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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经·关雎》讲疏

时间:2022-09-02 百科知识 版权反馈
【摘要】:《关雎》是《诗经》的开头,由于其独特的位置,所以四家诗关于《关雎》的说法都保留了下来。对于理解《诗经》来说,《内则》中的这段内容是一个非常重要的背景补充,它简洁地讲了女人的前半生。女子许嫁,一般在十五岁成年之时。女子一般最迟二十岁要嫁人,若遇到父母之丧,可以推迟到二十三岁。男子娶妻,需要经过聘礼,以礼物订婚,然后举行结婚仪式,才正式成为夫妻。妾的地位比妻低,实际算是男子的贴身奴仆。

吴小锋[1]

《关雎》是《诗经》的开头,由于其独特的位置,所以四家诗关于《关雎》的说法都保留了下来。先来看鲁说,据王礼卿《四家诗恉会归》统计,迄今可见鲁诗谈《关雎》的说辞大概有十五条,[2]其背后主旨大同小异,我们挑刘向编辑的《列女传》中关于《关雎》的说法来看。《列女传》卷三《仁知传》里面有一则《魏曲沃负》的故事,这个故事非常好,也点出了《关雎》的大义。

曲沃负者,魏大夫如耳母也。秦立魏公子政为魏太子,魏哀王使使者为太子纳妃而美,王将自纳焉。

故事说的是战国时代魏国大夫如耳的母亲,这个老妇人住在魏国一个叫曲沃的城里。魏哀王(也叫魏襄王)执政的头一年(前318年),魏、韩、赵、楚、燕五国合纵攻秦,不过各国都有自家算计,还没怎么打就撤兵了。魏国势单力薄,不得不向秦国低头。魏哀王执政的第三年,秦国派人来拥立子政为魏国太子。立太子本来是自己国家的事,在强秦面前,魏王只得听从。太子已立,魏王就派使者去为太子娶太子妃。由于娶来的这个太子妃长得太漂亮,魏王眼馋,想据为己有。这个故事非常像《邶风·新台》所讽刺的事,据《左传·桓公十六年》记,“卫宣公烝(上淫)于夷姜(卫宣公庶母),生急子,……为之娶于齐,而美,公取之。”卫宣公为自己的太子娶妻,结果自己看上了这个美女,半路搭建“新台”,拦住太子妃,娶来当自己的妃子,后来造成卫国大乱。

曲沃负谓其子如耳曰:“王乱于无别,汝胡不匡之?方今战国强者为雄,义者显焉。今魏不能强,王又无义,何以持国乎!王中人也,不知其为祸耳。汝不言,则魏必有祸矣。有祸,必及吾家。汝言以尽忠,忠以除祸,不可失也。”

曲沃老妇听说这件事之后对自己的儿子说,国君要是把太子妃据为己有,这不是搞乱了长幼之序吗,你身为人臣,为何不匡正国君。如今战国逐鹿,强者称雄,义者显赫,可是咱们魏国本身就不强,再加上国君不义,如何能保住国家。咱们的国君,资质平庸,看不出当下的险恶形势,也不知道把自己儿子的女人占为己有这事会带来什么祸害,你要是不给他明说,魏国必然会有大祸。要是魏国有祸,咱家也会受到牵连。你应该尽忠直言,除掉隐患,这个进谏的机会不能失去,否则后患无穷啊。

如耳未遇间,会使于齐。负因款王门而上书曰:“曲沃之老妇也,心有所怀,愿以闻于王。”王召入。

见王一面不容易,还没等如耳找到机会说话,就被派去出使齐国了。曲沃老妇觉得机不可失,要是晚一步,事情也许就无可挽回。于是亲自登门上书,说自己心里充满隐忧,想讲给大王听听。

负曰:“妾闻男女之别,国之大节也。妇人脆于志,窳(y俪)于心,不可以邪开也(经不起邪僻言语的诱惑)。”(是故必十五而笄,二十而嫁,早成其号谥,所以就之也。聘则为妻,奔则为妾,所以开善遏滢也。节成,然后许嫁,亲迎,然后随从,贞女之义也。)

曲沃老妇对王说:臣妾听说,男女之别是国家礼义的关键。这时,曲沃老妇开始给王讲女人的心性,这是老成人的见识:这个女人啊,意志脆弱,心思慵懒,经不起巧言令色的诱惑,所以啊,须从小严加教养。“是故比……”这面这段话,部分与《礼记·内则》重合,要理解这段话,不妨由此插入一段《礼记·内则》的内容,再继续读《魏曲沃负》的故事。对于理解《诗经》来说,《内则》中的这段内容是一个非常重要的背景补充,它简洁地讲了女人的前半生。

女子十年不出,姆教婉娩(w伲n)听从,执麻枲(x佾),治丝茧,织纴组紃(x俨n),学女事,以共衣服。观于祭祀,纳酒浆笾豆菹醢(z俦 h伲i),礼相助奠。十有五年而笄(j侃),二十而嫁。有故,二十三年而嫁。聘则为妻,奔则为妾。

女子长到十岁之后就不能出门了,深居闺中。大概到汉代设立元宵节之后,古代女子才能在一年中出门一天,这一天就是元宵节。所以,古时少女最盼望元宵节,可以借此机会出去见见世面,看看花灯,谈谈恋爱。欧阳修有一首词《生查(zh佟)子·元宵》:“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女子一年才出一回门,这个女人今年没有出来,很有可能已经许嫁于人了。辛弃疾还有一个出自《青玉案·元夕》的名句:“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也是在讲元宵节,女人出来谈恋爱的事情。回头可以想一想,为什么不准出门,也可以想一想伊斯兰教为什么要求女人要蒙面。

既然古代少女不得出门,那她们平时做些什么。古代女子有专门负责教少女妇道的女老师,称傅姆,具体教学的内容是“四德”:一是妇言,就是这里说的婉,女人说话要温婉;二是妇容,为娩,女人的仪态容貌要妩媚;三是妇德,女人的性情要柔顺听话;四为妇功,包括学会种麻和纺麻、养蚕缫(s佟o)丝,纺布织带等等,换句话说,就是要学会做衣服的一系列工序。除了学习四德之外,女子还要观看祭祀的过程,并且在这个过程中,参与盛放酒浆、笾豆[3]、菹醢(z俦 h伲i,肉酱)等事情,帮助祭祀。

