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年的孕育

四十年的孕育

冲突

看到哥白尼回国，卢卡斯舅舅一定非常高兴。为了培养这个聪明的外甥，他倾注了太多的心血。现在他终于学成回国了，还有稳定的职位，卢卡斯感到他的精心设计有了成果。再说，卢卡斯本人年纪也大了，担任着瓦尔米亚地区主教的职务，那些行政事务让他时常有些力不从心。哥白尼的归来正好可以助他一臂之力。

在瓦尔米亚的初期，哥白尼没有到教堂任职，而是作了卢卡斯舅舅的私人医生。此外，还帮他处理一些教区的行政事务，陪他一起外出视察。

显然，卢卡斯选定了这个外甥作为自己的继承人，他认为这是理所应当的事。但哥白尼却有自己的一番考虑。他在意大利游学数年，已使他成为一个博学而有思想的人，他在天文学上已经有了深厚的积累，并且隐约感到统治了十三个世纪的托勒密体系有着致命的缺陷，他已经看到了他应该做些什么。这时候，怎么能让他为了在教会的前途而放弃心爱的天文学呢？

卢卡斯并没有想到这一点，他也无法理解哥白尼。所以，当他发现外甥在陪伴他之余竟然如此专注于天文学，他一定有些好奇。可以想象，他和哥白尼谈论过天文学，他询问过哥白尼感兴趣的是什么，想做些什么。当哥白尼对他讲了自己的怀疑与想法之后，他惊讶了。他不明白，对于这样一个上帝创造的有秩序的宇宙，一个经过亚里士多德和托勒密这样的先哲们精心证明过的宇宙，难道还有什么值得怀疑的吗？外甥每天为这些事情沉思苦想，简直不可思议。这已经超出了一般的学问了，这与《圣经》是相违背的。自己这么多年的培养和期待，可不是为了造就一个对《圣经》产生怀疑的人。

卢卡斯不愿自己多年的心血化为泡影，他反对哥白尼沉迷于这种学问。这让哥白尼非常为难。他深知舅舅为培养自己所花的心血，也知道舅舅对自己的期望，可他不能为这个就放弃自己的研究！于是，争吵不可避免地发生了。这令双方都十分痛苦。在这种环境下，哥白尼无法专心于他对新宇宙体系的构思。

1510年前后，哥白尼离开了卢卡斯居住的海耳斯堡主教宅邸，搬到瓦尔米亚牧师会总部所在地弗隆堡。

哥白尼在1509年，当他还在海耳斯堡时，发表了他在以后30年中仅有的一本出版物——《道德、牧歌和爱情使徒书》，这是一本极其枯燥乏味的书，哥白尼把它从希腊文译成拉丁文。哥白尼为什么选择这本书，令后来的历史学家困惑不解。但从书中写给卢卡斯的献词中可以看出，它迎合了这位舅舅的口味。可以认为，哥白尼为了维持与舅舅的关系，还是做了不少努力。

1512年3月底，当卢卡斯参加了波兰女王的加冕典礼后，从克拉科夫返回瓦尔米亚时，中途在托伦突然逝世。舅舅的死给哥白尼带来了悲痛，但也解除了他多年来承受的约束和压抑。继任主教F.罗赛宁是哥白尼在博洛尼亚大学的同学，他对哥白尼的态度十分友好。这时候，哥白尼能以轻松的状态来从事他的天文研究了。

日心说要释

从意大利回来之后，哥白尼立刻投身于天文学研究中。为了更好地进行天文观测，他在1513年3月31日从瓦尔米亚牧师会的工场购置了八百块石料和一些石灰，盖成一座没有屋顶的塔楼，并安装了三架天文仪器。它们是视差仪、象限仪和星盘，分别用于月亮、太阳和恒星的观测。这座天文台被后人称为“哥白尼塔”，作为天文学的一块圣地被保存至今。

在最初大约10年内，哥白尼重点钻研了行星运动理论，因为这是托勒密学说最大的缺陷所在，也是他创建新的宇宙理论的出发点。这为他的日心学说奠定了基础。

经过十多年的研究，哥白尼的学说有了初步的轮廓。1520年左右，哥白尼写了一篇短文来阐述他的学说的要点，这篇短文名为“关于天体运动的假说：地球绕日转动理论的初步纲要”，我们简称为“日心说要释”。

