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理之社会期待

二、无用之大用：合理之社会期待

所以，当我们讨论人文科学的价值和功能时，我们有必要充分考虑到人文科学价值形态的多样性，将人文科学的内在价值与外部功能作适当的区分。人文科学的内在价值与外部功能是两个既有联系又相区别的范畴，须得从两者既分立又统一的不同层面上来加以理解把握。

所谓人文科学的内在价值，主要是指那种为人文科学本有的、特有的价值，这些价值是人文科学的核心，是使人文科学区别于别的科学类型并使其获得存在之合理性与必要性的基础。从根本上说，人文科学首先是一种直接面对人类心灵与精神世界的知识领域，一种直接涉及人类情感生活的理论与思想，因而人文科学的价值与意义，首先也只能从人的内心的情感生活与精神需要方面来加以说明和理解，即从它在丰富完善人类精神生活、在帮助人类正确理解自己的生命价值与生活意义方面所具有的特殊认识价值与认识意义的层面上来加以说明。

人类需要人文科学，人文科学之所以有存在必要，来自于人类内心世界精神上和情感上的一种本质需要，这种内在的精神与情感需要，使得人文科学的价值与意义，是不能用任何外在功利目标来加以证明的。因为一种有意义的人生、有价值的人生，是不能不有来自人文科学方面的终极精神关怀和精神追求的。以那种“人生在世，吃穿二字”的人生信念来看，人文科学或许会显得毫无价值与意义，但在这种人生信念支配下的人生，却也已如同行尸走肉，人已不成其为人而成为非人，非人自然再无需人文科学。人的本质就在于除了追求吃穿外，还要追求知识、思想、情感、精神。而人文科学正是一种显示人之本质的知识、思想，一种显示人之为人的美好的精神、情感与理想。人类以人文科学所追求的美好情感、理想、精神来理解生活的意义和目的，明白生命的本质与存在价值，来构造一个精神的港湾，使心灵不再漂泊，灵魂不再游荡，情感不再荒芜。就此来说，人文科学的价值与意义对人类而言首先是内在自足的，无需外在说明的。

当然，不是说所有的文学、哲学、历史学和艺术学活动都是有意义的，只有那些符合人文科学内在要求的文史哲艺术活动及成果（优秀的、高尚的、符合人性的，而不是粗俗的、丑恶的、非人性的）才是有价值和有意义的。人文科学作为人类的一种知识探索与精神创造，所谓“符合人文科学的内在要求”，主要就是看这些文史哲和艺术美学的创造活动与创造结果，是不是获得了与人类的精神情感世界这一认识对象相吻合的真理性认识图景──是否真正揭示了人类精神世界和情感生活的本质与特征，是否形象而深刻地呈现了人类心灵世界的真情实感，是否正确反映了人类精神世界的真实图景及理想追求。只要它是对于人类心灵世界、精神文化世界的正确认识，是一种对“心灵的事实”、“精神的图景”作出正确揭示的真理性思想、理论、知识，那么它本身就是美好的，是有价值和意义的。尽管这些揭示人类心灵精神世界真实图景的知识、思想、理论，可能会与揭示自然物质世界和社会客观生活的那些知识、思想与理论，在表现形式上有所不同，但只要是正确的知识、美好的思想、高尚的情感，那么它本身就是值得人类去追求的，同时也是可以满足人类在精神生活、情感世界、心灵世界方面的内在需要的。

所谓人文科学的外部功能与作用，也可以说是人文科学的外在价值，它是由人文科学的内在核心价值所派生出来的外延功能。它主要涉及人文科学在满足人类精神需要和心灵需求的同时，对于人类外部的物质与社会生活的间接性的作用。也就是说，是从人文科学以外的角度来看待人文科学的功能与作用，看它是否可以被作为一种可开发可利用的资源、手段或工具，用于达致对人类其他方面有利的目标。比如说它是否可以发挥经济的、政治的、社会的作用，它是否可以对人类的经济生活、物质生活的进步发展产生推进作用，是否能够提高或改善人类的物质生活条件与生存环境，是否有助于人类在自然科学、社会科学方面的进步与发展等等，如果可以，它又是如何实现或发挥它的这种外部功能与作用的。