对女子而言,十五岁的时候会有成人礼,用簪子把头发盘起来,这叫做“十五而笄”。女子许嫁,一般在十五岁成年之时。如果许嫁,则笄而字之,其未许嫁,二十则笄。《礼记·曲礼上》云“女子许嫁,缨”,女子许嫁之后,要束发而笄,更细致一点说,还要扎上五彩的带子,表示名花有主。女子一般最迟二十岁要嫁人,若遇到父母之丧,可以推迟到二十三岁。

“聘则为妻,奔则为妾”,这一句我们回到《魏曲沃负》的故事中继续读:

是故必十五而笄,二十而嫁,早成其号谥,所以就之也。聘则为妻,奔则为妾,所以开善遏淫也。

女子“十五而笄,二十而嫁”,出嫁之后要更改姓氏,跟着男方姓,然后从一而终,成就其名,也就是“早成其号谥,所以就之也”。男子娶妻,需要经过聘礼,以礼物订婚,然后举行结婚仪式,才正式成为夫妻。《白虎通·嫁娶》云“妻者,齐也,与夫齐体”,指其地位与丈夫平等,妾的地位则不同。女子未经过聘礼而嫁给男子为奔,所以是“聘则为妻,奔则为妾”。妾的地位比妻低,实际算是男子的贴身奴仆。之所以要先许后嫁,有妻妾之分,关键是为了“开善遏淫”,开导善道,遏制淫思。

节成,然后许嫁,亲迎然后随从,贞女之义也。

女子“四德”之事成,然后可以许嫁。古代确立婚姻关系需要经过前后六种礼仪:一是“纳采”,男方向女方送求婚礼物;二是“问名”,男家写信托媒请问女子的名字和出生年月日,女家回信具告;三是“纳吉”,纳币之前,男方卜得吉兆,备礼通知女方,决定缔结婚姻;四是“纳币”,纳吉之后,择日再写书信,并送聘礼至女家,女家接受聘礼并回复书信,则婚姻乃定;五是“请期”,男家行聘之后,卜得吉日,使媒人赴女家告大婚日期;最后是“亲迎”,夫婿亲至女家迎新娘入室,行交拜合卺[4]之礼。“亲迎然后随从”,嫁娶必须依照礼仪,女子必须等到前五种礼仪完成之后,男方亲自登门迎亲才能跟着男方走,这是贞女的行为原则。有的女人太猴急,男子礼都还没到,就跟着跑了,这叫“私奔”。

今大王为太子求妃,而自纳之于后宫,此毁贞女之行而乱男女之别也。自古圣王必正妃匹。妃匹正则兴,不正则乱。

接下来的内容,就与我们要读的《关雎》直接相关了。曲沃老妇直接指责国君,本来是为太子求妃,却把太子妃据为己有,这不是败坏贞女的行操吗,不是乱搞男女关系吗。古代圣王的统治,都是先要处理好妃匹的问题。端正妃匹,促进国家兴盛,如果妃匹不正,则国家容易走向混乱。接着,曲沃老妇举了好些例子来说明这个问题。

夏之兴也以涂山,亡也以末喜。殷之兴也以有莘,亡也以妲己。周之兴也以太姒,亡也以褒姒。

大禹娶涂山氏的长女为妻,夫妻刚生下儿子启四天,大禹就出门治水去了。之后三过家门不入,家里的活儿都交给涂山。涂山独自教养启,让启养成了很好的德行,后来继承大禹,开启夏朝。末喜,也写作妹喜或妹嬉,是夏桀宠妃。据《列女传·孽嬖传》记载,末喜“美于色,薄于德,乱孽无道,女子行丈夫心,佩剑带冠”。夏桀本就无道,末喜丝毫不加劝诫,反倒助长夏桀的荒淫,以致夏终为汤所灭。有莘氏之女,汤娶以为妃。有莘不仅教子有方,而且统领嫔妃,使得后宫井然有序。至于纣王的宠妃妲己,人尽皆知,名副其实的助纣为虐。太姒是文王之妃,文王治外,文母治内,旦夕勤劳,以进妇道。太姒生了十个儿子,教出了武王、周公这样的大德。褒姒是周幽王的妃子,幽王为她废掉了先前的王后和太子,立褒姒为王后,立褒姒之子伯服为太子。幽王昏庸无道,唯褒姒之言是从,忠谏者杀尽。为博褒姒一笑,幽王烽火戏诸侯。后来申候与犬戎合攻幽王,幽王燃烽火,诸侯皆不至,以致亡国。此后平王东迁,西周而东周,周室由此衰败。夏商周王朝的兴衰,与王者女人的德行皆有莫大关系。

周之康王夫人晏出朝,《关雎》预见,思得淑女以配君子。夫雎鸠之鸟,犹未尝见乘居而匹处也。夫男女之盛,合之以礼,则父子生焉,君臣成焉,故为万物始。君臣、父子、夫妇三者,天下之大纲纪也。三者治则治,乱则乱。[5]

接着,曲沃老妇谈到《关雎》是为何而作。说有一天,周康王的夫人起床晚了,诗人预见周道将衰,作《关雎》咏叹君子当配以淑女。雎鸠这种鸟,性情很奇特,雌雄结合后也不同睡在一个巢里,后面会具体讲。这里需要想想,为什么康王夫人起来晚了,诗人就觉得周道将衰呢。康王的父亲是成王,成王的父亲是武王,武王打下江山没过几年就死了,当时成王还小,于是周公摄政等成王长大之后,周公还政成王。经过周公与成王,天下大治。继承成王的是康王,其时国力强盛,成王与康王的统治是历史上有名的“成康之治”,据《史记·周本纪》,“成康之际,天下安宁,刑错四十余年不用”。康王之际本是盛世,诗人怎么就看出周道将衰呢。这个表征就是“周之康王夫人晏出朝”。据《汉书·杜钦传》:

后妃之制,夭寿治乱存亡之端(开端)也。迹(考察)三代之季世(衰世),览宗(殷高宗)、宣(周宣王)之飨国,察近属之符验,祸败曷常不由女德?是以佩玉晏鸣(夫人鸡鸣佩玉去君所),《关雎》叹之。知好色之伐性短年,离制度之生无厌,天下将蒙化,陵夷(由盛而衰)而成俗也。故咏淑女,几以配上,忠孝之笃,仁厚之作(《关雎》之作)也。夫君亲寿尊,国家治安,诚臣子之至愿,所当勉之也。《易》曰:“正其本,万物理。”

国之本在家,后妃之制,实乃夭寿治乱存亡的开端。杜钦上书要君上考察一下三代的衰世,看看殷高宗与周宣王是如何在王道衰的情况下重新开出“武丁中兴”与“宣王中兴”,其关键就是他们有贤良的后妃。再看看汉代的衰败,“祸败何尝不由女德”。如果女人不节制,成就男人的好色之心,那就是埋下了祸端。纵情声色会“伐性短年”,不但让人折寿,还会因为欲望的膨胀而破坏礼仪制度。如果君王带头这样做,这种风气慢慢就会由上而下吹遍全国。诗人正是看到了这一点,防微杜渐,所以杜钦称《关雎》是“忠孝之笃,仁厚之作”。《易》曰“正其本,万事理”,这个本就是夫妇之道。武丁的后妃妇好是武丁征战的大将军,在国家需要人站出来的时候,巾帼不让须眉。周宣王的夫人更是贤良后妃的典型,《列女传》卷二《贤明传》中,第一个列的就是“周宣姜后”:

周宣姜后者,齐侯之女也。贤而有德,事非礼不言,行非礼不动。宣王尝早卧晏起,后夫人不出房。姜后脱簪珥(珠玉耳饰),待罪于永巷(皇宫内一条狭长的小巷,起初是宫女和嫔妃所在的地方,后来成为幽禁宫女和嫔妃的地方),使其傅母通言于王曰:“妾不才,妾之淫心见矣,至使君王失礼而晏朝,以见(使……显现)君王乐色而忘德也。夫苟乐色,必好奢穷欲,乱之所兴也。原(追究根源)乱之兴,从婢(b佻)子起。敢请婢子之罪。”王曰:“寡人不德,实自生过,非夫人之罪也。”遂复(恢复地位)姜后而勤于政事。早朝晏退,卒成中兴之名。君子谓姜后善于威仪而有德行。夫礼(进御之礼),后夫人御(侍奉)于君,以烛(火炬)进。至于君所,灭烛,适房中,脱朝服(礼服),衣亵服(家居时穿的便服),然后进御于君。鸡鸣,乐师击鼓以告旦,后夫人鸣佩而去。

宣王曾经晚上很早就回卧房,早上很晚才起来,原因是贪恋女色,宣姜早上都出不了宣王的房门。按礼,后夫人进御,待到鸡鸣时分,乐师击鼓宣告东方既白之时,后夫人就应该出房门,以免耽搁天子早朝的时间。宣姜之所以不出门,很可能是因为宣姜一时使性,想要宣王多陪陪她。所以,宣姜后来悔过,待罪永巷,因为宣姜认识到,正是自己的一时“淫心”,致使君王失礼晏朝,让君王表现出好色不好德的一面。如果君王好色,必定越陷越深,最后穷奢极欲,败乱国家。听宣姜如此一说,宣王本身也认识到自己的问题,罪过不在宣姜,而是自己好色胜于好德。正是宣姜的提醒,宣公此后勤于政事,终于开出周代中兴之世。到康王盛世之际,康王夫人一朝晏起,于《易》可当否泰反类之际,诗人见机而作《关雎》讽喻,君王当“终日乾乾”,不可懈怠。有人说《列女传》“周之康王夫人晏出朝”的“朝”字是衍字,恐怕不然。这里点出“朝”字,表面是刺康王夫人,实际是刺晏朝的康王。《周易》上经首乾坤,下经首咸恒,咸为夫妇,恒为恒德。《周易·序卦》于下经咸恒云:

有天地然后有万物,有万物然后有男女,有男女然后有夫妇,有夫妇然后有父子,有父子然后有君臣,有君臣然后有上下,有上下然后礼义有所错。夫妇之道不可以不久也,故受之以《恒》。恒者,久也。

《序卦》讲了天道与人道的秩序,天道始于天地定位,人道始于男女夫妇,有了夫妇才有父子、君臣、上下,然后才有礼义。把夫妇之道恒久固定下来,人道才能恒久运行在正轨上。这就是为什么曲沃老妇在谈到《关雎》的时候说:“夫男女之盛,合之以礼,则父子生焉,君臣成焉,故为万物始。君臣、父子、夫妇三者,天下之大纲纪也。三者治则治,乱则乱。”继续回到《魏曲沃负》的故事,曲沃老妇接着说:

“今大王乱人道之始,弃纲纪之务。敌国五六,南有从楚,西有横秦,而魏国居其间,可谓仅存矣。王不忧此而从乱无别,父子同女,妾恐大王之国政危矣。”王曰:“然,寡人不知也。”遂与太子妃,而赐负粟三十钟,如耳还而爵之。王勤行自修,劳来国家,而齐楚强秦不敢加兵焉。君子谓魏负知礼。