哥白尼在文章的开始就明确指出当时天体运动理论中存在着矛盾，不论是前人的同心圆理论还是托勒密的偏心轮和本轮理论，都不能对行星的视运动给出令人满意的解释。

哥白尼试图寻找一种这些天体更合理的排列方式，从这种方式可以推出星体视运动的每一个偏差，天体绕着合适的中心运行依然可以保持均匀的圆周运动。我们注意到，哥白尼对天体的均匀圆周运动深信不疑，这是他一生没能超越的障碍。

如何做到这一点呢？哥白尼这时已经有新理论的模型了，但缺乏足够的资料来证明它。于是，他只是简单地把理论要点作为假设提了出来，就象几何学中的公理一样。一共有7点假设：

1．天上所有天体和天体所在的天球没有一个共同的中心。

2．地球的中心不是宇宙的中心，而是重力的中心和月亮圆球的中心。

3．所有的天球都绕太阳转动，太阳好像是一切的中央，所以宇宙的中心在太阳附近。

4．日地距离和天穹高度之比，比日地距离和地球半径之比要小很多，以至于地日距离和天穹高度相比就微不足道了。

5．在天穹上面出现的任何运动不属于天穹本身，而是由地球的运动引起的。地球和附着在地球表面的东西每天绕着它固定的两极自转一周，而天穹和最高的天则依然不动。

6．我们看到的太阳的运动并不是由于它本身在动，而是因为我们地球在动。我们和任何行星一样绕着太阳转动，于是地球就有了不止一种运动。

7．行星的视逆行和顺行不是由于它们的运动，而是由于地球的运动。

因此，只要用地球运动这一点就可以解释天上许多种视运动的不均匀性了。

根据这7点假设，哥白尼在“要释”中依次论述了天球的序列、三颗外行星（土星、木星和火星）和两个内行星（金星和水星）及月亮的运动、太阳的视运动和地球的三种运动——绕日运动、绕轴自转和所谓赤纬的运动。

“日心说要释”是哥白尼在一封信中寄给他的朋友们的，它非常简短，但它包括了哥白尼学说的主要内容。很明显，哥白尼当时已经在准备他的巨著——《天体运行论》，他在“要释”中说，为了简单起见，他不想列出数学推算，而是“把这些留在我更大的著作中谈”。他对自己的学说充满了自信，他认为自己不是“无理由地跟在毕达哥拉斯学派之后，主张地球的运动；从我的关于天球的论述里将找到强有力的证明”。而当时人们所信奉的地球不动说的主要论证，“大部分是根据表面的现象”。

这篇文章在哥白尼生前并没有发表过，在后来的《天体运行论》中也没有提到过，当时只有一些抄本在可信赖的朋友中流传。它可以看做是《天体运行论》的大纲。哥白尼在此后几十年里不断用观测和数学推算来充实和证明他的理论。

教士、医生和行政官

哥白尼所在的瓦尔米亚地区是一个贫瘠的农业区域，面积约为4000平方千米，与普鲁士接壤。哥白尼就在瓦尔米亚牧师会担任僧正。

在哥白尼所处的时代，欧洲的教会拥有很大的权力，不仅管理着宗教的事务，还对许多世俗的事务直接过问。这种行政与宗教权力的统一是欧洲中世纪历史的特点，被称为“政教合一”。

按这种制度，瓦尔米亚地区的行政、司法、赋税等权力都掌握在由16位僧正组成的牧师会中。大多数僧正都和哥白尼一样，出身于富裕家庭，受过良好教育，各有自己的领地。担任教职意味着必须管理许多事务。从1510年起，哥白尼在牧师会中先后承担过各种职务，从管理磨坊、酿酒厂和面包坊，到担任外交使节，并曾一度代行主教职务。这些职务涉及的事务十分琐碎，哥白尼作为瓦尔米亚的“父母官”之一，他的日常生活非常繁忙，处理各种事务占用了他大量的时间。了解这些对理解哥白尼是有好处的。我们提到哥白尼时想到的往往是天文学家，想象中他肯定是专心于天文学中的学者，他的生活就是观测、计算和思索。而事实并非完全如此。哥白尼有一次甚至还涉及了战争。