应该说，人文科学的这种内在价值与外在价值并不是矛盾和分裂的，而是可以互为转换的。一方面，人文科学只有首先具备了内在价值，即它必须首先是一种正确的思想、理论，是对于人类精神世界和心灵世界的真理性认识，它才能满足人类的某种外部的需要。因此，人文科学首先追求的是它自己的内在价值，它首先考虑的是它是否获得了对于人类文学、哲学、历史学、艺术学、美学和伦理学领域的科学认识与科学真理，才有可能考虑它的外部价值与功能。另一方面，只要人文科学实现了自身的内部价值，只要它达到了对认识对象的正确认识而获得了真理，只要它起到了丰富人类精神生活，完善人类心灵，提升人类精神世界的作用，它就一定会对外部社会有价值和功能。因为有着丰富的精神世界的人，有着高尚的人格与心灵的人，一定可以与必然会去追求一个美好的社会，会去创造一个政治昌明、科技先进、物质丰富的社会。正确的认识也即科学的真理，总是会对人类社会显示出它的功能和作用的。而人文科学实现了它的外在价值与功能，也就可以使人们对人文科学内在价值与意义有更多的认可与重视，去建设真正意义上的规范的人文科学。健康发展的、真正意义上的人文科学，不仅其内在价值与意义，其“形而上”的精神价值与意义会得到充分发挥，而且其外在的功利性价值与作用，其“形而下”的实用价值与社会功能，也自然会更好地得以开发实现。因此，人文科学的内在价值与外部功能从根本上来说应该是统一的而不是对立分割的。不过，即便是在考虑人文科学的外部派生功能与作用时，在考虑人文科学对于人类的物质生活和社会生活的实用价值与社会功能时，也需要注意人文科学的这种外在派生功能与作用的实现过程、实现形态和实现领域，往往是间接的、潜在的、长远的，而不是直接的、外显的、眼下的。

这里事实上涉及如何确定一个判定人文科学之价值与作用的合适的尺度或角度的问题。总的来看，文史哲、艺术学和美学这些学科，于人们的日常吃穿用住并无直接关系，似乎远离现实的物质生活，因此往往会有人们会问，“哲学有什么用”、“学历史能干什么？”这样的问题。对这些问题，当然不能回避，但要正确回答这些问题，则取决于我们如何来正确理解人文科学的价值与意义，如何来正确把握人文科学的功能和作用。这里，首先要解决的一个重要前提是我们评判问题的标准与尺度问题，我们是以什么样的标准、是从什么样的角度或层面上来看待人文科学的价值与功能的。就此而论，当我们讨论人文科学的价值与功能时，必须注意到以下几点。