如今魏国有五六个敌国,而且南面有恣肆的楚国,西面有强横的秦国,魏国夹居其间,勉强求存。王不但不忧虑这外部环境的危险,反而在国内乱搞男女关系,臣妾恐怕大王的国政要出现危机了。魏王这时才明白事情的严重,马上把这个女人还给太子,并赏赐曲沃老妇,之后勤政爱民,国家走向富强。所谓诗者,持也,曲沃老妇的这番话,其实就是典型的以言持国。读完曲沃老妇的故事,我们也知道了《关雎》的大义。康王时期,本为周朝盛世,由于某天康王耽于女色,耽误了早朝,于是诗人作《关雎》以刺康王,“天子当夜寝蚤起,身省万机”。诗人透过这一事件,见出周道由盛转衰的迹象。不单《鲁诗》以《关雎》为刺康王诗,今文齐、鲁、韩三家《诗》,皆作如是观。[6]从正夫妇之道的角度上看,三家诗的讲法其实和毛诗没有区别,毛诗说《关雎》这首诗是“后妃之德也。风之始也,所以风天下而正夫妇也。故用之乡人焉,用之邦国焉”。程颐《程氏经说·诗解》云:

天下之治,正家为先。天下之家正,则天下治矣。《二南》,正家之道也,陈后妃夫人大夫妻之德,推之士庶人之家,一也。故使邦国至于乡党皆用之,自朝廷至于委巷,莫不讴吟讽诵,所以风化天下。[7]

稍稍不同的是,三家诗以《关雎》为刺诗,毛诗以为是美诗,其实二者仍是相通。刺者,以美刺失,以《关雎》之美讽康王之失,从《关雎》本身美淑女配君子看为美诗,从刺康王看为刺诗。由刺诗与美诗的辩证,更可以看出《关雎》本身的温柔敦厚以及主文谲谏。

《关雎》一共三章。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一章)

“关关雎鸠”。关关,鱼鹰雌雄相和之声。雎鸠,鱼鹰,雕类,喜欢在河边吃鱼,其性“挚而有别”。据《左传·昭公十七年》,郯子来朝,言少皞(h伽o)氏以鸟名官,说“鴡鸠氏,司马也”,杜预注云“以其挚而有别,故为司马,主法制”,[8]取其有法度之象。因其本属猛禽,故《释文》言“挚,本亦作鸷”。然“鸷”与“挚”之间仍有可通之处,鸷言其性情刚猛,正因其性情之刚猛,故能守其别而不乱。不乱有两层含义,守中不乱或身心不乱,二是不乱群,唯其能守中,所以能不乱群。情谊至淳、你侬我侬之时,容易流于无别,雎鸠之德正在于“挚而有别”。“鸷”,言其原则,有原则才可以深入到“挚”,换句话说,“有别”才可以“挚”。情谊真挚,又能做到有别,这是雎鸠的可贵处。雎鸠,一巢二室,雌雄异居,性不双侣,死不再匹。《列女传·魏曲沃负》云:“关雎之鸟,犹未尝见其乘居而匹处。”乘,二也,夫妇燕寝有节,亦是挚而有别。《淮南子·泰族训》云:“《关雎》兴于鸟而君子美之,谓其雌雄之不乖(乘)居也。”《易林·晋之同人》云:“贞鸟雎鸠,执一无尤。寖门治理,君子悦喜。”雎鸠之鸟,非“小鸟依人”之象,因其“鸷”,所以能出法制,能治理寝门统理后宫,配合国君。据考证,鱼鹰虽南北皆有,但“雎鸠”实为南国鱼鹰。雎水在今湖北中部偏西,因古雎水为鱼鹰聚集之地,故称此河为“雎”。[9]故雎鸠为南国鸟名,此与《周南》之南吻合。

“在河之洲”。河,大都训为“黄河”,恐非,因雎鸠为南方鱼鹰,或此河有可能是南方的汉水或淮水。[10]洲,是“州”的后起字,水中可居之地曰洲,四周为水所环绕,地上又有林木掩映。雎鸠其性贞洁,求偶以声,在河之洲,言其求偶亦在僻隐处。《韩诗章句》云:“诗人言雎鸠贞洁,以声相求,必于河洲隐蔽无人之处,故人君动静退朝,入于私宫,后妃御见,去留有度。”[11]

“窈窕淑女”。窈窕:《毛传》:“窈窕,幽闲也”,言其成长环境之好,《韩诗章句》“窈窕,贞专貌”,言其内在德性之好。言“幽闲”,衬托淑女所居之地。“窈窕”二字皆从穴,本有幽远深邃义,形容淑女所居之地,犹后世所云“深闺”。唐代诗人乔知之《秋闺》说“窈窕九重闺,寂寞十年啼”。言“贞专”,强调所居之地养出的淑女之德,如深居闺房以养“四德”,由此也可见教养的环境与养成的德性之间的关系。若将“窈窕”与“淑女”对观,则“窈窕”偏于描写外在之善,“淑”则指其德性之善。淑,水清湛之貌,引申为善,以水之清湛,喻德性清纯。淑,从水从叔,叔有“中”义(如菽,寂,惄,督),[12]“中”为德性之善。水,贵清澈中饮,故淑言水之清湛。女人如水,以水之清湛喻女人之德纯而得中。窈窕淑女,言其姿容美好,德性纯良。

“君子好逑”。君子,古指贵族,春秋以降,渐指有德者。在《诗经》中,君子一词,可指天子、诸侯、大夫、士等,但尚未指代庶民,此为古代“人”与“民”的区分。好逑:逑,qi俨,通“仇”,匹也,耦也。《说文》:“仇,雠(ch佼u)也”,雠,从言从雔(ch佼u),雔为双鸟,本义是两只鸟的和鸣,与“关关雎鸠”象合。逑,从辵(chu侔)从求,本身有一边走一边追求的意思,后诗有云“求之”,求得为好匹,即是“逑”,从词性上讲,行当于英文中的动名词。好,读作h伲o,形容词而非动词,“好逑”为偏正短语而非动宾短语,意为佳偶。《易林·履之颐》云:“雎鸠淑女,圣贤配耦。”“好”字,从女从子,“子”为男子之美称,故“好”从其构字看,本义指男女结合,与“仇”或“雠”之匹耦义同。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毛传》云“兴也”。以雎鸠之贞专,兴淑女为君子之好逑。雎鸠在河之洲,为树林掩映,以兴女子深居闺中,可望而不可即。其性贞贤,不可以非礼得之,君子思慕,当以礼相求。

