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版“占领华尔街”正在上演

特约记者／田晶（发自巴黎）

2016年4月9日，为了抗议新劳动法改革，成百上千的法国民众在巴黎市中心的共和国广场举行通宵集会，这个活动被称为“黑夜站立”（Nuit Debout）。从3月31日开始，这个运动从巴黎扩展到法国各地，像西班牙“愤怒的人”和美国“占领华尔街”运动一样，他们渴望从中产生新的政治力量。

“在法国巴黎共和国广场上，今天是3月49日。”自3月31日起，每当夜幕降临时，成百上千带有不同政治和社会诉求的民众聚集于此，绝大多数是年轻人。这些示威者每天打印出活动安排日程，并以3月31日作为起点。而正常历法中的4月18日，被他们认为是“3月49日”。

受到美国“占领华尔街”和西班牙“愤怒者”运动的启发，这些人在广场上发表抗议性演说，大力抨击金融资本主义、批评银行、揭露住房问题、唾弃被收买的新闻媒体、控诉暗箱操作的政客和政治阴谋论，表达对民主代议制的不信任……谁都可以发言，谁都可以提出意见，并让参与者们举手表决。

这场源自巴黎的名为“黑夜站立”（Nuit Debout）的运动，如今蔓延到法国的60多个城市，并在比利时、德国和西班牙等欧洲国家得到响应，大有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之势。

人人都能发言

4月18日晚6时40分，天还没黑，共和国广场已经开始沸腾。《凤凰周刊》记者置身于“黑夜站立”运动现场，路过形形色色的横幅标语和十几个席地而坐的小团体——十几天来，有包括“政治经济委员会”、“教育委员会”、“生态环境委员会”和“女权主义委员会”等20多个专题委员会相继成立。组织架构中的工作组也各司其能，包括“行动组”、“公关组”、“后勤组”、“医务室”和“餐饮组”等。独立广播台Radio Debout（站立广播）和电视台TV Debout（站立电视）的工作人员也在现场忙碌着。

在“政治经济、辩论及建议”的讨论组里，一个个普通人开始“陈述”，继而“辩论”。一个大学生模样的女孩儿说：“我认为应废除所有商校，它们学费高昂，令很多学生望而却步；银行以所谓的低利息向学生发放贷款，但他们看重的无非只是‘赢利’这个词……”言毕，不少听众举起双手转动手腕，表示赞同。

人群中绝大多数是年轻人，一些人边吞云吐雾边记笔记，另一些人则举着罐装啤酒，时不时喝上一口，仿佛来参加派对。虽说席地而坐，但也有规矩，比如别人发言时要保持安静，可以用统一化的肢体语言表达“赞成”、“反对”、“大声点”、“太长了”、“没听懂”等信息反馈（整套手势是从西班牙“愤怒者”运动中复制而来的）。“我不同意你说的话，但我坚决捍卫你说话的权利”，这句箴言被所有参与者认真遵循。

7点多，“黑夜站立”标志性的集体会议在广场东边举行，场地上临时搭建的舞台前挤满了听众。会议第一部分通常是让每个专题委员会就当天的活动进展做两分钟的总结，随后挑选出几位想要发表演讲的参与者，把话筒交给他们。不远处的广场中心，代表法兰西共和国的玛丽安娜雕像旁，还留有“查理事件”和“11·13巴黎恐袭”的悼念标语。

短短数日，“黑夜站立”不仅创建起官方网站，也在脸书、推特和维基百科上占有一席之地，并将每日专题委员会的讨论传到视频网站YouTube上。虽然该运动不指定领导者和发言人，相关组织者也拒绝接受采访，这场运动的一举一动依然暴露在镁光灯下，围绕该运动的报道和评论也层出不穷。

2016年4月14日，一名参与“黑夜站立”运动的法国民众在巴黎人类博物馆附近挥舞双臂，控诉政府的行为。

新型的民主试验？

“黑夜站立”的直接导火索，是左翼政府提出劳动法改革方案。这个以法国劳工部长库姆里（El Khomri）的名字命名的新劳动法草案于3月下旬提交给部长联席会议，其中一项主要内容是放宽企业主解雇员工的限制，旨在鼓励企业与员工签订长期合同，以盘活劳动力市场、促进就业。

但工会和一些群体认为，新劳动法有利于企业，损害员工的利益。在民众的压力下，草案已经过部分修改，但全国各地的抗议者们依然举行示威，要求政府撤销这项改革。3月31日晚，巴黎反对劳动法改革大游行结束后，聚集在共和国广场的人群并没有散去。诞生于左派独立报纸《骗子》（Fakir）的“斗争联盟”组织呼吁人们“站立过夜”。此后几个夜晚，积极分子继续“占领”共和国广场，一场运动就这样开始了。

28岁的青年哲学家、法国社会学和政治学研究所（CESPRA）研究员马努埃尔·萨尔维哈-马尔扎拉告诉《凤凰周刊》，“黑夜站立”的发生并不出人意料，值得惊讶的是，这场运动在奥朗德任期内来得如此之晚。“四年来，左派政府一直推行着右派的政策：面向企业主的税收优惠、针对社会运动的压制……企业雇员、年轻人、穆斯林和非法移民反复受到攻击。所有这些因素都让当前的政府变得脆弱。新劳动法改革是让一杯满满的水溢出来的那一滴，潜伏在人们身上的诸多不满情绪、失望和挫折感，终于通过这种公开的形式表达出来。”