第一，科学是一种反映人的主体性存在特征的创造性活动及其结果。这种活动的价值与意义，首先在于它反映出源自人类内心的一种深层次的精神需求，以及为满足这种精神需求而作出的不懈努力。这种努力的结果，使人类得以获得对外部世界和人自身的越来越广泛、越来越深入、越来越正确的认识与了解。通过科学而获得对世界和自我的正确认识与了解，正显示着科学对于人类的特殊价值与意义。因此，科学的价值与功能首先是反映在它的认识价值与认识功能上的，即它满足着人类希望获得对世界对自身的进行认识了解的本质需求，人类因为获得这种认识和了解而成为一种自为的存在，一种能在精神上走向解放和自由的主体性存在。科学的这种认识价值与认识功能是不能从科学以外的其他领域来加以说明的，或者说，不能用其他功利与实用的目光来判断与衡量科学的价值与意义。当然，科学的这种认识价值与认识意义的实现，使人获得了或达到了对于认识对象的越来越正确的把握，使人类获得越来越广泛深入地对世界和人自身的正确理解。而由这种正确认识所积累起来的真理性知识、理论、思想等精神财富，可以对人们的实际社会活动产生正确的理论指导作用，从而最终将可以转化为外部的、实在的物质财富，为人类带来实际的功利与效用。这可以说是由科学的内在认识价值与认识意义所派生出来的科学的外在功能与作用。科学只有首先实现了内在价值，即满足了人类对于世界和自身作正确认识与了解的需求，它才有可能实现它的外在价值和功能。也就是说，我们只有首先使它成为科学，才有可能来谈论科学的社会功能与实际作用。正如必须首先有理论，而且是真正意义上的、符合理论内在规定性与要求的理论，才谈得上理论联系实际、理论为现实服务的问题一样。就人文科学而言，它的这种科学的内在价值与外在价值的区别更是值得给予充分注意的。因为人文科学不同于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的一个重要方面，是它乃是一种主要关注人们的精神世界和精神生活的科学。能否满足人类内心深处的精神需求，能否提供人类心灵赖以相委的精神家园，是人文科学能否获得其存在之合理性与必要性的首要基础。人文科学的这一本质属性，也就从根本上决定了人文科学的价值与意义问题的总体格局。从本质上来说，人文科学的价值与意义是有其内在规定性的，它首先应该被看成是一种满足人类认识了解自身精神世界和情感世界需要的一种创造性活动过程。这些创造性活动过程反映了人类对于自身本质和存在意义的不懈追问与思索，这种活动本身对于人类而言就是有重要价值与意义的。也就是说，这些精神认识与探索活动与努力所产生的结果──人文科学领域中的艺术、文学、哲学、史学、美学等精神成果，它本身就是有意义的，因为它是一种美好的知识，是对于世界和人类精神领域的真善美的科学表现与呈示。这种美好的知识的价值与意义，在于它满足了那显示人之本质属性的对自我进行了解追问的精神需求。

第二，科学的价值与功能，是指人类所从事的这种创造性活动──这种活动过程本身和作为这种活动结果的科学知识与科学理论，以及在这些科学知识与科学理论背后蕴藏着的思维方式、价值信念──对于人类而言有何意义，它能满足人类的哪些需要。由于人类科学活动的多样性与人类需要的多样性，决定了科学满足人类需要的内容与方式也是多样性或多层次性的。因而我们判定某一类科学的价值与意义，也就需要充分考虑到这一科学活动的学科属性，从与这一科学的属性相吻合的角度上来判定它的价值与功能，来判断这类科学它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而不是用其他类型科学的标准来判定它的价值与意义。某一类科学有其长处，也必然会有其短处，或者说，某一类科学的长处所在，也可能正是它的短处产生的根源，毕竟，没有一种科学是万能的，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绝对真理。人文科学、自然科学、社会科学作为人类不同的认识活动，不同的科学类型，各有其所能，也各有其所不能。科学价值与功能形态的多样性，决定了每一种科学的功能与作用本身，是不能简单地用另外一种科学的标准来衡量的，尽管科学在功能与作用方面的这种差异是相对的，而且它们也是相互联系与渗透的，但区别不同类型科学对于人类的不同意义，对于正确判定科学的价值与功能是十分必要的。

