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渔网骤然而落

时间:2022-08-16 百科知识 版权反馈
【摘要】:那话明显是说给彦涵听的。彦涵这时才觉出,报上的话与整风初期的提法,已大不相同。一天下午,彦涵接到通知,要他去文联大楼开会。不少人彦涵都认识。彦涵惊愕得呆住了。彦涵几乎怀疑是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回到家里,彦涵把下午开会的事告诉了妻子白炎。整风期间,毛主席在杭州召见钱俊瑞,要他汇报文艺界的整风情况。她能管住自己,但她管不住彦涵。

开完这三天会,彦涵又和以往一样,每天早晨,先在院子里侍弄一番花草,边弄边琢磨那幅画,然后吃饭,去《解放军画报》去画画。

渐渐地,他觉得周围的气氛有点儿不那么对了。他听到有人在背后说:“都这种时候了,彦涵还有心思弄花弄草!”

他莫名其妙。这种时候是什么意思?不就是整风吗,整风就不能养花了?他没往心里去,照旧每天弄花、画画。

有一天,他搭坐蔡若虹的小车回家,他坐在前面,蔡若虹和美协副秘书长钟灵坐在后面。

蔡若虹故意大声地问钟灵:“看了今天的报纸没有?报上说,我们正在进行一场社会主义性质的革命。什么叫社会主义革命?啊?社会主义革命就是一场阶级斗争啊,一场你死我活的阶级斗争!”

那话明显是说给彦涵听的。彦涵这时才觉出,报上的话与整风初期的提法,已大不相同。毛泽东三月十二日《在宣传工作会议上的讲话》,《人民日报》四月十一日的《继续放手,贯彻“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方针》的社论,还有五月一日刊登的中共中央关于整风的指示,彦涵都是认真地听过看过的。这些代表最高领导层的声音,让他如沐春风,精神振奋,甚至欢呼雀跃。现在,余音未了,墨迹未干,上面的调子已经变了。

重叠的面孔1985年

回到家里,彦涵找出蔡若虹说的那篇报纸,细细读了两遍,发现字里行间,已隐隐流露出肃杀之气。

几天之后,他接到通知,到文化部听一个文件传达。听传达的人级别都很高,只许听,不许记。

传达中,他听到了一个陌生的词:阳谋。还有两句很令人吃惊的话:“引蛇出洞”和“聚而歼之”。

又过了两天,六月八日,《人民日报》发表社论《这是为什么?》,像是头顶响起了隆隆的雷声。凭着多年政治运动的经验,他隐隐有种预感:一场风暴要来了。

一天下午,彦涵接到通知,要他去文联大楼开会。进去的时候,大会已经开始。会场里黑压压坐满了人,台上的人正在讲话。他悄悄穿过过道,在后面找位置。

气氛好像有些不对。参加会的都是首都文艺界的人,文学界的、美术界的、戏剧界的、电影界的……不少人彦涵都认识。平时大家各忙各的,难得见面,见了面总是有说有笑很亲热,即使像眼前这种情况——会议已经开始,不便讲话,也会用目光或手势互相打个招呼。今天却有些异样,没有一个人和他打招呼,人人都板着脸,毫无表情。整个会场的气氛也变得沉闷紧张,完全没有了以往的热烈与轻松。这是怎么了?到底开什么会呀,气氛弄得这么紧张?

坐下之后,抬起头,猛然看见会场上的大幅横标,上面赫然写着:文化部开展反右斗争群众动员大会。

他心里不由一缩,又要搞运动了。他对运动有种说不出的感觉。解放没几年,运动一个接一个,而且总是反这反那,三反、五反、镇反、肃反……每次运动都要整一批人,都有人跳楼投河抹脖子上吊,弄得人人自危,战战兢兢,互相提防。

“别以为经过几次运动,我们的队伍就清理干净了,天下就太平了。不!树欲静而风不止,资产阶级右派分子已经向我们的党发动进攻了!”

台上,文化部副部长陈克寒正在作动员报告,声调激昂,震得麦克风嗡嗡作响:“他们错误地估计了形势,利用我们党的民主整风,大肆鼓吹所谓的大鸣、大放、大民主,上蹿下跳,到处煽风点火,呼风唤雨,向党发动了猖狂进攻。他们是一群隐藏得很深的阶级异己分子,在我们文艺界里,就大有人在!现在,他们已经露出了狐狸尾巴,被我们牢牢揪住了!”

接着陈克寒点了一些人的名字。几乎全是文艺界大名鼎鼎的人物:艾青、丁玲、冯雪峰、钟惦棐……陈克寒声色俱厉,嗡嗡震耳。

台下静得可怕,人人都神色紧张,大气儿不敢出,连手中的扇子也不敢使劲扇,任凭脸上冒汗珠儿。

每听到一个熟悉的名字,彦涵心里就咯噔一下。天哪,他们都是老革命、老延安,都是才华横溢、颇有成就的文艺界栋梁之材,怎么忽然都成了反党分子?

忽然,他听到一个熟得不能再熟的名字:江丰!