1519年波兰与普鲁士两国爆发战争，普鲁士军队侵入了瓦尔米亚。在保卫国土的战斗中，哥白尼曾组织队伍进行过抵抗。后来，主教又派哥白尼等人作为信使与敌军谈判。停战以后，哥白尼又受命负责该地区的经济恢复工作，这时他表现出在经济上的一定才能。他发现当时的货币制度十分混乱，有许多假币充斥市场，而使真正的货币贬值，对此，他提出了“劣币淘汰良币”的理论，建议建立统一的货币，以促进贸易和商业的发展。为此，他受命主持过货币铸造工作。

在瓦尔米亚，一般人都把哥白尼当做是一位医生，因为在弗龙堡任职期间，他时常为人们治病。我们还记得他在意大利学过医，回国之初就任他舅父的私人医生。在他后来任职期间，他的另一项日常工作就是担任主教和牧师会成员的医生。这也耗费了他不少的时间与精力。

在这些情况下，哥白尼能用于天文研究的时间和精力是有限的，他只有在职务的间歇才能从事天文研究。尽管如此，他仍坚持研究，充实着他那大胆的理论。

迟疑

在16世纪30年代初期，哥白尼的新理论已经通过非正式的渠道在欧洲流传。哥白尼本人并不热衷于此事，他只在与可靠的朋友的通信中谈到过他的理论。除了那篇未曾发表的“日心说简释”一文外，他在弗隆堡的几十年中不曾写过任何宣扬他学说的东西。

哥白尼了解自己的理论如果公之于众会引起什么样的反响，因此他对待自己的学说非常谨慎。他知道自己的理论需要充实，在“简释”中所提出的观点只是基于一些假说，还缺乏足够的数据。在他所采用的数据中，绝大多数都是取自前人的著作，即当时通用的行星星历表，而不是自己观测的结果。如果这些数据有误，那对于自己正在建立的理论是很危险的。为了弥补这些缺陷，他决心用长期艰苦的努力来完成一部成熟、完整的论著。从1512—1529年，他尽最大努力从事天文观测，积累了关于行星运行、日食月食等天文现象的大批资料。到1535年，他已经编算出了新的星历表和历书。

尽管哥白尼无意过早宣扬他的学说，但他的理论还是慢慢流传开来，不过流传范围主要集中在哥白尼的朋友以及一些爱好天文学的教会人士。虽然当时的宗教教义主张地球是中心，但这并不排除某些教士赞同哥白尼的观点。1536年11月1日，一位红衣主教N.肖恩贝格从罗马给哥白尼去信，向他索取资料。这位主教对哥白尼的新学说十分赞赏，他建议哥白尼把新学说告知学者们，还希望得到哥白尼新理论的著作、表册以及有关这一课题的一切资料，而这一切的费用都由他来支付。从这位主教大人的热情来看，他希望哥白尼的著作能尽快出版，并且渴望社会“公正评价一位如此杰出天才的人”。

哥白尼是否给主教寄去了资料我们无从得知，但他无疑从这封信中受到很大鼓舞。哥白尼把这封信保存下来，后来在《天体运行论》的卷首刊载。令人遗憾的是，肖恩贝格在第二年就去世了，没有能够对《天体运行论》的出版起到直接作用。

除了肖恩贝格以外，还有一位主教T.吉兹也对哥白尼的学说表示支持。吉兹是哥白尼的同事，从1504年起他在牧师会任职，是哥白尼最亲密的朋友之一。他曾经屡次敦促哥白尼发表他的学说。

到了16世纪30年代后期，《天体运行论》的撰写已经接近完成，哥白尼却不愿意出版这部书。造成这种情况的原因很复杂，有些我们现在无从知道。除了哥白尼一贯的谨慎，对一些天文数据不断修订外，一个重要的原因可能是，他担心由于传统的偏见使人们难以接受他的学说，并对之进行恶意的嘲笑。而他不愿意看到自己耗费了毕生精力的理论遭到这种命运。《天体运行论》的原序是一篇给教皇的献词，哥白尼在其中表明了这种犹豫，他说：“我早已想到，对于那些因袭许多世纪来的成见，承认地球静居于宇宙中心的人们来说，如果我提出针锋相对的论断，即地球在运动，他们会认为这是疯人呓语。这些人听到地球在运动，就会大嚷大叫，宣称我和这种信念都应当立刻被革除掉。因此，当我想到这些困难时，我担心由于我的见解的新奇和难以理解而被人蔑视，这几乎迫使我完全放弃我已着手进行的工作。”