对于人文科学的价值与意义，李大钊曾有过这样的看法：“凡一种学问，必于实际有用处，文学、史学都是如此”，这“实际的用处”是什么呢？李大钊认为这用处虽然是“多方面的”，但是“最要紧的用处，是用他来帮助我们人生的修养……人们要过优美的高尚的生活，必须要有内心的修养。史学、哲学、文学都于人生有密切的关系。从不同的方面研究，可以得到不同的结果，与我们以不同的修养。”（《李大钊文集》，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下卷，第635页）李大钊的这段话，对于我们形成判定人文科学价值与功能的正确尺度具有特殊的启示意义。人文科学作为一种满足人类精神世界需要的科学，它的价值与功能从根本上来说首先是一种精神形态的，其次才是物质形态和工具形态的。人文科学的价值与功能既不能用自然科学、社会科学的标准来衡量，也不能只简单地用某些外部的经济标准、政治标准来判定，更不能目光短浅地从某种简单的工具性实用性标准来说明人文科学的有用或无用。人文科学自有人文科学之用，有它不同于自然科学、社会科学的功能与作用。只从某种外在经济标准、政治标准、实用标准、工具标准来理解人文科学，无论是贬低忽视还是夸大曲解人文科学的作用，都会对人文科学的健康发展造成不利的影响。

从上述分析中我们可以知道，人文科学要使自身的价值与功能真正得到实现和合理发挥，在相当大的程度上取决于人文科学能否保持自己作为一种科学所必须具有的主体地位和独立性，并在保持自己独立地位的前提下与外界进行平等的沟通、对话和交流。人文科学只有既保持自己的学科本质、特有价值与功能，又与外部世界进行广泛的沟通对话，在开放的环境下来发展，才能真正使自己的价值得到实现，才能对社会生活的其他方面发挥它的广泛功能与作用。

实际上，人文科学要真正发挥实现自己的价值，发挥自己的功能，一个重要的前提是社会、国家和民众首先要把人文科学放到一个真正适合于它或真正属于它的位置上去，从而对人文科学的价值、意义、功能和作用作出合理的期待与要求，一种恰如其分的、既不无限夸张与不轻视贬斥的期待与要求。明白人文科学能为我们做什么，不能为我们做什么，它能给我们什么，不能给我们什么。弄清楚人文科学与其他学科的相互关系。明白人文科学有它自己的目标，有它自己的追求。我们需要将人文科学交还人文科学自身，让它在回归自我、重建主体自尊的基础上走向开放。而如果人文科学失去自己的主体独立地位，沦为其他学科和社会系统的附属物，或是完全沦为服务于别的目标的工具，人文科学最终将丧失自己存在的价值与意义，并因此也将丧失自己对社会的特有功能与作用。

人文科学的价值与功能是多方面的，它可以对人的精神世界、社会生活和国家的政治经济发挥广泛而复杂的功能，但对这种复杂而广泛的功能的发挥方式与途径必须作审慎的把握，如随意曲解或夸张，就有可能使人文科学常常会偏离了自己的正确方向而变成外在因素的从属物（诸如史学成为政治的婢女，文学成为权力的工具，哲学成为宗教的奴仆等等）。

从这个意义上看，我们有必要将人文科学的价值与功能分成两大类，一类价值与功能是为人文科学专有或特有的，另一类价值与功能虽然也为人文科学具有但却不是人文科学所专有。比如，文学艺术的价值与功能是多方面的，审美功能、教化功能、道德功能、政治功能、经济功能等等，都是文学艺术可能发挥的功能。但只有审美功能才是显示文学艺术之本质特征的最重要的功能，也是文学艺术特有的功能，而道德的功能、教化的功能、政治的功能、经济的功能，则是文学艺术在实现审美功能的基础上派生出来的，也不是文学艺术特有的功能，因为这些功能还可以由社会的其他要素来实现，比如由道德、宗教、教育、政治、经济等因素来发挥。审美价值与审美功能是文学艺术的最基本的价值与功能，也是文学艺术之所以存在的基本前提。文学艺术只有能满足人们的审美需求，只有能创造出审美价值的文学艺术作品来满足人们的审美精神需求，它才是它自己，它也才能发挥审美以外的其他功能与作用，比如道德的、教化的、政治的、经济的、伦理的价值与功能，它也才有存在的必要。如果一件文学作品不具有审美的功能，哪怕它有多么重要的道德与教化功能，它也不再是文学自身，而成为别的东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