“江丰在鸣放期间,利用党的整风运动,纠集了一批骨干力量,组织了反党集团!”

彦涵惊愕得呆住了。美术界里,从延安来的老同志谁不了解江丰?这位三十年代的左翼木刻家,从鲁艺的美术系主任到中央美院的院长、党委书记,二十多年来,可以说是把全部心血,都倾注到了党的美术教育事业中。他会反党?还组织了反党集团?这怎么可能呢!

还没容他细想,只听陈克寒又高声说道:“在江丰反党集团里,有个得力的干将,他就是彦涵!”

犹如惊雷炸顶,彦涵顿时目瞪口呆!我?!是讲我吗?彦涵几乎怀疑是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他蒙了。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呀?他脑子里嗡嗡直响,乱作一团。我反党?我怎么会反党呢?我又什么时候加入的反党集团?到底什么地方出了问题?会不会搞错了呀?

陈克寒后面又讲了些什么,他根本没听进去。

回到家里,彦涵把下午开会的事告诉了妻子白炎。白炎当时吓呆了。接着,声音发抖地告诉了他另外一件事,是她刚从单位里听说的。

整风期间,毛主席在杭州召见钱俊瑞,要他汇报文艺界的整风情况。钱俊瑞赶到杭州,向毛主席作了汇报。其中谈到了江丰,说,杭州美院的部分国画家,集体写信给文化部,告了江丰,对江丰在担任杭州美院副院长期间的一些缺点错误提出了批评。

毛主席听了以后很生气,说:“这么多老画家都对江丰有意见,他是怎么搞的!让他到杭州来作检查!”

毛主席还说:“江丰这样搞,叫什么共产党啊?”

彦涵听了半天未语。他相信这消息是真的,没人敢编毛主席的消息。他上个月就曾听说,钱俊瑞要江丰去杭州作检查,但他不知道那是毛主席让江丰去的,更不知道毛主席对江丰的批评。如此一来,问题就更严重了。主席一锤定音,江丰在劫难逃。你彦涵为江丰大加辩护,抱打不平,这不是往枪口上撞吗?

他心情沉重得晚饭也没吃,一个劲地抽烟,一支接一支。直到半夜了,仍翻来覆去不能入睡。白炎也没睡。

白炎是人民美术出版社的一名普通编辑,为人处世一向安分守己,谨小慎微,生怕惹是生非,在单位里从不多言多语。这固然与她的性格有关,但也有家庭出身的缘故。在这样一个讲家庭出身、政治运动又接连不断的年代里,出身于商人家庭的她,必须小心翼翼地工作,小心翼翼地过日子,才能平平安安。她生怕自己出点儿什么事而影响丈夫和孩子。她能管住自己,但她管不住彦涵。彦涵这人太不安分,又爱打抱不平,她真怕他在外面捅娄子,所以经常提醒他,而他总是满不在乎。结果怕出事怕出事,还是出了事!

她当然不相信彦涵会反党,他们一起生活了近二十年,她了解他,说他反党,打死她她也不会相信。问题是这个罪名太大了!在历次运动中,只要被安上了反党罪名的,王实味、萧军、胡风……哪一个有好下场?

她越想越害怕,忍不住埋怨地说:“唉,叫你别管闲事别管闲事,你就是不听……”

彦涵什么也不想说,只是默默地吸烟。说实话,他真有些后悔了。看来,问题很可能出在那一通发言上。而这个结果,确实是管了别人的事而造成的。如果当初不去参加那个座谈会,不去文化部反映情况,也许就不会引出什么鸣放会;即便开什么鸣放会,他有上级布置的任务在身,也完全可以不参加;即便参加了,也完全可以不发言;即便发言了,也可以说些不关痛痒的话……如果是这样,就不会有现在这个结果了。可是自己却偏偏那么热心,偏偏要抱打不平,偏偏不听王琦的告诫!

唉,王琦这个家伙,真是精明透顶!

可是,这不能完全怪自己呀,自己本来不想发言,是你领导一再动员让大家讲话,让党员带头讲话的呀,还说要畅所欲言,绝不打棍子,绝不扣帽子。这才几天哪,帽子就扣下来了。唉,经历过那么多的运动了,怎么还那么天真呢!

他猛然想起上面传达过的那两句话:“引蛇出洞”、“聚而歼之”。难道,这就是“引蛇出洞”、“聚而歼之”?这就是“阳谋”?他心里不由一阵颤栗。

看到他痛苦的样子,白炎又安慰他说:“唉,你不要压力那么大,想开点,像你这样的老党员,跟党出生入死二十年,领导上是了解你的,就是有错误,也是认识上的问题,顶多批评批评罢了,我看不会有什么大事。”