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二章)

“参差荇菜”。参差,长短不齐。参,借字,三家诗作“槮(s佶n)”,槮,木长貌。《广雅·释诂》云:“差,次也”。参差,指有长有短,不齐一。荇菜:荇,x佻ng。荇菜,水生草本植物,叶浮水上,根植水底,据陆玑《草木虫鱼疏》,其白茎以醋浸之,口感肥美,可以下酒。这里之所以又以荇菜起兴,乃视荇菜为“水草之菹(z俦)”,据《礼记·祭统》:

既内自尽(尽其诚),又外求助(娶女以助祭祀),昏礼(婚礼)是也。故国君取夫人之辞(纳采之辞)曰:“请君之玉女与寡人共有敝邑,事(祭祀)宗庙社稷。”此求助之本也。夫祭也者,必夫妇亲之(亲自执行),所以备外内之官(完备内外之职)也,官备则具备(祭物与仪节之备)。水草之菹(菜类),陆产之醢(肉酱),小物(细切之物)备矣;三牲(牛羊猪)之俎,八簋(古代祭祀宴享時盛黍稷的器皿。八簋,天子之礼)之实,美物备矣;昆虫(可食之昆虫)之异,草木之实(果实),阴阳之物备矣。凡天之所生,地之所长,苟可荐(进献)者,莫不咸在,示尽物也。外则尽物,内则尽志,此祭之心也。

男子娶女,还有一层用意是共同祭祀宗庙,故《毛传》云:“后妃有关雎之德,乃能共荇菜,备庶物,以事宗庙也。”荇菜为“水草之菹”,故以荇菜起兴,喻男子欲求贤女以共祭祀。

“左右流之”。左右:或左或右,从多个角度观察。流,《尔雅·释诂》:“流,择也。”《释言》又云:“流,求也。”流字,有选择、求取义,更细一层讲,当先选择后求取。从关雎到荇菜,是从在河之洲,到河中之物。以荇菜喻女子,是以荇菜之参差不齐,忽左忽右,随波而流,喻女子之德纷然不同,于人潮之中难以辨识。所以需要从多个角度观察选择,发现可为佳偶的窈窕淑女,再行求取之礼。《后汉书·应奉传》记应奉言:“母后之重,兴废所因,宜思《关雎》之所求,远五禁之所忌。”何为“五禁”,《大戴礼记·本命》云:

女有五不取:逆家子不取,乱家子不取,世有刑人不取,世有恶疾不取,丧妇长子不取。逆家子者,为其逆德也;乱家子者,为其乱人伦也;世有刑人者,为其弃于人也;世有恶疾者,为其弃于天也;丧妇(丧父之妇)长子者,为其无所受命(受教戒)也。

“窈窕淑女,寤寐求之”。相中窈窕淑女之后,则“寤寐求之”。寤寐,wmèi,寤,睡醒;寐,睡着,犹梦中。睡醒与睡着时都在“求之”,即无时无刻不“求之”,魂牵梦绕,挥之不去,成语“梦寐以求”化自此句。

“求之不得”,此句呼应“雎鸠”性情之“鸷”,再次凸显窈窕淑女之“贞专”与谨慎,非求之既往,若不以六礼相求,则不往。

“寤寐思服”。思服,思之又思,将“思”解作语气助词,恐有损失。因淑女求之不得,故满腹心思,《六书总要》:“思,念也,虑也,绎理为思。”《毛传》训“服”为“思”,非常精彩。服字在古典中本身有“思”义,《庄子·田子方》“吾服女也甚忘”,郭象注云“服者,思存之谓”,故“思服”犹言思之又思。《管子·心术下》言:“思之思之,不得,鬼神教之。非鬼神之力也,其精气之极也。”反复思之,做梦都在想,很多白天想不清楚的问题,结果在睡梦中得到解答,这就叫“鬼神教之”。这本身又不是鬼神的力量,而是因为反复思考,志用精纯,就像冥冥中有天助一般,却又不是天助,而是自己精思熟虑达到一定程度的结果,所谓“自助者,天助之”。[13]思之思之,反复思考,甚至思考思考本身,思考自己的思绪是否有问题,由此可以进一步理解“思服”之“服”。马瑞辰《毛诗传笺通释》以“服”为“(f俨)”字假借,[14]甚确。《 说文》:“,治也。从又从卪(ji佴)。卪,事之节也。”从又,即从手,以手治事以合节也。如此,“思服”,讲的就是思绪的治理,换句话说就是整治思绪或规范思绪,使之符合于节度。从这里可以进一步思考整部《诗经》的要旨:“子曰:《诗》三百篇,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论语·为政》)据廖平观察:

旧说《诗》言志,今《诗》无“志”字,大抵以“思”代“志”,“思”即“志”。《诗》中“思”字数十百见,即以“思”为“诗”,“思无邪”即“《诗》无邪”。[15]

“诗”、“志”、“思”三者颇有相通之处,可以说“思无邪”正是“诗言志”的具体说明。“诗言志”这个命题相对而言比较抽象,志的内容和方向都没有说明,“思无邪”正好接续并解释“诗言志”的说法,而“思无邪”就是“志无邪”。《诗》为言志之书,《诗》之言志,一言以蔽之,是为了引导君子之“志”变得“无邪”。“邪”就是不正,包咸注《论语》云“思无邪,归于正也”,皇侃引卫瓘云“不曰思正,而曰思无邪,明正无所思邪,邪去则合于正”。[16]如此看来,“思无邪”或“志无邪”,描述的正是引导情志的过程。