如果说运动起初的诉求是反对左翼政府提出的劳动法法案，几天之后，这项运动加入了各种五花八门的诉求。在其表面自发、无组织状态的背后，可以观察到很多与以往示威活动不同的特点。

首先，“黑夜站立”的形式突破了简单的愤懑和抗议，不要求直接与权力对话或请愿，而是让公民们直接加入其中，参政议政、举手投票，实践一种他们眼中的真正“民主性”组织方式。其次，“站立者”们宣称要摒弃以往的旧政治规则，正如被示威者们奉为精神领袖的经济学家弗雷德里克·罗尔敦所言：“我们要改变游戏规则，从今天开始，不再和他们（现行体制）一起‘玩’了！”

出于同样的道理，他们也对各大主流媒体保持警惕，拒绝参加电视、广播上的辩论节目。在他们看来，主流媒体背后的大财团所追寻的利益与“黑夜站立”的诉求相矛盾。

另一个明显特征是：“站立者”的构成相当混杂。起初只是一小群左派积极分子投身其中，并向市政府递交“合法占领”广场申请，如今80%的参与者都不是有示威经验的人士，他们有看热闹的路人，有好奇者，也有意欲抒发己见、不吐不快的普通市民。在集体会议上发言的主角身份多样：有不满工作条件的医院护士、来自战争国家的非法移民、面临行业危机的农户、迷惘的学生、工作不稳定的演艺界工作者……

“黑夜站立”仿佛一个巨大的发泄池，将各种不满情绪凝结起来，让此前分散在社会各方的四分五裂的斗争汇聚到一处。“这才是最令政府害怕的”，马努埃尔说，“企业雇员、警察暴力受害者、环保人士、非法移民等人群之间织起无形的联系，一种共同的生活由此建立。这是一种新型的民主试验，我们看到一种全新的社会正在萌芽。”

前途未卜的“愤青”运动

然而，共和国广场上的“站立者”们并不都抱着支持的态度。37岁的图书馆管理员阿尔诺每天都会来“观察”一下这里的进展，已经连续一周了。在他看来，的确很多人提出有见地的观点和建议，但也有人只是来发泄一下自己的怒气。“这种自由发言的形式和氛围还是好的，但规模和组织还远远不够。遗憾的是，他们在筹备组织上花费的工夫比真正探讨、辩论的时间多得多。”

另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年轻公务员对《凤凰周刊》说：“是我们的民主机制出现问题了吗？我觉得不是。孟德斯鸠等思想家早就认为，应当采取一种‘代表制’民主，避免民众残暴、非理性的专制和无能者的支配。现在广场上抱怨和批判的人有多少具有治国远见？大多数人只看到自己的眼前利益，他们不懂领导人做决定是要从大局出发，着眼未来的。”

如今，被左右派都辜负过的法国选民不想再在左翼社会党、右翼共和党和极右派之间做无谓的选择。

不可否认，“黑夜站立”的主力军还是大批“愤青”。据马努埃尔观察，自2006年以来，法国30岁以下年轻人的失业率从17%升到25%，如今25岁以下年轻人中四分之一都生活在贫困线以下。“我们是第一代要经受物质生活条件不如父辈的年轻人。年轻人看不到未来，也不再相信政客的承诺，他们想要把命运握到自己的手中。他们不愿再在选举中投弃权票，或把票投给国民阵线（法极右政党），并从美国和西班牙的经验中再次发现了政治行动的力量。”

法国国家科学研究院（CNRS）研究主任莫尼克·达纽在名为《黑夜站立，政府躺倒》的社评中写道：“比起改造世界，大多数年轻人想要的其实是在社会中找到自己的位置。令他们梦寐以求的与其说是民主政治的乌托邦，不如说是针对他们就业和住房问题的实际解决方案。”

随之而来，这场运动所引发的暴力和失控局面也正令其形象受损。4月16日，法兰西学院院士阿兰·芬基尔克罗来共和国广场上倾听示威者诉求时遭到辱骂，并被赶走。此前，接连有人在入夜时破坏广场上的公共设施，并与警察产生冲突。  

共和党国民议会议员埃里克西奥蒂公开指责“黑夜站立”在共和国广场上“谴责歧视、不稳定性和寡头政治，夸谈人道主义、平等对话和新民主”，却暴露出“仇恨和排斥异己的真面目”。国民阵线议员玛丽安·马雷夏尔-勒庞也认为，该运动是“媒体人为制造的产物”，“不能代表任何人和任何事”。很多人甚至认为，这是左派分子内部的自娱自乐，并不会产生真正的社会影响。

“我们不能理想化共和国广场上正在进行的事，也不能将其妖魔化。”法国历史学者皮埃尔·洛桑瓦隆在接受法国文化广播电台的采访时说，“黑夜站立”更需要思考的是如何走得更远，因为我们注意到共和国广场已经出现某种形式的阻滞，以及不断重复的趋势。“公民的言论和诉求得到表达，但之后呢？人们何时会感到将民主具体化的需求？何时能从自发、公开的辩论过渡到更有组织性的东西？共和国广场肯定不会以目前的形式继续下去。”

□  编辑  漆菲  □   美编  虎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