按哥白尼自己的说法，他在朋友们的劝说和要求下最终鼓起勇气出版这本书时，它已经在他的论文中被搁置了“四个九年”。

雷蒂库斯

1539年，一位27岁的年轻人来到弗隆堡。他叫G.雷蒂库斯，是威腾堡大学的数学教授。1538年，为了走访一些天文学家，他获准辞职。他因为仰慕哥白尼的学说，特意赶到波兰来拜访哥白尼，没想到一待就是两年。后来，他成为哥白尼唯一的学生。

雷蒂库斯是哥白尼学说的忠实追随者，他是当时少有的认识到了哥白尼学说意义的人之一。他和哥白尼在一起的日子里，通过交谈和仔细阅读哥白尼的论文稿，他愈发意识到哥白尼理论的不同凡响之处。

他到弗隆堡的时候，哥白尼正对是否发表著作迟疑不决。这位年轻人不忍心看到这么一部伟大的著作埋没起来，极力鼓动他的老师出版这部著作。从1539年5月到1541年9月，雷蒂库斯和哥白尼住在一起，协助他修订书稿。为了宣传哥白尼的学说，他摘抄了哥白尼著作的一部分，以《哥白尼初论》为名予以发表。

雷蒂库斯的出现对哥白尼最后下定决心出版《天体运行论》起了非常重要的作用。哥白尼这时已是年近七十的老人，无论身体还是精力都显出衰老的迹象。他长期的谨慎到现在变成了犹豫，他的书稿并未整理完毕。年轻而且充满热情的雷蒂库斯正好在这些方面给哥白尼以必要的帮助。

雷蒂库斯虽然年轻，但在国内已有一定的名望，并且他的交游颇广。当哥白尼决心出版这部著作之后，雷蒂库斯承担了联系出版的任务。雷蒂库斯认识一位学术著作出版人彼德奥斯，经过劝说，彼德奥斯同意出版哥白尼的这本著作。

1541年秋天，雷蒂库斯离开弗隆堡，返回威腾堡大学任数学教授。这时他随身带着《天体运行论》的手稿。

诞生与死亡

哥白尼虽然同意出版他的著作，但他担心这本书问世后会遭到信奉亚里士多德和托勒密学说的人的攻击，并有可能受到主张地球是宇宙中心的教会的压制。于是，他在1540年7月写信给一位老朋友A.奥西安德尔商量，想找到一个妥善的办法。奥西安德尔是一位教士，同时也是一位作家。他并不同意哥白尼的观点，而认为圣经的教义是真理的唯一源泉。他于1541年4月给哥白尼回信，建议把日心地动学说作为一个假设，它不一定与实际情况相符，只是可以更好地满足计算星历表的需要。

哥白尼拒绝了这种采用虚构作法来掩饰真实思想的建议，他认为，人类的理智完全可以探求物质宇宙的真理，而他自己已经揭示出一些奥秘。

1542年5月，雷蒂库斯把《天体运行论》的一部完整手稿交给在纽伦堡的彼德奥斯。排印工作在6月份开始。

然而，当雷蒂库斯因为工作离开纽伦堡去莱比锡以后，彼德奥斯把《天体运行论》的编印任务交给了奥西安德尔。而就在一年前，哥白尼刚刚拒绝了这位与这思想相反的编辑的建议。这真是一个不幸的巧合！

奥西安德尔偷偷在书的前言中加进了一份虚构声明，把被哥白尼拒绝过的东西塞了进去，并且说天文学充满荒诞言论，谁要信以为真，就是傻瓜。而彼德奥斯对此一无所知。

奥西安德尔的不道德勾当遭到了雷蒂库斯和哥白尼的朋友吉兹的强烈谴责，雷蒂库斯写了一篇哥白尼传记和一篇短文，为日心说辩护，要求彼德奥斯加进这些资料和删提掉奥西安德尔的序言，发行改正版。但这些要求未能实现。奥西安德尔的序言也随着书的出版扩散开去，愚弄了不少后人。

《天体运行论》于1543年3月排印完成，它终于出版了，然而哥白尼已经无法享受他的著作诞生所带来的喜悦了。1542年12月初，哥白尼就重病在身。他患脑出血，右半身瘫痪，几个月卧床不起。

公元1543年5月24日，弗隆堡修道院，一位老人处于弥留之际，生命的火焰正慢慢从他眼中褪去，他颤抖着伸出冰凉的手指，终于碰着了床前的一本新书的封面，然后停在那里，他的呼吸也随之停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