《关雎》为刺康王诗,康王临朝本周代盛世,由于某天康王耽于女色误了早朝,于是诗人作《关雎》以刺。夫子有云:“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礼记·礼运》)男女之间的情欲,是人性自然,天生就有。周康王的问题并不在于他对女人感兴趣,而在于他对女人的兴趣逐渐代替了身为帝王的他对政治的关怀。周康王因为与女子缠绵床笫,好色而晏朝,似乎难以分清“志”于女人与“志”于政治的轻重,康王“心之所之”的方向出现了问题。《关雎》点出康王的情欲问题,又因为康王的情欲缺乏节制而耽误政治,无疑更加凸显出情欲问题本身的政治品质,更何况在帝王那里,修身的问题直接就与治国问题相关。如果诗人由康王好色晏朝这件事看出周道衰微,其实质就在于作为一国之君的“志”或“思”,已经偏离“正道”,思有邪。细读《关雎》,我们会发现,《关雎》不仅点出君子的情欲问题,而且还包含着对情欲的调理,引导情欲“归于正”,符合“礼义”。换句话说,《关雎》引导情欲归于正的过程,就是“思无邪”的过程。

关于上一句的“服”字,还有可以思考的空间。《说文》云:“服,一曰车右騑(f佶i),所以舟旋。从舟声。”古代一车四马,当中夹辕的二马称“服马”,旁边的称“骖(c佟n)马”。“右騑”,即服马中右边的马,如果车要右转,要用缰绳调整服右騑的方向,《说文》单举“右騑”,是以右该左。“所以舟旋”之“舟旋”,后来写作“周旋”,是说马车转弯,好比舟船旋转,其本义出于“舟旋”。服字偏旁本作“舟”字,《说文》将“服”字列于“舟”部之下,朱骏声云“服字本义,舟两旁夹木也”,舟两旁之夹木应该是楫,《周易·系辞下》曰“刳(k俦,挖空)木为舟,剡(y伲n,削)木为楫”,舟楫带动舟进并调整舟的方向,犹如服马带动车进并调整车的方向。不管是服马,还是舟楫,“服”都与前进方向的调整有关。从这个意义上讲,“思服”之“服”与调整“思”的方向有关,与前面“整理、引导思绪”之义也可以贯通,“思服”犹驯服思想或驯服情欲。深入理解“服”字,可以进一步思考《孔子诗论》中的“《关雎》之改”的“改”字,如何而来。

“悠哉悠哉”。悠哉,思之深远。“悠哉悠哉”,犹思之思之。

“辗转反侧”。辗转,《释文》:“辗,本作展”,鲁诗、韩诗亦作“展”。《说文》:“展,转也。”《广雅·释诂》:“展转,反侧也。”文字互训,意为翻来覆去,从这一边翻到那一边。此为思虑未定时的身体表现,由心而身。侧,与中相对,不中曰侧。何为中?侧字,从则,《诗·大雅·烝民》曰:“天生烝民,有物有则。”《尔雅·释诂》:“则,常也。”则,常也,法也,常法即是中之表现。侧字,从人从则,人偏离“则”即为“侧”。“关关雎鸠,在河之洲”,河有两侧,洲在河中,雎鸠居中之谓;“窈窕淑女”之“淑女”,为女子有中德;“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思服之意,仍是要调整方向,回到中道;“悠哉悠哉,辗转反侧”,辗转反侧,身心游荡在两极,心中反复不定。转辗反侧之思,最终是为了达到心思安定,从而不再辗转。因此“辗转反侧”的目的,是为了达到“无反无侧”(《尚书·洪范》),无反无侧即是得中。“辗转反侧”实际的意思即是“辗转反(返)则”,犹“困而反则”。河之两岸,舟之两楫,辗转之两侧,皆可当礼义法则之边界。河水之流,舟之前行,辗转之地,皆在法则边界之内,亦是得中之义。孔子云“《关雎》乐而不淫,哀而不伤”,亦得中之谓也。

参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

参差荇菜,左右芼之。窈窕淑女,钟鼓乐之。(三章)

“参差荇菜,左右采之”。采,择取。

“窈窕淑女,琴瑟友之”。琴,《说文》云:“禁也,神农所作。洞越,练朱五弦,周加二弦。”琴,相传为神农作,《琴操》又说是伏羲作。初为五弦,以象五行,具宫商角徵羽五音,大弦象君,小玄象臣。至周代,文王武王各加一弦,曰少宫、少商,以合君臣之恩。《说文》言“琴”为禁。《白虎通·礼乐》云:“琴者,禁也,所以禁止淫邪、正人心也。”更详细的说解来自于《风俗通义·声音》:

雅琴者,乐之统也,与八音(古代对乐器的统称,通常为金、石、丝、竹、匏、土、革、木八种不同质材所制)并行。然君子所常御者,琴最亲密,不离于身,非必陈设于宗庙乡党,非若钟鼓罗列于虡悬(j俅 xu佗n,悬卦钟、鼓等乐器的架子)也。虽在穷阎陋巷,深山幽谷,犹不失琴。以为琴之大小得中,而声音和,大声不喧哗而流漫,小声不湮灭而不闻,适足以和人意气,感人善心。故琴之为言禁也,雅之为言正也,言君子守正以自禁也。夫以正雅之声,动感正意,故善心胜,邪恶禁。是以古之圣人君子,慎所以自感,因邪禁之适,故近之闲居,则为从容以致思焉。

因为淫邪的念头,往往在闲居之时容易出现,君子闲居琴不离身,从容思行,不至于犯邪。瑟,二十五弦,《说文》云:“庖犧所作弦乐也。”《白虎通·礼乐》云:“瑟者,啬也、闲也,所以惩忿窒欲,正人之德也。”友,同志曰友,韩说“友,亲也”,因同志而相亲而相友。作为乐器,琴能禁止邪淫而正人心,瑟能惩忿窒欲而正人德,君子以琴瑟之音友窈窕淑女,节度已在其间。

“参差荇菜,左右芼之”。芼,mo,拔取,本义为覆。韩诗“芼”作“覒”,谛视而择之,“芼”当为“覒”之借字。

“窈窕淑女,钟鼓乐之”。钟,即编钟,在古代是身份与权力的象征。钟鼓之乐乃盛礼用乐,非天子诸侯不可用,大夫和士只能单用鼓。“钟鼓乐之”在这里透露出君子的身份,亦可进一步理解“上以风化下”的“上”。琴瑟之乐与钟鼓之乐从礼制上讲,是两种音乐,琴瑟之乐是常御之乐,可用于宴饮,亦可用于房中;钟鼓之乐是至大之乐,飨诸侯与祭祀时用,房中则不用。《韩诗外传·卷一》记:

古者天子左(言左以该右)五钟(音有十二律,阳律六:黄钟、太簇、姑洗、蕤宾、夷则、亡射;阴律六:大吕、夹钟、中吕、林钟、南吕、应钟。依此十二律各造一钟,在天子的宫殿上,黄钟与蕤宾分别悬挂在南面和北面,其余则东面和西面各悬五钟),将出,则撞黄钟(在南为阳),而右五钟(西面为阴)皆应之。马鸣(疑为“鸾鸣”)中(合)律,驾者有文(节度),御者有数(礼数),立则磬折(身体偻曲如磬背),拱(拱手)则抱鼓,行步中规,折旋中矩。然后太师(乐长官)奏升车之乐,告出也。入则撞蕤宾,以治(整饰)容貌,容貌得(得体)则颜色齐(庄重肃敬),颜色齐则肌肤安。蕤宾有声,鹄震(天鹅振翅)马鸣,及倮(无羽无鳞甲蔽身的动物称“裸虫”)介(有甲壳蔽身的动物称“介虫”)之虫,无不延颈以听。在内者皆玉色(玉色不变,喻容仪不变),在外者皆金声(声音敬肃)。然后少师(乐官)奏升堂之乐,即席告入也。此言音乐有和,物类相感,同声相应之义也。诗云“钟鼓乐之”,此之谓也。

由此庶几可见“钟鼓乐之”的场景。琴瑟之乐可当修身齐家,钟鼓之乐可当治国平天下。据《白虎通·礼乐》:“鼓,震音也;钟,兑音也。”则钟鼓之乐于易象可当“泽雷随”,阴随阳也,动而悦也。随卦六爻,三四爻人道未正,正人道始于正夫妇,此为《关雎》之大义。震兑于后天八卦当东西,于时为春秋,《说文》言鼓为“春分之音”,钟为“秋分之音”,春生万物,秋成万物,由“钟鼓乐之”亦有“春秋”之义。《春秋》重志,《诗经》重思,其归一也。

《诗经》重思,归于“思无邪”,展开来说,就是对思欲的调教。晚近整理出来的《孔子诗论》中,有几条简文,[17]比较明确地点出了《关雎》调教思欲的过程。《孔子诗论》从第十简到第十四简,都含有《关雎》的主题,可以挑出其中相关的文句来看。

[简十]《关雎》之改,《樛木》之时,《汉广》之知,《鹊巢》之归,《甘棠》之保,《绿衣》之思,《燕燕》之情,曷曰终而皆贤于其初者也?《关雎》以色喻于礼……[简十一]《关雎》之改,则其思益矣……[简十二]反纳于礼,不亦能改乎……[简十四]其四章则喻矣,以琴瑟之悦,凝好色之愿。钟鼓之乐……[18]

《孔子诗论》简十共提到七首诗,然后接着问“曷曰终而皆贤于其初者也”,为什么这七首诗都是最后的结果比开初的时候要好。后面对《关雎》的分析,即在回答这个问题,因此,所谓“《关雎》之改”,明显有从开始的“不太好”,“改”成后来的“好”,不过“改”的具体内容是什么呢。简十在这个问题之后,紧接着说“《关雎》以色喻于礼”,“喻”,即晓谕之义,“以色喻礼”,是用男女之间的情爱之事来说明情欲与礼的关系。如此一来,《关雎》之改,可能说的是情欲之“改”,不过,情欲如何“改”。《关雎》第一章讲的是君子看见并喜欢淑女,这是君子的自然情欲。第二章讲君子想得到淑女的炽烈情欲,翻来覆去地想应该如何得到淑女,然后情欲渐渐得到归正。第三章是君子情欲归正的表现。简十四说:“其四章(此将《关雎》一诗分为五章)则喻矣,以琴瑟之悦,凝好色之愿。”《关雎》第四章将这一“改”的内容说得很清楚,君子想得到淑女,不能耍流氓手段,而是以“琴瑟友之”、“钟鼓乐之”,即简文所谓的“以琴瑟之悦,凝好色之愿”。君子的好色之心,凝止在“琴瑟友之”、“钟鼓乐之”这样一种合乎礼义的方式上。《关雎》描述的情欲之“改”,就是简文十二所谓的“反纳于礼,不亦能改乎”,也就是“发乎情而止乎礼义”的意思。《关雎》一诗,将前二章描述的炽烈情欲改化到后末章的礼乐之行,将好色之心“改”成了好礼之心。[19]简十一云“《关雎》之改,则其思益矣”,“思益”,就是“思无邪”。

《关雎》一诗,带出的是“好色”与“好德”的关系问题,《关雎》之“改”,为我们展示了《诗经》调教情欲的过程,也就是从“好色”到“好德”的改进。不过最后的“好德”并没有勾销好色的自然情欲,而是对情欲加以恰当引导,使得好色符合好德的标准。无论是重“志”,还是重“思”,都是关于“心”的问题,心定而能虑,虑而后能安。“心安,是国安也。心治,是国治也。”(《管子·心术下》)“主者,国之心,心治则百节皆安,心扰则百节皆乱。”(《淮南子·缪称训》)四家诗都是从王政的角度来谈论《关雎》,君王就是国家之心,君王修养身心,就是国家修养身心。君王通过“辗转”而“反侧”,最后是要达到身心平和,无反无侧,“无反无侧,王道正直”(《尚书·洪范》),故《关雎》可称王道之始。

