的欣悦之情：“天地絪缊，万物化醇。男女觏精，万物化生。”唯有相爱的人，才能感觉到那种彼此沉醉、缠绵的浓情蜜意。
“我心则降”“我心则说”“我心则夷”，女子的感情热烈直白，她清新爽朗的语言让我们体悟到了诗歌本初的朴素、真挚，看到了那个时代里人性中最简单灵动的一面。正如《论语》里说的：“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诗经》中的感情是没有邪念的，它洁净无瑕，透露出的是健康自然之美。
爱可以举重若轻，也可以举轻若重。或许在男人的世界里，还有比思念更值得关注的事情，但是在女人的天地间，思念即是她全部的爱。《诗经》中，一首《王风·君子于役》以日暮作引，吟咏思妇之情，一字一句都戳到了人心的痛处。
君子于役，不知其期。曷至哉？鸡栖于埘。
日之夕矣，羊牛下来。君子于役，如之何勿思！
君子于役，不日不月。曷其有佸？鸡栖于桀。
日之夕矣，羊牛下括。君子于役，苟无饥渴？
夫君还在边疆服役，不知归期有多长，道路迢迢，关山阻隔，我们不知何时才能相见。天色渐晚，鸡栖于窝，牛羊入圈，一位少妇倚门而立，目光迷离地遥视远方，深情呼唤。
这样的画面宛如一幅乡村美卷，却映射出一个女人思念丈夫的无尽辛酸。在向晚时分喧嚣始静的黄昏，我们仿佛听到女人一声声轻轻的叹息，看到了她眼中一颗颗晶莹欲滴的泪珠和思夫心切的煎熬无奈。“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这种盼望夫归的古代女子真真教人有一种莫名的亲近感。
写到这里，我忽然想到《我愿意》里那句歌词：“我无力抗拒，特别是夜里，想你到无法呼吸，恨不能立即，朝你狂奔去，大声地告诉你……”爱一个人，总要爱到这般无路可退才好。年代不同，爱情的内核却是一样的，那份思念他的狂潮和暗涌，那份想要狂奔过去见到他的欢喜与冲动，让每个坠入爱河的女子甘之如饴。
清代学者方玉润说，《召南·草虫》是“一首借思妇思夫比喻臣子思君”的诗；道学家说，此诗衍生出了“文王之化”的意识形态；后人又说，它是讲男女之间隐忍克制的情欲。而我，一个女子，只看见一颗炽热笃定的心，在流溢千年的思情中愈发灵动、清洁。
【注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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