彦涵心里稍稍舒展了一些。是啊,领导上是了解自己的,不会认为自己真的会反党。也许这次是为了教育自己,才说得那么严重吧?如果真是这样,以后可得学聪明些,像王琦那样。

文化部反右斗争动员大会之后,中央美院召开了一系列的大会小会,互相揭发检举,然后是检查批判。第一个在大会上作检查的就是院长江丰。

检查大会在中央美术学院的礼堂里。群情激奋,口号如雷:“打倒反党分子江丰!”“江丰必须坦白交代!”“江丰必须低头认罪!”“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空气中充满了浓烈的火药味。这样的气氛,让坐在台下的彦涵不由想起当年土改时,斗争地主恶霸的场面。

夏衍主持会议。主席台上,坐着美协及美院反右斗争领导小组的负责人。

在愤怒的口号声中,江丰脚步沉重地走上了台。几天不见,江丰憔悴得厉害,腰板不像以前那么挺了,头发也有些花白,仿佛一下子老了许多;他神色显得有些惶恐,脸上带着沉痛和愧疚,完全没有了以往的自负,人一下子变得温顺而谨慎起来。

江丰走到台中的麦克风前,手指哆嗦着打开事先准备好的稿子,用沉痛而低哑的声音说道:“我身为一个老党员,身为中央美院院长,身为美术界的一个领导,我在这次运动中犯了严重的错误,我感到非常痛心!我对不起党,对不起人民!”

彦涵不由一怔:这本来是学术之争啊,怎么能说是错误呢!别人怎么讲是别人的事,自己怎么也能这么认为呢?江丰这是怎么啦?

江丰在给自己戴上了大帽子之后开始检查。检查了半天,却都是空对空,讲不出错误的具体内容。

台下的人又愤怒起来,大声喊道:“江丰必须老实交代具体的反党罪行!”“打倒江丰反党集团!”

江丰惶惶然停下来,望着台下如林的手臂,愣在那里不知所措。

有人高喊:“江丰!你要揭发检举你的同伙!”

立刻有人响应:“谁是你的同伙?如实揭发!说!快说!”

江丰更加不知所措,站在台上不停地擦汗。

看到江丰惶恐狼狈的样子,彦涵心里一阵难受,一阵气愤:这哪里是什么检查大会,简直是在开斗争会!

正这样想着,忽然听见江丰吞吞吐吐地说道:“彦……彦涵……他对我说过,我的问题是学术问题,是可以进行辩论的……”

彦涵只觉得轰然一声,脑子就大了。江丰这是怎么啦?你江丰此时此刻这么讲,岂不是等于说,是我彦涵支持纵容了你的错误?怎么一切全变啦?

会场里响起了震耳欲聋的讨伐之声:“彦涵上台检查!”“彦涵坦白交代!”

彦涵气血奔涌,直冲脑顶,再也坐不住了,忽地站起来,在阵阵口号声中,怒气冲冲地大步跨上台,站在了麦克风前:“夏衍同志,我有话要讲!”

“好,你说吧。”夏衍点点头。

彦涵的情绪冲动得厉害,嘴唇抖动,却无法开口。为了平静一下情绪,他伸手对夏衍说:“对不起,请给我支烟抽。”

“你抽,你抽。”夏衍客气地把桌上的中华牌香烟递过来。

他手指抖动地点着了烟,狠狠地吸着,吐着,直喘粗气。

“你说吧。”夏衍仍客气地说。

他却什么也说不出来。江丰,这位一向重友情的老朋友都揭发了他,他还能说什么呢?可是,既然上了台,总不能不讲话呀。就在那一瞬间,他脑子里闪过了很多事情:领导在整风会上的动员,要敢于讲话、要畅所欲言、绝不打棍子、绝不扣帽子;秘密传达的“引蛇出洞”、“聚而歼之”;还有台下那些高呼口号的人们,很多面孔都是熟悉的,有的还是多年的朋友。二十天前,大家还有说有笑,还在一起为江丰鸣不平,转眼之间便换了一张面孔,喊出了另一种声音。他感到悲哀。

他满脸红涨,突然愤愤地冒出一句:“这……这种做法,实在是……太卑鄙了!”

这话很含糊。“这种做法”指什么?是江丰的揭发?是人们让江丰揭发的做法?还是人们在反右前后两种截然不同的态度?抑或是这场运动的“阳谋”?连他自己也说不清。

台下一片愕然,一片愤怒。

“彦涵!你不要这种态度!”有人站起来吼道。循声看去,竟是洪波。

二十天前,在文化部礼堂召开的整风座谈会上,彦涵还看见他忙前忙后地往前排拉人:“前面坐前面坐,一会儿好发言。”好不活跃。现在依然是好不活跃。

“彦涵坦白交代!彦涵坦白交代!”台下的人群连连振臂高喊。

对于台下的讨伐,彦涵根本不理,说完“卑鄙”这句话,便转身噔噔噔地走下台去,坐回自己的座位。然后,接着吸那支还没吸完的烟。他的这种傲慢态度激起了一阵更加强烈的口号声:“打垮彦涵的嚣张气焰!”“彦涵要低头认罪!”

他却把头高高地扬起来,大口大口地吸着烟,任凭口号怎样喊,都像没听见一样,目不斜视,一言不发。心里却在悲哀地抽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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