诗者,持也,要在持言以持正人心,最终持身、持家、持国、持天下。端正心思的方式有多种,可以晓之以理,可以动之以情,可以棒喝醒人,可以委婉讽喻。诗教的方式,乃主文而谲谏,由此透出其温柔敦厚处。三家诗以《关雎》为刺康王诗,毛诗则认为《关雎》是美“后妃之德”,由此间的张力亦可思入诗教“温柔敦厚”之旨。毛诗明言“后妃”,实则言天子,后者,天子之后也,此亦是诗“比”“兴”之手法,以“淑女之德”比“君子之德”,以“后妃之德”比“天子之德”。《关雎》虽反复提及“窈窕淑女”,仅一次提及“君子”,但让人通篇感受到的其实更多是君子之“思”,寤寐求之以致辗转反侧的是君子,思欲归正的也是君子。《关雎》风天下,从后妃之德开始。谈后妃之德,其实谈的是天子修身齐家的品质,所谓“前后相随”(《道德经》二章),谈“后”,其实是谈“前”、谈“王”,此亦为诗教之委婉处。后妃之德,与天子不可分,《大雅·思齐》云“刑于寡妻”,君王要做后妃的模范,能为后妃所效仿,“琴瑟友之”与“钟鼓乐之”其实是非常明显的“刑于寡妻”。由此可进一步思考讲夫妇之道的《关雎》为何居于《诗经》之首。

刑于寡妻,犹如前面提到的随卦,阴以顺阳。然阳不可见,可见者为阴,坤六二《小象》云:“六二之动,直以方也。不习无不利,地道光也。”乾直坤方,六二之动乃是应阳而动。地道为妻道臣道,乾道为夫道君道,地道“先迷失道,后顺得常”,关键是要“顺承天”而“应乎乾”,如此地道可光大。阳道鼓动,阴道应阳而动以生可见之物,以成可见之事,故君道无为而臣道为,地道无成而代有终。乾“首出庶物,万国咸宁”,之所能首出庶物,万国咸宁,在于坤。乾“万物资始”,坤“万物资生”,惟其“资生”方可“品物咸亨”。然由“品物咸亨”到“品物流形”,关键要经姤卦之“品物咸章”,品物咸章之后有乾之“首出庶物,万国咸宁”。没有“咸亨”、“咸章”就没有“咸宁”,故乾之“咸宁”必本坤之“咸亨”与姤之“咸章”而来。[20]由此可理解姤卦,“姤”,女后也,后妃也。姤卦《大象》云“天下有风,姤。后以施命诰四方”,此为“国风”之“风”之所从来处。又观“咸亨”、“咸章”、“咸宁”,关键在于“咸”。咸者,阴阳交感也,无心之感也,无心之感即自然而然,天生而来,犹饮食男女之欲。《周易》上经始于乾坤,从阳阴、天地开始讲起,《下经》始于咸恒,从少男、少女的性情开始讲起,从夫妇相处的常道开始,《关雎》中,皆有其对应,故孔子称《关雎》乃“天地之基”(《韩诗外传·卷五》),《关雎》也因此得以冠《诗经》。

【注释】

[1]作者单位:同济大学人文学院。

[2]参王礼卿,《四家诗恉会归》,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第120—123页。

[3]笾和豆。古代祭祀及宴会时常用的两种礼器,用来盛果实、干肉等。竹制为笾,木制为豆。

[4]j佾n,古代婚礼中的一种仪式。剖一匏(h俅)瓜为两瓢,新婚夫妇各执一瓢,斟酒以饮,好比如今的“交杯酒”。

[5]参考《史记·外戚世家》文:“自古受命帝王及继体守文之君,非独内德茂也,盖亦有外戚之助焉。夏之兴也以涂山,而桀之放也以末喜。殷之兴也以有娀,纣之杀也嬖妲己。周之兴也以姜原及大任,而幽王之禽也淫于襃姒。故《易》基乾坤,《诗》始《关雎》,《书》美厘降,《春秋》讥不亲迎。夫妇之际,人道之大伦也。礼之用,唯婚姻为兢兢。夫乐调而四时和,阴阳之变,万物之统也。可不慎与?”

[6]参王先谦,《诗三家义集疏》,吴格等点校,长沙:岳麓书社,2011,第20—25页;皮锡瑞,《经学通论》,周春健校注,北京:华夏出版社,2011,第161—163页。

[7]程颢、程颐著,《二程集》,王孝鱼点校,北京:中华书局,2008,第1046页。

[8]左丘明传,杜预注,孔颖达正义,《春秋左传正义》,浦卫忠等整理,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第1363页。

[9]参刘运兴,《诗义知新》,济南:山东教育出版社,1998,第4页。

[10]参刘运兴,《诗义知新》,前揭,第10页。

[11]见皮锡瑞,《经学通论》,前揭,第162页引。

[12]参刘运兴,《诗义知新》,前揭,第12—13页。

[13]参考《吕氏春秋·博志》:“用志如此其精也,何事而不达?何为而不成?故曰:‘精而熟之,鬼将告之’。非鬼告之也,精而熟之也。”

[14]马瑞辰,《毛诗传笺通释》,陈金生点校,北京:中华书局,2008,第34页。

[15]廖平,《孔经哲学发微》,见李耀仙编,《廖平选集》,成都:巴蜀书社,1998,第306页;比较廖平在《知圣续篇》中的说法:“‘《诗》言志’,《诗》无‘志’字,以‘思’代之。”见《廖平选集》,前揭,第274页。

[16]见黄怀信等撰,《论语汇校集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第100—101页。

[17]《孔子诗论》简文发表于马承源编,《上海博物馆藏战国楚竹书》(一),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对《孔子诗论》的疏释,可参陈桐生,《〈孔子诗论〉研究》,北京:中华书局,2004;黄怀信,《上海博物馆藏战国楚竹书〈诗论〉解义》,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4;俞志慧,《君子儒与诗教》,北京:北京三联书店,2005。

[18]简文文字参考陈桐生的《〈孔子诗论〉研究》(前揭)和黄怀信的《上海博物馆藏战国楚竹书〈诗论〉解义》(前揭)。

[19]参张丰乾,《〈诗经〉与先秦哲学》,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第81—83页。

[20]参潘雨廷,《论编〈周易·彖〉作者的思想结构》,见氏著《易学史发微》,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1,第14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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